妈妈在电话那边笑道，你跟你爷爷还真是血脉相通。他前些日子从老屋里搬出来，住在舅舅家旁边的红砖房里了。他搬出去的第二天，老屋就倒了。
那他怎么打着一把油纸伞呢？我问。
妈妈停顿了片刻，说，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看来瞒不住。
于是，妈妈将爷爷近期遇到的离奇事情给我一一道来。
那是立冬后的第七天早晨。妈妈想去画眉村看看爷爷住在新屋里是否适应，吃完早饭就踏上了那条不知道走过多少次的回娘家的路。
那天早晨的雾特别大，浓得跟米汤似的。因此妈妈走得比平时慢了一半。花了比平时多了一倍的时间来到舅舅家门口时，妈妈发现屋前的地坪里有一团黑黑的东西。她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跪着的人。再靠近一些，妈妈认出那是洪家段的人，并且知道她叫红霞。洪家段是奶奶的娘家。
红霞也认得妈妈。
妈妈觉得很奇怪，便问她跪在这里干什么。
红霞说，求你父亲救我弟媳，我已经在这里跪了三天，你父亲还是不答应。
妈妈问道，你弟媳怎么了？
红霞说，我弟媳怀孕接近十个月，马上到预产期了，可是被产鬼纠缠，一旦生孩子就会难产死掉。
妈妈打了一个寒战，问道，怎么就遇到产鬼了呢？
红霞说，都是我弟弟自作孽，他以前有过一个妻子，可是因为难产死了。我母亲害怕儿媳变成产鬼，便要在死去的儿媳脸上点墨。

咦？下文呢？？

我要去搬过来。。。

2.
妈妈点头道，是啊，这产鬼跟水鬼似的，一个人难产死了变成产鬼的话，必须害死一个亲戚作为她的替身才能投胎转世，而且也要让她在分娩时死。不过在难产而死的人脸上点一些麻子一样的墨之后，就可以阻止她变成产鬼。
我以前听爷爷说过产鬼，这种鬼和其它鬼不一样，它和平常人一模一样。这种鬼可以白天在太阳下行走，可以搭船，坐车，问路，吃饭。她手里提一个竹篮子，上面盖一块红布，里面放着一个毛线团。
红霞哭丧着脸说，我母亲就是想阻止她变成产鬼，可是我弟弟死活不依。我弟弟说她生前漂漂亮亮的，死后怎么可以把她弄成一个丑八怪呢？她娘家的人也不同意，他们不相信产鬼的传言。
妈妈道，换作是我，我也不相信。传言是听了不少遍，可我还没见过真正的产鬼。再说了，点墨是不是真的有用，也没有人验证过。何必把一个干干净净的女人弄得脏兮兮了再出葬？
红霞道，我弟弟差不多也是这个意思。可我母亲心里总觉得不舒服。她是很信那些东西的人。我母亲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在她脸上点了墨，直到她入土之后都没人发现。
妈妈提起脚要走，说，既然还是点了墨，那来找我父亲干什么。
红霞一把抓住妈妈的裤腿，继续道，我和我母亲也以为平安无事了，可是谁知我弟弟前些天梦见他的前妻回到屋里，爬上了他的床。我弟弟一看她的脸，居然满脸黑麻子！
妈妈吓了一跳，忽然感觉浓雾中寒气逼人。
妈妈定了定心神，问红霞道，都已经点了墨，怎么还会在这个时候找回来？
或许是受了障眼的浓雾影响，妈妈觉得心在扑通扑通地跳，胸口闷闷的，几乎喘不过气来。一个外人听了这事都慌成这样，更何况红霞自己？
红霞道，就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回事才来向你父亲求助呀。她平时不来，偏偏在即将生孩子的时候来，不是产鬼是什么？就算她不是产鬼，为了确保弟媳母子平安，我们只能事先防着她。倘若等她将弟媳母子弄死得了替身，我们再想办法就太晚了。这可是两条人命啊，求你帮忙给你父亲说一说！
妈妈为难道，你不是不知道，我父亲有三四年不管这种事了。这种事吧，做好了对他自己身体有损，他都七十多了，身体扛不住；没做好人家还会记恨他。两头讨不到好。
奶奶在世的时候就是用同样的话劝爷爷不要掺和别人家事情的，劝了一辈子没有起任何作用。奶奶去世之后没人在耳边唠叨了，爷爷反而听了奶奶的话。
红霞抱住妈妈的脚摇晃，央求道，你也是女人，知道十月怀胎多不容易，求求你帮忙说说情吧！不管你能不能说通你父亲，我都会感谢你的。
妈妈叹道，好吧，我试试。
红霞见妈妈答应，慌忙松开了手，捣蒜似的磕头。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她的心结是她的女儿。如果你现在的弟媳生了一个儿子，那么你爸妈还有你弟都会疼爱新生的儿子，从而忽略她的女儿。”
红霞沉默不语，她的表情说明刚才说的话是撒谎。她很清楚产鬼的心结是什么。
其实爷爷说起产鬼生过一个女儿之后，妈妈已经猜出七八分。
“那……怎么做才能化解她的心结？”红霞问道。
“除非你现在的弟媳不生。”爷爷说道。
红霞一惊，摆手道：“怎么可能不生？我爸妈生了四个女儿才得了我弟弟这一个儿子，前面三个女儿没怎么管都饿死了，只保下我还是因为在我之后得了我弟弟，我爸妈才用心带孩子。他们这么重男轻女，您叫他们的唯一的香火不再生子嗣，怎么可能嘛！”
爷爷叹息道：“就是因为她知道这个，所以心结更加难化解。清朝一个姓吴的太医写过一本《医宗金鉴》，里面说‘难产之由不一端，胎前安逸过贪眠，惊恐气怯用力早，胞破血壅血浆乾。’恐怕你之前的弟媳难产就是因为‘惊恐’二字。你父母对她生男孩的期望太高，导致她的心理压力太大以至于恐惧害怕，这才造成第二次生产的时候出问题。”
红霞愧疚地点头道：“是啊。我都为她担心得睡不着，何况她自己。要是她第二胎生的还是女孩，我爸妈可能逼迫我弟离婚再娶。”
妈妈在旁感慨道：“你爸妈也真是……”
红霞继续说：“您知道我爸妈的期盼了，那就更清楚不让现在的弟媳生是不可能的事。那简直会要了他们两位老人家的命！再说了，弟媳马上足月了，现在说不让她生已经太晚了。您说是不是？”
爷爷道：“既然不能让人不生，那就要让你的前弟媳不怕。”
“让她不怕？她变成了产鬼，是我们怕她，她怎么会怕我们呢？”红霞不理解。
“这产鬼跟其他大部分鬼不一样。你们怕她，是怕她使人难产。实际上她比你们还怕难产，因为她就是这么死的，能不怕吗？除此之外，产鬼往往还有一个更怕的事情，这更怕的事情正是促使她来使人难产的原因所在。你前弟媳还有一个更怕的，她怕你现在的弟媳生儿子，她怕你们从此不再关爱她生的女儿。”
妈妈明白了爷爷要表达的意思，抢先说道：“我大伯的意思是说，要让产鬼不怕你们会不管她那个女儿，要让她相信，不管这次生下来的是男是女，你们还是会对她女儿好。”
“只要她不捣乱，我们一定对她女儿好。回去了我给爸妈和弟弟说一说，只要弟媳母子平安，一切都好说。”红霞连忙起誓一般向爷爷保证。
爷爷摆摆手，说：“你现在这么说没有用，也没必要跟我保证。关键是要让产鬼听到，并且让她相信。”
红霞嘴巴微张了一会儿才发出声来：“让她听到并且相信？”
爷爷缓缓点头。
“可是……可是我怎么说她才能听到并且相信？”
“当然是当面说了。”爷爷淡然道。

6.
　　红霞呆呆地看了爷爷半天，好像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想清楚爷爷说的话。
　　“当面说？”她干咽了一口。
　　“是啊。你跟我说没什么用。她又听不到。”爷爷显得理所当然。
　　“可是……我是人，她是鬼，我怎么当着她的面说？”
　　“你不是说她很可能要来找你们麻烦吗？那就等她出现的时候当面说清楚。”爷爷一面说，一面将老皇历放了回去。
　　“您的意思是等我弟媳生产的时候？可是万一那时候我们不能说服她，那怎么办？”红霞焦躁道。
　　“关键不在于你们是不是能说服她，而在于你们是不是真的会好好对待她女儿。”爷爷说道。
　　“可是……”
　　“好了，好了，别可是可是的了，只要我说的你们能做到，就没有问题；要是做不到，我就是想帮忙也帮不上。你先回去吧，有了胎动立即来找我。”爷爷朝她挥挥手，意思是叫她现在就回去。
　　她走到门口的时候爷爷又将她喊住，补充道：“对了。你家里有黑色油纸伞没有？没有的话借一把或者买一把放家里备着。”
　　她知道爷爷既然提到油纸伞，自然有他的用处，便没过问，只是点头。
　　妈妈送红霞出去的时候，外面的雾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舅舅家的新楼房面对这一大片平坦的水田，此时能看见寥寥几个老农在水田里种油菜籽。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长出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来。
　　送走红霞后，妈妈问爷爷：“你叫她准备油纸伞干什么？到她弟媳生产那天会下雨吗？”
　　爷爷干脆利落道：“产鬼怕撑开的伞。”
　　“那你叫她在弟媳生产的时候多撑开几把伞放旁边就行了，何必还让她来叫你？洪家段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就别劳累自己了。”妈妈此时又有些后悔劝爷爷重新掺和这种事了。
　　“有怨结，就要化解。躲避或者抵抗不是上上策，说不定会让怨气越来越大，为以后留下祸根。”爷爷道。
　　妈妈帮爷爷简单收拾新屋里的东西，然后用米汤浆洗被子。原来用米汤浆洗被子的人很多，现在几乎没有了，但是爷爷还是偏爱这种古老的浆洗方法。奶奶在世的时候，我常劝奶奶不要用米汤，我说米汤容易变质。奶奶固执己见，说米汤浆洗出来的被子不但保暖耐脏，睡起来还舒服。
　　小时候在爷爷家住，我在睡梦中经常闻到饭香味儿，或许就是米汤的效果。
　　妈妈说，自从奶奶去世之后她接下洗被子的活儿，爷爷总能在她去画眉村之前把米汤煮好，等她一来就有现成的米汤可用。她说，她以为她是跟爷爷血脉最相通的人，没想到我能梦到爷爷打着黑色油纸伞。
　　我问妈妈，那红霞来叫爷爷了吗？
　　妈妈说，没呢，估计还要过几天才生吧。你爷爷说小雪之前没得生，小雪后两三天她会来。
　　爷爷说的小雪是节气，并不是下小雪之后才有生的意思。
　　小雪后的第二天下午，红霞果然急急忙忙来找爷爷。
　　她这次是坐三轮摩托车来的。摩托还没有停稳，她就从后面跳了下来，差点崴了脚。“马姑爹！马姑爹！她快生了！她就要生了！”

8.
　　红霞找来火柴大小的木棍，爷爷接过来在伞上试了试，说：“嗯。可以。”
　　爷爷并没有立即撑开伞，而是将木棍放入口袋，然后问道：“她的坟墓离这里远不远？”
　　红霞自然明白爷爷的意思，回答道：“不远，在我家的茶树林里，二十分钟左右就能走到。”
　　“茶树林？你们家的祖坟地在茶树林里？不要茶树了吗？”爷爷拧眉问道。茶树林可是乡村人不可小视的财富来源之地。每年从茶树林摘下的茶籽都可以买个好价钱。因为摘茶籽越界而发生冲突甚至反目成仇的事情并不少见。
　　红霞不好意思道：“祖坟地当然不会在茶树林里。我爸不愿意把她埋在祖坟一起，所以单独葬到茶树林里去了。”
　　爷爷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妈妈却不明就里地问道：“她既然是你们家的人，为什么不埋在祖坟地？”
　　红霞胆怯地看了她爹一眼，低声说：“我爸说将来生了儿子的媳妇埋到哪里？”
　　妈妈咂舌道：“她不是生了一个女儿吗？这还没有资格进入你们家的祖坟地？”
　　红霞的父亲将一只手放进另一只手掌里，微躬着身子，摆出一个询问的架势，强词夺理道：“难道以后我儿子百年了，在那边要两个媳妇伺候吗？”
　　未等妈妈反应，他又道：“如果那样，她们还不在那边吵翻天？”
　　他跟爷爷年纪差不多，妈妈应该叫他叔或者伯，跟他争论显得不尊老。加上这是他们的家事，外人不好搀和。妈妈只好将一肚子的不服气憋着。
　　爷爷担心妈妈再跟红霞的父亲争论，忙打圆场道：“我只是问问她的坟墓远不远，其他的我不管，也管不着。这样，红霞，你把这红绳拿去，我已经打好了结。”说着，爷爷从兜里掏出一团面条粗的红绳。
　　“红绳？给我干什么？”红霞迷惑道。
　　爷爷将红绳理清，一边示范一边说：“你看，我打了一个活结。你到她的坟前，将这个绳圈套在她的墓碑上，然后你牵着这个绳头。”
　　“然后呢？”
　　“然后等我叫人去告诉你可以松开了，你就松开。”爷爷道。
　　小时候每到寒暑假，我就帮爷爷看牛。有一次牛鼻栓上的绳子脱落了，我费了好大的劲儿将绳子重新系在牛鼻栓上，可是没一会儿就被牛蹬掉了。再系上，又被蹬掉。那次我几乎是扯着牛的鼻子将牛拉回家的。幸亏爷爷很会挑牛，他养的牛脾气都很温顺。要不然那次我就被牛用坚硬的角顶伤了，或者我只能眼睁睁看着牛跑掉，然后一个人回来。那次牛被我生硬地扯着牛鼻栓，鼻子流出血来。爷爷见了，笑着说，你不要打死结，死结打得再紧，还是容易从湿润的牛鼻栓里滑落，你要打活结，活结越勒越紧。说完，爷爷将绳子打了一个结，套在牛鼻栓上。我用力拉，果然不脱落了。
　　可惜我那时没学会怎么打那个活结。爷爷的活结跟别人不一样，他打出来的绳圈是两根重叠的。

9.
　　“马姑爹，您是叫我拴住她吗？”红霞有些害怕。
　　爷爷摆手道：“她不会在你那里出现，她会直接到这里来。所以你不用害怕。如果你还是不敢的话，就多叫几个人去陪着你壮胆吧。”
　　“现在就去吗？”红霞问道。
　　“现在就去。记住，等我叫人过去告诉你可以松开后你再松开。期间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松开手。”爷爷神色凝重地交代。
　　这时，红霞的父亲凑上来问道：“马姑爹，你那个结叫做死活结吧？怎么打成那样的？真的对鬼有效？”
　　爷爷愣了一下，仿佛不认识红霞的父亲一般，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反问道：“当年跟你打旱骨桩的时候，你不也会打这个结吗？”
　　他听到“打旱骨桩”这几个字的时候脸皮跳动了几下，紧接着猛地拍后脑勺道：“是哦！是哦！瞧我这记性！上年纪了，不长记性！”
　　爷爷跟着红霞的父亲走进他儿媳的房间。红霞的弟弟坐在床边，双手紧紧抓着妻子的手。床上的女人已经疼的满头是汗，指甲几乎掐进她丈夫的肉里。
　　红霞的弟弟名叫晚霞。从名字中也可见他们的父亲有多重男轻女。洪家段的人除嫁进来的女人外都姓洪。晚霞是傍晚时出生的，他父亲见当时晚霞满天，遍地金黄，便将儿子取名为晚霞。女儿本有其他名字，为了呼应弟弟，改名为红霞，完全不顾姓氏与名字搭配成了不顺口的洪红霞。
　　晚霞似乎比床上即将生产的妻子还要紧张，额头上的汗不比妻子少。
　　爷爷嗅了嗅鼻子，心不在焉道：“屋里湿气好重。”
　　晚霞听到爷爷说话，转头来看，又惊又喜道：“您终于来了！求求您救救我妻子！母子两人的性命都交在您手里了！”他妻子也将可怜兮兮的求援目光投向爷爷。
　　“哎，现在可别说这种话，能不能救下你妻儿，还要看你。”爷爷说着，将黑色油纸伞撑开，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将小木棍插上，然后将伞放在床上。伞柄对着晚霞的妻子，伞面对着门。这样，伞不但能预防产鬼，还避免生产时有其他男人在场的尴尬。
　　“接生婆什么时候来？”爷爷问道。
　　晚霞道：“已经叫人去催了，很快会来。”
　　话音刚落，一个老婆婆推门进来。她左瞧右瞧，然后说道：“你这房间的地面是不是没有隔板呢？怎么这么潮湿？”
　　晚霞忙介绍说这位就是接生婆。
　　爷爷和妈妈其实早就认识这位老婆婆，点头算是打招呼。
　　正如接生婆所说，床边的水泥地板有三四处水痕。
　　晚霞的父亲招手道：“你管那些干什么！快过来照顾我儿媳。”
　　接生婆连忙走到床边，看了一眼床上的伞，说道：“这是用来对付产鬼的吧，好多年没有见过这阵势了。”
伞仿佛听懂了接生婆的话，突然“嘣”地一声缩了一下。小木棍被弹了出来，掉在绣着鸳鸯戏水的被子上。小木棍所落之处为一块红色，且恰好比周围的颜色要深很多，乍一看以为小木棍穿透被子扎到了晚霞妻子的肚子上，流出的血将被子侵染红了。

2013-06-19 16:16:23
　　后来大家才知道，此时的红霞在路上遇到了其他麻烦，没有顺利到达埋着前弟媳的茶树林。
　　在我们家乡有这么一个诡异的说法——半夜在大路上行走的时候，倘若遇到什么动物趴在路边不动，你千万不要上前，更不要追它。特别是黑色或白色的。按老人们的说法，那动物是鬼变化出来的！黑色的叫“老黑”，白色的叫“老白”。它们通常出现在十字路口，也消失在十字路口。
　　在东北读大学时，我听东北的同学说他们那里也有这样的说法，只是称呼稍稍不同。有的地方叫它们“假白鹅”，或者“假白兔”什么的。并且很多人见过，有些人追着追着就迷了路，有的人还看到了它们的变化。
　　红霞是下午赶到画眉村的，三轮摩托跑不快，路上花了不少时间，到洪家段后又折腾了一些时候，等到她拿着爷爷给的活结红绳出门时几乎傍晚了。虽然她赶到画眉村的时候太阳还挺好，但等她出门去茶树林的时候天色已经变的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这样，天色就显得更暗。
　　后来红霞说，当时走路像踩棉花似的，不知深浅，走得趔趔趄趄。她的眼睛本身也不太好使。
　　走了一半路程后，她感觉这样深一脚浅一脚走得比往常要累很多。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像一路走的都是烂泥地。
　　她见路边有块扁平的大石块，便坐在上面休息一下，喘口气。
　　刚坐下，她就发现前面不远的十字路口有一团模糊的白色东西，似乎还在蠕动。她有些害怕，回头一看，原本应该清清楚楚的村庄此刻变成毛茸茸的剪影，仿佛隔了好远好远，遥不可及。但她抑制不住好奇心，一步一步朝那团白色东西走过去……
　　走到近前，原来是一只很肥的兔子，抖抖瑟瑟。
　　红霞心想，野兔子一般是灰不溜秋的，这么干净漂亮的白兔子应该是家兔。家兔一般都呆呆的，极容易捉住，于是，红霞张开双手，慢慢靠过去，想捉住它。
　　后来红霞说，她小时候经常在小港湾里摸鱼，一摸一个准儿。
　　因此，她在捉那只白兔子时非常自信。
　　那只兔子的嘴里似乎咀嚼着路边的草，加上天色很暗，它没有一点防备。可是在红霞即将触摸到兔子毛的时候，它往前一蹦，看似漫不经心却时机恰好地逃脱了。不过它没有蹦多远。红霞跨出两步，张开双手再次想要捉住它。
　　似乎是意料之外，也似乎是意料之中，兔子再次在即将得手的时候逃脱。
　　心有不甘的红霞一追再追，不知不觉偏离了预定的路线，越走越远。当听见哗啦啦的流水声时，她才有所醒悟，发现自己走到了一个陌生的大水库旁边。水库中央漂着一条破旧的木船。一只不知名的鸟儿栖息在船头，不时地鸣叫两声，更远处看不清的山谷里有同样的鸟声来回呼应，分不清是这只鸟儿的回音，还是山谷里藏着其他的鸟儿。
　　红霞开始害怕了，因为她知道，洪家段附近几十里之内都没有这么大的水库。

　不就一会儿工夫吗，怎么跑了这么远？她忐忑不安地想。
　　那只兔子仍在不远处，似乎还等着她去捉。
　　红霞觉察出异常，自然不会再上它的当。她原地转了好几个圈，想从周围环境中找出一条熟悉的出路。她知道这不可能，但还是心存侥幸。
　　转了几圈之后，她才发现，就连刚刚走过来的路也已经分不清是哪条。
　　这时红霞才感到真正的恐惧，她两腿一软，对着那只兔子跪了下来，几乎要哭出来，说道：“兔子，兔子，你是她派来的，还是就是她？”红霞认为这只兔子跟前弟媳脱不了关系，甚至猜测前弟媳已经知道马姑爹叫她来拴住墓碑。她虽然不知道按照马姑爹吩咐的那样拴住墓碑有什么目的，但知道前弟媳肯定会不高兴。
　　“嘻嘻……”
　　那只兔子居然笑了！
　　那笑声跟前弟媳生前一模一样。
　　后来，红霞的家人再三询问此事，问她是不是听错了。红霞认为自己当时还算清醒，不可能听错。
　　红霞的母亲第一次听她这么说的时候，吓得昏厥了过去。
　　听人口述的时候都能让人昏厥，当时身处其中的红霞就更别说了。
　　跪在兔子面前的红霞只觉浑身一凉，如兜头被人倒了一盆凉水，接着像之后她母亲的反应一样，被吓昏了。
　　还在产妇的房间等着产鬼的爷爷根本不知道红霞在路上的变故。当见到伞上的小木棍被弹出来的时候，爷爷心头掠过不详的预感。可是这种预感如蜻蜓点水，没有引起爷爷过多关注。
　　倒是此时走进来的一个女孩引起了爷爷的注意。
　　那个女孩一进门就问爷爷：“马爷爷，你是来捉我妈妈的吗？”
　　爷爷心头一惊。
　　晚霞脸上有些尴尬。接生婆忙介绍说，这是晚霞前妻的女儿，名叫娟娟。这块地方很多女孩名叫娟娟，恰恰证明他们对女儿起名的不用心。
　　爷爷和妈妈虽然见过娟娟几次，但不太熟悉。当然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一个村里名字中有“娟”字的女孩子都有好几个，不长期住在这里的人很难分清她们。
　　红霞的父亲红着脸怒道：“你妈要害你弟弟，怪不得我们！出去！”
　　爷爷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态度不要这样强横，然后走到娟娟面前，轻声道：“不是捉你妈妈，是劝她不要捣乱。要是你不放心，就站在这里跟我们一起等你妈妈来，好不好？把眼泪擦擦，待会儿妈妈看到会伤心的。”
　　“让她在这里？待会儿我们怎么对付产鬼？”接生婆问道。她是出于好意，不想让娟娟看到她妈妈的恐怖模样。
　　“子不嫌母丑。没事的。”爷爷说道。
　　爷爷看出红霞的父亲还想说什么，抢先对他说道：“家里有没有香？辛苦您去找几根来，我要用。”
　　他便咽下要说的话去找香了。
　　晚霞不明白，问道：“要香干什么？”
　　接生婆果然见过场面，代替爷爷回答道：“看产鬼有没有来。”

　红霞的母亲浑身一颤，几乎跌倒。
　　妈妈急忙上去扶住她。妈妈说，扶住她的手透过厚厚的衣服能感觉到红霞的母亲的身体仍在不停地抖。
　　“爷爷，您能看见我妈妈？”娟娟快步走到红霞的父亲身边，抓住他的手问道。她的眼睛里充满期待。
　　他点头道：“奇怪，怎么死了还长这么多麻子？”
　　这家人恐怕只有他不知道点墨的事了，妈妈心想道。
　　“妈妈长麻子了？”娟娟急切地问道。原来她也不知道。
　　“您能看见？”爷爷问道。
　　他反问：“你们看不见她吗？”
　　爷爷脸色一暗。妈妈当时以为爷爷脸色变化是因为觉得丢了面子，本来是叫爷爷来对付产鬼的，没想到爷爷没看到但是别人看到了。后来妈妈才知道，爷爷并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其他。
　　“妈妈长了麻子怕吓到我，才不让我看见她。”娟娟抹着眼泪，体贴地说道。她的身体如风中的小树一般瑟瑟发抖。
　　爷爷对红霞的父亲说道：“既然你能看见她，就帮我带句话给她，叫她不要来闹事。”爷爷后来说，产鬼在五行里属水，但是它又怕水，因为它是难产时血水尽失而死的。所以，它害怕自己，这是产鬼独有的古怪现象。之所以用伞对付它，是因为伞能防水，伞也怕水。没有雨水的话，也就没有伞了。从这一点来说，伞跟产鬼有相通之处。产鬼看见伞，就等于看见自己，产鬼害怕自己，也就害怕伞。
　　产鬼还有一个特点，如果它不现身，你就听不到它的声音，不过它也听不到你的声音。爷爷说这是少数水属性的鬼产生的“倒映”现象。就如你在水中看自己的倒影，能看见倒影的动作，但听不到声音。最为熟知的水属性的水鬼也是这样，假如某个水库闹水鬼，即使将整个水库抽干也无法捕捉到它。你看不见听不到它，怎么可能捉到它？
　　水鬼跟产鬼最相近的地方就是，它们要替身以同样的方式遇害。
　　红霞的母亲不知道这些，难以理解地问爷爷：“您干吗不直接跟她说？”
　　爷爷道：“我说的话她听不见。”
　　红霞的父亲按照爷爷说的对着空无一物的方向好言相劝了一番。
　　“她不走，她说生前晚霞发过誓，说一生只有她一个女人，绝不会再有第二个。”红霞的父亲转而问晚霞，“你以前是不是发过这样的誓？”
　　握着产妇手的晚霞焦急道：“那时没有想到她会死，当然会这么说。”
　　爷爷紧跟着说：“你就这么跟她说。”
　　红霞的父亲愣了一下，问：“说晚霞没想到她会死？”
　　“嗯。再加一句，生孩子本来就是一手扶着生死床，一脚踏在鬼门关，以前的她和现在面前这个人一样，不要怨恨。”
　　红霞的父亲照做了。
　　晚霞着急地问道：“爸，她有什么反应？”
　　接生婆在伞后提醒道：“孩子要出来了！”
　　红霞的父亲说：“她说她怨恨的不是面前这个人，而是怨恨这个人即将生下来的孩子。倘若生下来的是男孩，她的女儿从此没有人关心疼爱。”
　　爷爷苦笑，对红霞的父亲道：“说来说去，还是担心您老人家重男轻女的思想。”
　　红霞的父亲尴尬道：“我也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爷爷惊讶。
　　红霞的母亲接口道：“是啊，谁叫我们家就一根独苗呢？要是我们多几个儿子，就不用这么急切盼着晚霞媳妇生男孩了。”

“啊？”晚霞浑身一颤。
　　“这样的话，她会相信这个孩子真的就是她那个不见了的儿子，以后即使你们想要也要不回来。我才能安心离开。”红霞的父亲转述产鬼的话。
　　红霞的母亲上前给了红霞的父亲一个大嘴巴，怒道：“你这个老头子傻啦？那样我们的孙儿就真的送人啦！过继给别人可以，给疯疯癫癫的还有怪儿子的女人不行！”
　　红霞的父亲委屈地摸着脸说：“你怎么打我？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你死去的儿媳妇说的！”
　　“好！我答应你！”晚霞歇斯底里地喊道。
　　他的母亲扑过去，拉扯他的衣服，流着泪说：“儿子啊，你可要想清楚啊。这不是过继，这等于是送人。”
　　晚霞叹口气，安抚母亲道：“妈，没办法。要不然现在孩子和他妈都会死掉。就算我们想办法让孩子顺利生下来，它肯定还会冤魂不散，防不胜防。在死与送之间作选择的话，还不如答应它送出去。”
　　他母亲仍旧不甘心，可别无选择，只好含着泪点点头。
　　爷爷插话道：“暂且莫急，你问问她，如果以后僵尸宝宝的妈妈不要这个孩子了怎么办，那时候能不能把孩子要回来。你跟她说，她也是孩子的妈，僵尸宝宝的妈妈把这孩子当做自己儿子的话自然会好好照顾，如果不把这孩子当自己的了，这边的妈妈会作何感想。”
　　晚霞的父亲不知道爷爷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反问爷爷道：“产鬼要我们将孩子过继给那个女人，自然认定那个女人会将我们的话信以为真，以为孩子就是她的。她怎么会不要孩子呢？”
　　晚霞和她母亲用同样疑问的眼神看着爷爷。
　　爷爷摆摆手，说：“不要管这么多，你把我的话说给她听。”
　　娟娟在旁一直沉默不语，一会儿看着不疼她的爷爷，一会儿根据爷爷看的方向看着估摸的她妈妈所在的位置。仿佛是局外人。
　　晚霞的父亲转述完后说道：“它说，如果那个女人不要孩子，你们可以留下孩子。它不会再闹。”
　　爷爷道：“那就好。我们一定遵守诺言。请你安心离开吧。”
　　门口的烟朝外轻轻歪斜。
　　“妈妈别走！”娟娟大喊，哭着追着跑了出去。
　　当娟娟的哭声越来越远，几乎要听不见的时候，屋里一个更大的哭声响起来。
　　“哇——”
　　响亮清脆。
　　“生下来了！是个男娃！”接生婆惊喜道，“娃儿他爸，快拿剪刀来，让你剪脐带。”
　　晚霞放下伞，发现屋顶的猫和毛线都不见了。他激动不已地拿起剪刀，走向接生婆。虽然刚刚经历不愉快的事情，但毕竟一个属于他的新生命来到人世。
　　可是他母亲高兴不起来。她忧心忡忡地走到爷爷身边，说：“哎，生了也是白生，我还是没有孙子可以抱。”
　　爷爷说：“不一定。”
　　“您的意思是那个女人不会要我的孙儿？”
　　“就这么送过去，她当然会要。”爷爷道。
　　她仿佛看到一线曙光，可又不太相信曙光会到来。“那怎么她才会不要？”
　　“除非不见了的僵尸宝宝回到她身边。”爷爷看着晚霞包裹起来的初生婴儿，一字一顿地说道。

红霞是第二天早晨回到家的。
她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在一块稀软如棉的水田里，身边根本没有水库，只有一个巴掌大小的水坑。水坑上漂着一片形状如船的叶子。“船”上没有鸟儿，却有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飞蛾。转身一看，离昨晚发现白兔子的十字路口不过十多步距离。围绕着自己有数不清的深深浅浅的脚印，原来昨晚走那么多路都是在这块水田里绕圈子。昨晚看到的水库，船，鸟儿，是由眼前的水坑，叶子，飞蛾幻化而成。
她想起昨晚爷爷交代的事情，顿时惊起一身冷汗，顾不得擦掉身上的湿泥就往家里赶。家里人见她平安归来，欣喜不已，告诉她昨晚发生的一切。她也说了昨晚的离奇遭遇。家里人乍舌不已。
喝过几杯热茶暖身之后，红霞问道：“马姑爹说僵尸宝宝回到那个女人身边，她才会不要我们家的孩子？”
她母亲红着一双眼睛说道：“是啊。”缺少睡眠的她脸上的皮肤显得松弛，仿佛早晨懒叠的被子，要用手在上面抹一遍才能恢复平整。
“那怎么才能让僵尸宝宝回来？”红霞问道。
她母亲摇头，愁眉不展。
而在当晚回画眉村的三轮摩托上，爷爷也愁眉不展。
或许是摩托司机看不清路，摩托颠簸得厉害。妈妈两手抓在透着凉意的栏杆上，生怕下一秒被甩出去。
“大伯，你要——帮忙找回——僵尸宝宝？”妈妈的话都被颠成一截一截的。
爷爷倒是坐得稳稳当当，回答道：“你以为我愁的是这个？”
“那愁什么？”
“红霞他爸。”爷爷道。
“愁他干什么？”
“他好像不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人。”爷爷深吸一口气。
被爷爷这么一提醒，妈妈有了类似的感觉。“我也觉得他有些不对劲，但是说不出哪里不对劲。”摩托忽然平稳了许多，似乎它也要静心听爷爷的话。
可是爷爷不再多说，两眼看着只剩剪影的村庄和大山一路倒退。
摩托司机提醒说就要到画眉了的时候，爷爷突然问妈妈：“你还记得十多年前我曾和红霞他爸打旱骨桩的事情吗？”
妈妈说：“记得。亮仔跟你一起去的。突然说这个干什么？”
爷爷又沉默不语了。
第二天，妈妈打电话问我十多年前跟着爷爷去洪家段打旱骨桩的事情。妈妈说，爷爷昨晚肯定不是无缘无故提起那件往事的。
我当然不会忘记那段诡异的经历。
那时候我只有七八岁，每逢放假便来爷爷家住。小假小住，长假长住。我天天就像跟屁虫一样跟在爷爷后面。他去田间干农活，我就坐在田埂上。他去山上看牛，我就坐在牛背上。他跟同一辈的老人家聊过往，我就在一旁听。
那次打旱骨桩，自然也少不了我的影子。
那时我并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找到旱骨桩的。不过在找到旱骨桩之前，确确实实有很长一段少见的炽热的日子。储水的大水库已经见了底。画眉村前面平时水源充沛的老河痩成了泥鳅。水田裂得比老人的手还厉害。
传言渐起，说是出现了百年难遇的旱骨桩。旱骨桩是死后一百天之内由于坟地风水发生变化而产生的僵尸，能引起地方大旱。变成旱骨桩的尸体不会腐烂，坟上不长草，坟头渗水。晚上它会往自己家里挑水，唯独让自己家的人免受干旱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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