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GM：春风一顾 - 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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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当年她还是那个天子殿阶下，对殿上端坐金座上那人卑敬叩拜的冥主，当年她还有兴致在发间插支精心挑选装饰容貌的簪子，当年她还在用青涩的嗓音在台上哀楚楚地唱苏三；当年她握住空无伞柄立在奈何桥头，看因为为自己窃匕而瞒天过海，被发现后受了堪比剜骨消魂之痛、再洗去百年修为的那人被鬼差押着，再入六道轮回。
当年她还会哭泣吧。
而如今她一身灼色，一身凛冽，再不会在短暂的阴影里咬紧牙关，再不会体验那种泪水滑过脸颊最后流进衣领里的那种窘迫感。
因为她早已不卑微。
【02】
破碎的画面向两旁挟去的感觉让我醒了过来，身边有人挑着灯，一语不发地站在榻边。灯罩里弱弱燃烧的灯芯，放出不甚明亮的光线，让只能我看见她尖锐的紧抠在手心里的指甲，和袖子里露出的一截发白的油尽灯枯的手臂。
“你还在？”
“……”
无声的默认让我生出挫败感，于是我用手指纠住被巾，拉上来盖到胸部以上、颧骨一下的位置，把头扭向遮着帐幔的墙壁的那边，继而一语不发。
我听见了她迟疑半晌吹灭灯火的声音。
但她仍未离去，仍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是个秉守职责忠心耿耿的家仆。
而我呢？我叫途久，连应聘家仆都会被主家认为是柔弱无力、甚至不干净的戏子罢了。
——现在连自由都欠奉，身份无限接近于囚徒的小戏子罢了。
【03】
我没有耽搁吊嗓子和对身段练习的进度。我很清楚或许在那一方求夏台上，我是风光无两的当红名角儿；但一门本事搁下去了，就像我师母所说的：就永远搁下去了。
人们不会捧一个没有本事的戏子，只看脸定本事和声名的，那是妓子。
我师母叫吕继。求夏台最初主人受故人所托，从幼年到成年，手把手教导的女子。
素日里一脸清隽，一身不逊色文人骚客的雅致风骨。而偶尔登台与师傅同台唱戏时，上了妆的模样，又像另一人般有着令人心折的艳色。
我师母吕继还说过，你必须时刻牢记，在你还只是个下九流的身份的时候，你只是个戏子伶人罢了，永远莫要妄想同正经的夫人小姐一般做派，那不是自矜，而是愚傲得彻底。
我师母已死。
目光回到院中那株紫槐时，我才知道我又不知不觉走神了。
这不是个好习惯。
我放弃了用帕子代替专业服装练习时那种蹩脚的动作。毫无疑问，我开始怀念我熟悉的戏袍袖子纤长而空灵的感觉，而在这一方逼狭小院里我似乎无法找回那种水袖缓飞的感觉了。
于是我不做任何动作，只立在原地，清清嗓子开始唱：“……安她半世凤凰巢……”
我需要在半月后的七月初二那天，使出我最高的水平，令‘聘’我来的那家的家主满意；我需要用这份满意，赢得从这素有残暴之称的权倾朝野的司徒家存活的赦免权；我需要在那之后，依旧能站回求夏台上，在那株格外繁盛的桃树下盈腰回旋。
所以我不能懈怠。
即使这非我自愿。
【04】
窗上文竹又抽了支枝子，在我不注意的时候。细细小小绒毛般的叶子，却生长在虽弱软但近似竹的青枝上，并不失四君子之一的洒逸风骨。幼时也曾听师母说过，文竹虽是柔容，但若伺候得宜，也可以借墙壁的势攀上天花板，也不输他远亲的参天。
我又在半夜惊起，耳畔似乎总有声满含悲戚不甘的，似是划过了漫长的时间，从万丈下的森森冥域里传来的“恒——”的女子呼唤，在偌大的空间，徐徐回响。
阿恒是谁？
我不知道。
恍惚时偶尔会看到，不知怎的频繁出现在梦境里的那张脸，带着与我师母有惊人一致的清隽。额上一方三分野性、三分张扬、四分霸气的贪狼印，逼真地刻印进白皙的皮肤；不似普通成年男子那般规矩束冠的黑发垂下来，似乎含了古时有名的延圭墨的魂灵，一边若重墨般黑得惊人，一边若上好紫檀般幽幽透析出巧夺天工却又无明显匠气的香气，如垂瀑般垂过腰线，拘在肩后；那双与青丝同色的乌漆漆的瞳子却出人意料的黯得像失神的死人，但再一细看，不论是垂暮的死气还是也许被深深掩埋的意气风发，竟什么也看不清了。
那张脸会笑，会怒，会沉思，会张扬；可惟独不会悲，不会戚，不会流泪。那张脸，我能感受到它被时光之河流洗濯后的沧桑，我能感受到它被千钧之磐石击磨后的沉敛，可我惟独感受不到它度过万丈光年后应有的老逝。
于是，日久了，我便懵懵地称他为阿恒了。
恒，恒久，永恒呐——
【05】
惊起的瞬间，有时会见到不好的影子。
老妪搁下因吹灭不再爆出灯花的灯，指间捉着一支款式老旧的步摇。金色的穗子脱漆露出些铁色，凌乱地垂下来，顺着她的手背摊开。她目色一扫从前空茫，取而代之的是心死般的哀觉和扭曲了的果毅。
于是我碌碌起身，在帷帐造成的更深的夜色里，兀自问她：“为何？”
——我一概是当她作看守我，失了心疯的婆子罢了。
但她不做声，只是呼吸急促，手指因用力扯出的形状，弧度过分得愈来愈大。
片刻她颓然垂下手臂，脱掉金漆的步摇被细心搁入袖内。她复悄无声息地站回，重抓牢了灯杆，却恍然不知这提着灭灯的动作，有多么诡异和不妥。
我欲再问——表面对我有杀心或害心的人站在榻边，纵我当她是失心疯开玩笑，后背也惊起一层白毛汗。但当我凑近她上身时，她却向后大步退去，匆促之间，我只听一句重复念叨的“儿……憩儿……娘——……”
沉沉的夜色里，不知什么时候点燃的香片，在四足二首的青铜兽形香炉里燃烧着，从兽嘴里吐出的青烟，有着凝神的功效，此刻曲曲折折，绕梁而上。
眼前像又掠过画面：随着轻柔动作晃成一片的影子，隐约是一撮模样像是从乡下集市上低价购得的金漆步摇上的穗子；悠长的叹息，江南典型的青石巷，沾满‘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的风；最后是一女子立在窗边，外面是一株开得正艳的桃花树，她手中一折锦扇，绘着笔法精湛的庭花，双唇开合……

【06】
七月初一晚，我做着为明天演出最后的准备时，婵娟已登临云巅，光辉从九重天之上的广寒宫倾泻而下，溢满人间角落。簌簌的风从远方来到这片灯火鼎盛的天域，细嗅却似乎蕴藏着一股血腥味，由淡转浓。
不晓得是眼花还是心昏，我倚在窗边美人塌上时，竟看到那轮白玉盘顷刻间染了朱色。
心隐隐地在静寂里提了上来，停顿。
然后院门破开，她头次未执灯，疯癫似的从院门外冲进来。她闭门一瞬，我看见屋外火舌漫天，迷离人眼。
她额上与臂上印了不少血渍，也不知是否全是她的；发间胡乱插一支步摇，暴露在光下的脸上布满岁月的沟壑。
她嗓音竟嘶哑得不成样子：“憩儿、憩儿——”
而她见到问声撑开门帘的我一那一刹，顿时软在地上。我摸索过去将她搂在怀里，她痴傻的笑了：“憩儿，你没事——”随后她从发间摸出步摇执意放在我手中，我正欲皱眉，便觉阵风扫过，她背后露出一羽矢，轰然倒下。
我仓促去摸她，耳边却传来她口中絮语。干裂双唇开合，字字惊心：“我儿……憩儿……是娘不好，十三年前，将你抱给吕继——”
我今年八月正好满一十七岁。
我师母叫吕继。她曾说，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四岁，那时怕也记些事了罢。
中间的喃喃絮语我未听全，最后只见她双目充血，年老的身体在地上一汪血泊里抽搐，衣襟被甜腻的血液浸得精湿：“我姜绯，弃儿，当天诛……”
于是天诛了她，又像命中注定似的诛了我——闯进我院落那位弓手，手执巨弓，百发百中的名号当之无愧。
那天是七月初一，第二天便是这家家主——司徒老爷子的七十大寿，但他注定过不去这名为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大关——他被人砍断了四肢，面目狰狞的头颅滚在墙角里，颈断的伤口是由握开山刀的莽汉造成的，和头滚落的地方距离超过四尺。断气的时候死不瞑目，身上还穿着为了接见同僚的一品朝服。
七月初一这一天发生的事，后来被京都百姓津津乐道了许久。司徒全家，包括府里的下人、门客、猫狗，均被寻仇的队伍杀死。满门灭绝。
当然也包括我——戏子途久。
【07】
我最终到底没回到京城最热闹的梨园，没走回京中最有名的求夏台，没穿回京城最华丽的戏衣。
我的终点是，忘川河畔，三生石旁，望乡台前，奈何桥上，执木勺的孟婆递来的那一碗褪尽红尘欲望的孟婆汤。
可惜我死之前，才知道原来世间当真有冥之界，原来那些道长半仙，所言非假。
我只得叹，死前还能见我生母，叫她为我一死，当真无憾。
我接了石碗，沉甸甸的，拿在手里很有分量；一口饮尽，最后一瞬，凝结了万丈红尘的泪从眼眶里滚落而出，浸湿了胸前衣物。而眼底下一刻，重回死寂一片。
失了魂的躯体，跌跌撞撞的，竟连台阶都没跨完便侧身摔进桥下的浊浊忘川。
听老人说过，上有九重天，尽弥散仙气宝光；下有九重渊，浸满怨念和死灵的黄泉水，从上古流过历史的边界。
然——
【“呵……”】
“呵……痴儿。”混沌之中，有冰冷的皮肤触感，衍自眉间。神识清了些，在浊水中向上望，见一身灼色，一身凛冽，一张绝不会有在短暂的阴影里咬紧牙关、泪水滑过脸颊最后流进衣领里这般神态的脸。无倾城之色，只因颜乃倾国。
“本君冥帝七夜……”
【“吾是七夜……”】
那只手将她拉出布满浮萍残花的水面，另一只手握住柄白伞；身边一白衫白裙的白发白眼女子，身负长剑，垂下眉目，一切皆空无。
【白伞的伞面是人皮缝，伞骨是人骨制，挑在肩上能挡世间万种水；女子的眼是人血浸，颜是人肉捏，穿一身青衣能压须弥中万种相】
“你便是恒情爱诞生之物么？你便是阿继的丫头么？”
【“我不会悲哀流泪，是因为阿夜替我哭尽了啊。我从此发誓再也不笑，是因为我想阿夜笑完我那份啊……”】
“您是……求夏七夜？……”
“对。”她笑如陌上桑，“我找你回来了。”
【我走了，恐今后再也不见……】
我找你回来了……
【08】
寻回魂魄最后一部分的男子，带着与吕继有惊人一致的清隽。额上一方三分野性、三分张扬、四分霸气的贪狼印，逼真地刻印进白皙的皮肤；不似普通成年男子那般规矩束冠的黑发垂下来，似乎含了古时有名的延圭墨的魂灵，一边若重墨般黑得惊人，一边若上好紫檀般幽幽透析出巧夺天工却又无明显匠气的香气，如垂瀑般垂过腰线，拘在肩后；那双与青丝同色的乌漆漆的瞳子却出人意料的黯得像失神的死人，但再一细看，不论是垂暮的死气还是也许被深深掩埋的意气风发，竟什么也看不清了。
那张脸从此会哭，会笑，会怒，会悲，会戚；会沉思，会张扬，会流泪。那张脸有被时光之之河流洗濯后的沧桑，有被千钧之磐石击磨后的沉敛，也不会有度过万丈光年后应有的老逝。
他被人称作恒。恒，恒久，永恒呐——

【09】
第二年冬天，京城下起大雪。司徒家灭门的惨案和求夏台唯一传人的‘戏子途久’的死亡，已经逐渐从市井闲谈中淡去。时光很无情，不饶人。
但当求夏七夜重新无声无息，回到这里的时候，时光似乎开始躲避这位死帝的锋芒。求夏台的陈设变了，当年那些名贵的首饰头面、戏衣绣鞋还是那个样；求夏台的人老的老死的死，但当年名动天下的名角儿——花旦七夜仍是那副容貌。凡夫俗子物非人非，特殊对待的异类仍是物是人是。
当夜梨园起一大火，虽因夜里人多，救火及时，没毁多少东西，但北方没了主人的求夏台，却在大火中消逝，一切干净得不能再干净。
平淡下去的人群回到各自园子里。夜色中，一男一女各执一灯，挤进一家戏园儿，捡了个位开始听曲，旁若无人。而周遭人也一切照旧，似乎什么都没看到。
咿咿呀呀中，男子披着狐裘，把手笼递给女子：“就这么烧了？”
“嗯。求夏台本就是我一手建立的，给阿继和途久那小丫头用，已经很慷慨了。现在没可能再用回原来那个身份回去了，干脆烧了。”
“当真是戏子无情……你那些装潢古董，红妆戏衣，就全被你烧了？”
女子没理会他例行的耍贫，抄着手笼，眯着眼，同台上的戏子一起，哼那一折《锁麟囊》。眸色深远，声线清越。
散场时，男子想起什么，轻声问她：“嗳，你当初给你小徒弟起的那个名字，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姓吕而已。继的话……顺口吧。”
她不再回答，顺着蜿蜒在园子里的抄手游廊走着。男子噙着双熠熠的眼瞳，在原地只略微停顿片刻，便似乎了然了什么，很快追上去，与她同行。
——恒与七夜同行。
【10】
吕继，是旅继的谐音。
途久，是旅途已久的缩纂。
当年七夜徘徊在人间，寻找不知多少年，倦累万分，代养了友人托付的女儿，取的姓名，却包含了她意图返回冥界夺权留下的最后希愿。
当年吕继也终消老，步伐也终于停顿在旅途途中，告诫抱来的养女：旅途已久。
终于停憩。
【11】
“我正富足她正少，她为饥寒我为娇﹋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

@姬之亦 今天处理旧帖的时候看到妹子回复了
@_空城_sky 于是决定发来凑两口精品…
前言和后记出于私人问题没有搬来，完整版http://tieba.baidu.com/p/29979092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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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发现QAQ
我等会儿再看soga

糙文风各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