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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清晨七时，天之厉出现在太和殿层层阶梯顶的阅军台上。
“入列——”嘹亮的口号被猎猎西风吹得有些抖，顺着气旋方向被无限放大，一路飚至微亮的天空。
说是出操，就算再不屑身侧那人的负隅顽抗，天之厉也绝不会告诉他今日这场并非一般意义上的训练，乃是如旧时秋末冬初之际会操一般的军演。无论是在场面上还是意义上，都与平时校场练兵有着天壤之别。
他不会知道，因为这次军演，是于他受创苏醒前一日晚在玄傀私邸即时谋定的。
从六点进陆军部对军演环节做最后确定，将大方向部署妥当，到亲上观台等候仪式开始，天之厉一直面如深潭，不说一句多话，也不曾和提早入场的宾客打招呼。他身着西式军服、外披一件大衣，翻起的衣领和挺括的下摆在低温中微微挣动，显得他的身材宽厚而颀长。他默默注视着场内越聚越多的人形，辽远而逐渐明朗的天空中鸽影凌乱，偶尔有振翅竞飞的，长哨一声，引得众鸽跟随。
阶底的队列越积越多，繁乱的脚步声与攒动的军帽将阔大的殿前场地掩盖得严严实实，狷狂飞舞的旗帜撩拨着观者的眼瞳，却无法挥去凝在气氛当中的肃杀沉重。这些被切割得整齐却不停微微骚动的人群勾起了天之厉心中的一丝难耐，尤其当他看到了从对面缓缓而来的玄傀的人时，无意识地抿了抿嘴角。
天之厉迎上去，等待玄傀先做出什么动作：拱手或握手。果不其然，玄傀带着一行随从在他两米远站定，拱了拱手，慢慢地开了口。
“恭喜大帅加升陆军总长，前日才与你商议观看会操之事，不想今日即得以亲见，行事作风果然雷厉风行。”
天之厉笑道：“大人器重，王迹纵然不济，也不能辜负大人的关照厚爱。”
玄傀将两只干瘦的手插进袖管里，缓步踱上观台。场内方阵严整，兵士一律着新式军服，大檐帽、系扣绑腿，胸贴四个口袋，持枪敬礼无不干脆利落，十分气派精神。只他依旧穿着顶戴花翎，沉重的朝珠摇晃着，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旌旗蔽天，军姿雄壮，此情此景，让吾不禁想起当年亲下江北，剿灭自诩“太平”之乱匪，曾何等义气峥嵘！”玄傀转过身来，换上干瘪的笑容：“呵，往事不提，总长大人，听闻你亦自外购得不少新式武器，可否一观？”
“议政大人客气了，王迹正要向大人展示近期所获，都是些机巧玩意，不足一哂。”
天之厉言辞之间很是客气，一令下达，几发礼炮倏地窜上天去，在空中猛地炸开，将玄傀惊得一个愣怔。
几乎在同一时刻，紧连着第二排礼炮又炸响，直轰得人耳鸣不已。第三发、第四发，一共五发三十炮，玄傀不禁有些牙关碜碜、人中冒汗：“这礼炮……挨得太近了些。”
“砰砰砰砰……敬礼——”一列方阵从阶前纠纠踏过，阵中兵士的姿势、动作，甚至行进中上下起伏的节奏都高度一致。他们神情严肃，目光炯炯，双手紧握长枪，这枪却显得细瘦轻便，枪管奇长，是玄傀前所未见的样式。
“这叫做士乃得步枪。”
“咦——？”
一边有专职军士做介绍:“士乃得步枪，口径一点四六公分，枪长一百三十九点七公分，枪管长九十九公分，枪重四点四公斤，初速……”
玄傀“哦”了一句，不再发话。
之后，是骑兵队、炮兵队乃至工兵辎重队伍的展示，各队皆配备新式武器，采取西式编排统制方法，过程中队列变化无穷，令人眼花缭乱，观众席上啧啧声不绝。
“大人觉得如何？”见玄傀沉默许久，天之厉开口问询。
此时日过中天，太和殿外人山人海，响亮的军乐声不停，一如群情激昂的氛围。玄傀抚摩着右手指节，眼神一动：“甚好……”
“既是如此，王迹便请大人移步赴宴，今日军演即将结束，稍晚容王迹奉薄酒一杯，聊表心意。”
“恩。”
天之厉微微一笑，大步走下阶梯，飞身跨上一匹战马直向场中驰去。
玄傀站起，看着他的身影融入一片铁灰色的海洋里。阳光正亮，面前无数条缀上龙形的五色旗扬得玄傀眼神有点糊。
刚刚回身准备离开，一阵排山倒海的高吼在背后突然爆发，几乎将玄傀掀了过去，他听见千千万万个声音在涌动：
“誓死为厉帅效忠——！！！”
清晨七时，天之厉出现在太和殿层层阶梯顶的阅军台上。
“入列——”嘹亮的口号被猎猎西风吹得有些抖，顺着气旋方向被无限放大，一路飚至微亮的天空。
说是出操，就算再不屑身侧那人的负隅顽抗，天之厉也绝不会告诉他今日这场并非一般意义上的训练，乃是如旧时秋末冬初之际会操一般的军演。无论是在场面上还是意义上，都与平时校场练兵有着天壤之别。
他不会知道，因为这次军演，是于他受创苏醒前一日晚在玄傀私邸即时谋定的。
从六点进陆军部对军演环节做最后确定，将大方向部署妥当，到亲上观台等候仪式开始，天之厉一直面如深潭，不说一句多话，也不曾和提早入场的宾客打招呼。他身着西式军服、外披一件大衣，翻起的衣领和挺括的下摆在低温中微微挣动，显得他的身材宽厚而颀长。他默默注视着场内越聚越多的人形，辽远而逐渐明朗的天空中鸽影凌乱，偶尔有振翅竞飞的，长哨一声，引得众鸽跟随。
阶底的队列越积越多，繁乱的脚步声与攒动的军帽将阔大的殿前场地掩盖得严严实实，狷狂飞舞的旗帜撩拨着观者的眼瞳，却无法挥去凝在气氛当中的肃杀沉重。这些被切割得整齐却不停微微骚动的人群勾起了天之厉心中的一丝难耐，尤其当他看到了从对面缓缓而来的玄傀的人时，无意识地抿了抿嘴角。
天之厉迎上去，等待玄傀先做出什么动作：拱手或握手。果不其然，玄傀带着一行随从在他两米远站定，拱了拱手，慢慢地开了口。
“恭喜大帅加升陆军总长，前日才与你商议观看会操之事，不想今日即得以亲见，行事作风果然雷厉风行。”
天之厉笑道：“大人器重，王迹纵然不济，也不能辜负大人的关照厚爱。”
玄傀将两只干瘦的手插进袖管里，缓步踱上观台。场内方阵严整，兵士一律着新式军服，大檐帽、系扣绑腿，胸贴四个口袋，持枪敬礼无不干脆利落，十分气派精神。只他依旧穿着顶戴花翎，沉重的朝珠摇晃着，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旌旗蔽天，军姿雄壮，此情此景，让吾不禁想起当年亲下江北，剿灭自诩“太平”之乱匪，曾何等义气峥嵘！”玄傀转过身来，换上干瘪的笑容：“呵，往事不提，总长大人，听闻你亦自外购得不少新式武器，可否一观？”
“议政大人客气了，王迹正要向大人展示近期所获，都是些机巧玩意，不足一哂。”
天之厉言辞之间很是客气，一令下达，几发礼炮倏地窜上天去，在空中猛地炸开，将玄傀惊得一个愣怔。
几乎在同一时刻，紧连着第二排礼炮又炸响，直轰得人耳鸣不已。第三发、第四发，一共五发三十炮，玄傀不禁有些牙关碜碜、人中冒汗：“这礼炮……挨得太近了些。”
“砰砰砰砰……敬礼——”一列方阵从阶前纠纠踏过，阵中兵士的姿势、动作，甚至行进中上下起伏的节奏都高度一致。他们神情严肃，目光炯炯，双手紧握长枪，这枪却显得细瘦轻便，枪管奇长，是玄傀前所未见的样式。
“这叫做士乃得步枪。”
“咦——？”
一边有专职军士做介绍:“士乃得步枪，口径一点四六公分，枪长一百三十九点七公分，枪管长九十九公分，枪重四点四公斤，初速……”
玄傀“哦”了一句，不再发话。
之后，是骑兵队、炮兵队乃至工兵辎重队伍的展示，各队皆配备新式武器，采取西式编排统制方法，过程中队列变化无穷，令人眼花缭乱，观众席上啧啧声不绝。
“大人觉得如何？”见玄傀沉默许久，天之厉开口问询。
此时日过中天，太和殿外人山人海，响亮的军乐声不停，一如群情激昂的氛围。玄傀抚摩着右手指节，眼神一动：“甚好……”
“既是如此，王迹便请大人移步赴宴，今日军演即将结束，稍晚容王迹奉薄酒一杯，聊表心意。”
“恩。”
天之厉微微一笑，大步走下阶梯，飞身跨上一匹战马直向场中驰去。
玄傀站起，看着他的身影融入一片铁灰色的海洋里。阳光正亮，面前无数条缀上龙形的五色旗扬得玄傀眼神有点糊。
刚刚回身准备离开，一阵排山倒海的高吼在背后突然爆发，几乎将玄傀掀了过去，他听见千千万万个声音在涌动：
“誓死为厉帅效忠——！！！”
九
浮浮沉沉，忽明忽暗，周身涤荡于温软的柔水中。久违的梦境潜入天之厉的脑识，他梦见自己正潜游在一片亮汪汪的湖塘里，鲤鱼一般灵活自在。抬眼是望不见边的田田的莲叶，一垄一垄的菱角，勾得心口泛甜的水生花香拢在水面上，随着水波一漾一漾地，好叫人沉迷。有轻轻踮脚的蜻蜓子，也有嗡嗡吵嚷的黄蜂，就这么惬意地随波枕萍，偶尔抚过受惊的游鱼，逍遥得很。
天上挂着的不知是太阳还是月亮，却有浅红色的氤氲的光，打在云脚边上显出明黄的色彩来，耳边是哗啦哗啦拨水的声音，天之厉仰泳了好一会儿，只觉得四下里越来越静，也越来越暗，渐渐无聊起来。他钻入密密匝匝的茎梗之中，指望能闯出一派新风景，然而并不能够，丛丛的莲叶菱花亲昵地挨蹭着他，以一种铺天盖地的姿态挽留他的离去。香气愈浓，不辨南北，天之厉莫名有些焦心，想要离开或寻觅什么的心驱使他猛地一扎头，泅进了深深的水底。
昏暗暖热，湖底是更让人迷失的所在。但细细的打浆声从对岸渐渐拍过来了，就像从天边款款渡来身旁似的，天之厉凝神细听，只听得有一声娇柔悦耳的嗓音从渺远的云间飞出，在咏着采菱曲：“月暗送湖风，相寻路不通。菱歌唱不彻，知在此塘中……”
他一怔神，肢体却先于思绪一步动作了。双脚用力一踩，身子像打挺的鱼一样直向湖面，整个前胸从水里哗地探出来，茫然四顾，可哪有什么采菱人？
霎时间万籁俱静，天清地宁，有什么明晃晃的东西照着他的侧影。天之厉猛然回头，却见万物皆已不在，独有一支白莲，凝一身夺目光华，自波动的水镜中袅袅开放。清香扑鼻，动人心魄，却别具一番圣洁庄重感，叫他顿时痴了。
来不及注视这皎皎花朵，蓦然它就已被自己揽入怀中。他仿佛得了什么天大的宝贝，按住心内狂喜，万般小心地低下头去贴蹭那花瓣，只觉唇上传来一阵细腻撩人的触感，便忍不住一再厮磨流连。再一睁眼，竟发现物换星移，水色不再，胸口趴伏着的人瞬间取代了白莲的位置，光洁的额头正依着自己的脸。天之厉略微一惊，稍稍松了手，那人却不依不饶将两只手绕移上了他的背胛。
原来梦中的花草香气是从这里来的么，天之厉将鼻尖抵在楼至的发际上轻嗅，神态缠绵亲密，细软的额发随着他的呼吸幽幽起伏。他忆起了，这样的味道，于他时他地曾经闻到过，那是属于最深层的思念，未料到此生还能再逢。他低头打量楼至韦驮的睡颜，只是全然的率真平静、无悲无喜，倒在面颊烘出了两团红晕。不同的人会有同一样的味道么？天之厉心下喟叹，抑制住想要合目轻吻的举动，怀中的甜软太美好，怕错移了情，便踏入深堑。
——“说出你真实的目的罢，天之厉。”
“做我的人。除此以外，你没有其他选择。”
“笑话！！！”
楼至韦驮忽地睁开了眼，清晰的对白重又闯入大脑将他摇醒。余暖的被窝不足以迷哄他安心，他抿唇闭目片刻便坐了起来，回复到淡漠冷静的神情。
捋平里衣，把夹袄一点点扣好，楼至韦驮穿上了天之厉给他预备的长衫。长衫是新裁的过冬样式，衫面浅黄，衫底却是两层托毛的好料，小立领翻出又白又细软的绒，楼至韦驮并未注意到这些，只往身上套，心下却已几个来回。
他瞥了一眼方桌，昨日用过的碗筷果然已不在，换成了一堆卷轴与几本厚薄不一的书。将卷轴展开来看时只见卷边微黄，字墨含馨，所用纸张是未曾见过的极好品相。抬头便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几个字，字迹端正清秀，依稀可以辨出书写者为女性，通篇内容却与一般《金刚经》别无二致。楼至韦驮微微蹙起眉头，这就是天之厉所说出自前朝太后手笔，暗藏机窍秘宝的佛经？
“把它的秘密给我解出来，我知道你能懂。”那时候的天之厉，眼神幽暗得逼人。
“承蒙高看，可惜我只是个讲课教书的，不会破什么谜题。”
“呵，教授何必如此谦虚，若论当下对佛学典籍的精通，有谁及得上你？况且教授在供职燕大前还游学过中阴及境外多国，学问根基深厚，精通数种语言，王迹料想不会有比你更眼明的人选了。”
“……哼，就是多懂几门语言又如何？我不会猜谜，也不屑做这等无聊之事！”
“答案就在其中，或许一朝顿悟，带来的就是利器珍宝，无穷力量和数不清的金银。”
“可笑，难不成巍巍厉家军，竟打算转行做盗人遗财、掘脉挖墓的行当了么？”
尖锐相对的言辞使天之厉瞬间沉下脸来：“你可知为了得手，经过了几番辗转，赔上了多少代价？”
而他只是背过身去：“无论多少，都无法动摇我，尤其是玄傀经手的东西，我更不会去碰它！”
“呵……哈哈哈，”对方没有被他激怒，反而一脚一脚地踱开来：“果然是天资聪慧，竟即刻猜出东西的来头，只可惜，再聪明，你也不能忤逆我。”
天之厉接住他愤怒的斜视，微微一笑，接着说：“楼教授好胃口，可不觉得这面汤的滋味有点儿相熟？”
“！？”
“燕大后门胡同里的老手艺了，多少年来绝无仿冒。”
“天之厉，你……”
“今日一访燕大，才了解到教授你果真广受欢迎。不但学生们敬仰，所交结的同僚至友也是亲爱有加……虽问起你的去向都语焉不详，可是你的顶头上司，蕴果谛魂，却是坚称你被派出留洋考察了。楼大教授，你说，他对本帅说的可是实话？……”
楼至韦驮右手紧握成拳，按在桌面上，他记得自己以决绝的表情回应：“暗杀玄傀的计划是我一人拟定，任务未能实行，失败的责任也当由我一人承担！若厉帅以此为罪，楼至韦驮不辞不避，但绝不会坐视你牵连无辜，他人身在局外，因不知情而为我辩护，你若不能体察，行无义连坐之举，楼至定与你对抗到底！”
“你对他倒是特别袒护。”天之厉凑近他的脸，极仔细地观察眼眸深处的波动：“这么说，要是我不予追究，你就放弃对抗，乖乖听话？”
“死心吧，收起你的妄想，不可能！”
“哼！”
天之厉一把抓住他的双肩，扭过他往身前一带，两人前胸猛力撞在了一起，贴得严丝合缝。双腕受制来不及推拒，被反剪至背后，肋骨被军服纽扣膈得作痛，他一个趔趄下巴枕在了天之厉的肩膀上，登时身形颤动，屈膝就要踢出，却被天之厉早一步将其压住了。
“高傲难驯，却已落我掌中，身虽不动，却因我而战栗。楼至韦驮，臣服吧，做我的人。除此以外，你没有其他选择。”
怒气灌顶，挣动不得，他咬牙恨不能就着紧贴的脖颈上下口，天之厉空出一只手，卡住了他后脑。
两人像情人一般亲密相拥，交颈厮磨，喁喁私语。
“就算我解了你的镣铐，你也是跑不出去的。”温柔的语调和着热气，像风刀一样贴着耳根刮得他神经根根绷紧。
撤掉后脑的钳制，天之厉轻抚放松恨意怒张的肩胛：“别忘了，这是厉府，我的私宅，除了府院里的兵士，旁侧还有卫队驻扎，风吹草动都逃不过追索，你便是插翅也难逃。”
“还有，”天之厉更加放肆地嗅取他肩颈之间的气息，抓着他的手腕向上顶揉中脊腰侧：“到处都是玄傀的密探和中阴的眼线，你的事情一出，只要再在这世上露面，不仅是身死名灭，你想保住的燕大，所谓无辜的‘其他人’，都不得幸免。”
“天之厉，你放手……放……”为这种暧昧的胁迫弄得既羞且怒，脊椎上一下一下受到的刺激鲜明，他只觉血流涌动，面上闷得发涨。
天之厉轻轻拉开一段距离，依然握着他肩头，微眯起眼诱哄道：“除佛经以外，我还有其他资料需要翻译，劳烦教授一并解决了，你在我这里，我很放心。”
忆及此处，神经抽动，楼至韦驮着恼把手上的卷轴推出好远。他呆呆盯住地板，脸上一阵赤红一阵铁青：天之厉你这流氓军痞！！
他再坐不住，推开房门就往外走，这阁楼已禁不住他。下了楼梯，转过中层类似书房的大间，直到底层大厅才停步。
大厅其实就是饭厅，一张长桌两排座椅，顶上吊个灯，清寡寒碜得和阁楼顶上配套，楼至韦驮嗤了一声，迅速将身体靠边贴着墙，躲开大门窗户透进的光线，快步移动到侧面有帘布的窗口旁。
他能听到有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来，不甚清晰，但确实是列队行进，院子里有人咳嗽洒扫的声音，有跺脚的声音，间或还有几道犬吠。人影自外头晃过，楼至赶紧低头隐蔽在橱柜后面——看来天之厉并未欺骗他，至少不仅仅是吓唬。现在伤未痊愈，身手已失往日敏捷，从常路逃离的风险太高，只能寻求他处突破……幸好，整栋楼房里没有其他人。
楼至韦驮花了整天时间在这所楼里勘察，从上到下，书房只是个摆设，看得出天之厉几乎不在那里办公，却没有一处提供逃脱的便利。原来这阁楼后面种了几棵高树，但靠外一半被齐齐削断，距离几米之远更竖起一堵高墙，墙顶插有篱刺，与外头民居马路隔开。楼前包括右侧是大院，空旷少遮蔽，有家兵来回巡视；左侧是卫队驻扎的军事禁地——看来真的是“插翅难逃”了。
只能寻找时机，灵活设法了。难以抑制住心头失落，楼至甚至升起有人来援救他的愿望。然而累人相助一向非他所喜，何况是这样的险境……他回到顶楼，回坐到桌前，把掉下去的书一本本捡起来。
书里是中阴文字，书写潦草，页面上还夹杂许多插图。
楼至定神一翻，本本皆是如此，而且从手绘的图上来看，全都与武器相关。
这……
枪械武器对平凡人、平凡教师来说，是陌生的事物，可于他已十分熟稔。
莫非天之厉真有天大的本事，居然能从中阴得来如此机密的军备信息么？
浮浮沉沉，忽明忽暗，周身涤荡于温软的柔水中。久违的梦境潜入天之厉的脑识，他梦见自己正潜游在一片亮汪汪的湖塘里，鲤鱼一般灵活自在。抬眼是望不见边的田田的莲叶，一垄一垄的菱角，勾得心口泛甜的水生花香拢在水面上，随着水波一漾一漾地，好叫人沉迷。有轻轻踮脚的蜻蜓子，也有嗡嗡吵嚷的黄蜂，就这么惬意地随波枕萍，偶尔抚过受惊的游鱼，逍遥得很。
天上挂着的不知是太阳还是月亮，却有浅红色的氤氲的光，打在云脚边上显出明黄的色彩来，耳边是哗啦哗啦拨水的声音，天之厉仰泳了好一会儿，只觉得四下里越来越静，也越来越暗，渐渐无聊起来。他钻入密密匝匝的茎梗之中，指望能闯出一派新风景，然而并不能够，丛丛的莲叶菱花亲昵地挨蹭着他，以一种铺天盖地的姿态挽留他的离去。香气愈浓，不辨南北，天之厉莫名有些焦心，想要离开或寻觅什么的心驱使他猛地一扎头，泅进了深深的水底。
昏暗暖热，湖底是更让人迷失的所在。但细细的打浆声从对岸渐渐拍过来了，就像从天边款款渡来身旁似的，天之厉凝神细听，只听得有一声娇柔悦耳的嗓音从渺远的云间飞出，在咏着采菱曲：“月暗送湖风，相寻路不通。菱歌唱不彻，知在此塘中……”
他一怔神，肢体却先于思绪一步动作了。双脚用力一踩，身子像打挺的鱼一样直向湖面，整个前胸从水里哗地探出来，茫然四顾，可哪有什么采菱人？
霎时间万籁俱静，天清地宁，有什么明晃晃的东西照着他的侧影。天之厉猛然回头，却见万物皆已不在，独有一支白莲，凝一身夺目光华，自波动的水镜中袅袅开放。清香扑鼻，动人心魄，却别具一番圣洁庄重感，叫他顿时痴了。
来不及注视这皎皎花朵，蓦然它就已被自己揽入怀中。他仿佛得了什么天大的宝贝，按住心内狂喜，万般小心地低下头去贴蹭那花瓣，只觉唇上传来一阵细腻撩人的触感，便忍不住一再厮磨流连。再一睁眼，竟发现物换星移，水色不再，胸口趴伏着的人瞬间取代了白莲的位置，光洁的额头正依着自己的脸。天之厉略微一惊，稍稍松了手，那人却不依不饶将两只手绕移上了他的背胛。
原来梦中的花草香气是从这里来的么，天之厉将鼻尖抵在楼至的发际上轻嗅，神态缠绵亲密，细软的额发随着他的呼吸幽幽起伏。他忆起了，这样的味道，于他时他地曾经闻到过，那是属于最深层的思念，未料到此生还能再逢。他低头打量楼至韦驮的睡颜，只是全然的率真平静、无悲无喜，倒在面颊烘出了两团红晕。不同的人会有同一样的味道么？天之厉心下喟叹，抑制住想要合目轻吻的举动，怀中的甜软太美好，怕错移了情，便踏入深堑。
——“说出你真实的目的罢，天之厉。”
“做我的人。除此以外，你没有其他选择。”
“笑话！！！”
楼至韦驮忽地睁开了眼，清晰的对白重又闯入大脑将他摇醒。余暖的被窝不足以迷哄他安心，他抿唇闭目片刻便坐了起来，回复到淡漠冷静的神情。
捋平里衣，把夹袄一点点扣好，楼至韦驮穿上了天之厉给他预备的长衫。长衫是新裁的过冬样式，衫面浅黄，衫底却是两层托毛的好料，小立领翻出又白又细软的绒，楼至韦驮并未注意到这些，只往身上套，心下却已几个来回。
他瞥了一眼方桌，昨日用过的碗筷果然已不在，换成了一堆卷轴与几本厚薄不一的书。将卷轴展开来看时只见卷边微黄，字墨含馨，所用纸张是未曾见过的极好品相。抬头便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几个字，字迹端正清秀，依稀可以辨出书写者为女性，通篇内容却与一般《金刚经》别无二致。楼至韦驮微微蹙起眉头，这就是天之厉所说出自前朝太后手笔，暗藏机窍秘宝的佛经？
“把它的秘密给我解出来，我知道你能懂。”那时候的天之厉，眼神幽暗得逼人。
“承蒙高看，可惜我只是个讲课教书的，不会破什么谜题。”
“呵，教授何必如此谦虚，若论当下对佛学典籍的精通，有谁及得上你？况且教授在供职燕大前还游学过中阴及境外多国，学问根基深厚，精通数种语言，王迹料想不会有比你更眼明的人选了。”
“……哼，就是多懂几门语言又如何？我不会猜谜，也不屑做这等无聊之事！”
“答案就在其中，或许一朝顿悟，带来的就是利器珍宝，无穷力量和数不清的金银。”
“可笑，难不成巍巍厉家军，竟打算转行做盗人遗财、掘脉挖墓的行当了么？”
尖锐相对的言辞使天之厉瞬间沉下脸来：“你可知为了得手，经过了几番辗转，赔上了多少代价？”
而他只是背过身去：“无论多少，都无法动摇我，尤其是玄傀经手的东西，我更不会去碰它！”
“呵……哈哈哈，”对方没有被他激怒，反而一脚一脚地踱开来：“果然是天资聪慧，竟即刻猜出东西的来头，只可惜，再聪明，你也不能忤逆我。”
天之厉接住他愤怒的斜视，微微一笑，接着说：“楼教授好胃口，可不觉得这面汤的滋味有点儿相熟？”
“！？”
“燕大后门胡同里的老手艺了，多少年来绝无仿冒。”
“天之厉，你……”
“今日一访燕大，才了解到教授你果真广受欢迎。不但学生们敬仰，所交结的同僚至友也是亲爱有加……虽问起你的去向都语焉不详，可是你的顶头上司，蕴果谛魂，却是坚称你被派出留洋考察了。楼大教授，你说，他对本帅说的可是实话？……”
楼至韦驮右手紧握成拳，按在桌面上，他记得自己以决绝的表情回应：“暗杀玄傀的计划是我一人拟定，任务未能实行，失败的责任也当由我一人承担！若厉帅以此为罪，楼至韦驮不辞不避，但绝不会坐视你牵连无辜，他人身在局外，因不知情而为我辩护，你若不能体察，行无义连坐之举，楼至定与你对抗到底！”
“你对他倒是特别袒护。”天之厉凑近他的脸，极仔细地观察眼眸深处的波动：“这么说，要是我不予追究，你就放弃对抗，乖乖听话？”
“死心吧，收起你的妄想，不可能！”
“哼！”
天之厉一把抓住他的双肩，扭过他往身前一带，两人前胸猛力撞在了一起，贴得严丝合缝。双腕受制来不及推拒，被反剪至背后，肋骨被军服纽扣膈得作痛，他一个趔趄下巴枕在了天之厉的肩膀上，登时身形颤动，屈膝就要踢出，却被天之厉早一步将其压住了。
“高傲难驯，却已落我掌中，身虽不动，却因我而战栗。楼至韦驮，臣服吧，做我的人。除此以外，你没有其他选择。”
怒气灌顶，挣动不得，他咬牙恨不能就着紧贴的脖颈上下口，天之厉空出一只手，卡住了他后脑。
两人像情人一般亲密相拥，交颈厮磨，喁喁私语。
“就算我解了你的镣铐，你也是跑不出去的。”温柔的语调和着热气，像风刀一样贴着耳根刮得他神经根根绷紧。
撤掉后脑的钳制，天之厉轻抚放松恨意怒张的肩胛：“别忘了，这是厉府，我的私宅，除了府院里的兵士，旁侧还有卫队驻扎，风吹草动都逃不过追索，你便是插翅也难逃。”
“还有，”天之厉更加放肆地嗅取他肩颈之间的气息，抓着他的手腕向上顶揉中脊腰侧：“到处都是玄傀的密探和中阴的眼线，你的事情一出，只要再在这世上露面，不仅是身死名灭，你想保住的燕大，所谓无辜的‘其他人’，都不得幸免。”
“天之厉，你放手……放……”为这种暧昧的胁迫弄得既羞且怒，脊椎上一下一下受到的刺激鲜明，他只觉血流涌动，面上闷得发涨。
天之厉轻轻拉开一段距离，依然握着他肩头，微眯起眼诱哄道：“除佛经以外，我还有其他资料需要翻译，劳烦教授一并解决了，你在我这里，我很放心。”
忆及此处，神经抽动，楼至韦驮着恼把手上的卷轴推出好远。他呆呆盯住地板，脸上一阵赤红一阵铁青：天之厉你这流氓军痞！！
他再坐不住，推开房门就往外走，这阁楼已禁不住他。下了楼梯，转过中层类似书房的大间，直到底层大厅才停步。
大厅其实就是饭厅，一张长桌两排座椅，顶上吊个灯，清寡寒碜得和阁楼顶上配套，楼至韦驮嗤了一声，迅速将身体靠边贴着墙，躲开大门窗户透进的光线，快步移动到侧面有帘布的窗口旁。
他能听到有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来，不甚清晰，但确实是列队行进，院子里有人咳嗽洒扫的声音，有跺脚的声音，间或还有几道犬吠。人影自外头晃过，楼至赶紧低头隐蔽在橱柜后面——看来天之厉并未欺骗他，至少不仅仅是吓唬。现在伤未痊愈，身手已失往日敏捷，从常路逃离的风险太高，只能寻求他处突破……幸好，整栋楼房里没有其他人。
楼至韦驮花了整天时间在这所楼里勘察，从上到下，书房只是个摆设，看得出天之厉几乎不在那里办公，却没有一处提供逃脱的便利。原来这阁楼后面种了几棵高树，但靠外一半被齐齐削断，距离几米之远更竖起一堵高墙，墙顶插有篱刺，与外头民居马路隔开。楼前包括右侧是大院，空旷少遮蔽，有家兵来回巡视；左侧是卫队驻扎的军事禁地——看来真的是“插翅难逃”了。
只能寻找时机，灵活设法了。难以抑制住心头失落，楼至甚至升起有人来援救他的愿望。然而累人相助一向非他所喜，何况是这样的险境……他回到顶楼，回坐到桌前，把掉下去的书一本本捡起来。
书里是中阴文字，书写潦草，页面上还夹杂许多插图。
楼至定神一翻，本本皆是如此，而且从手绘的图上来看，全都与武器相关。
这……
枪械武器对平凡人、平凡教师来说，是陌生的事物，可于他已十分熟稔。
莫非天之厉真有天大的本事，居然能从中阴得来如此机密的军备信息么？
十二
就算表面再平滑无波，也不代表深流之下，没有暗潮涌动。
上午八点三十七。
楼至韦驮让开身子，好叫野胡禅精准地利用弹弓将纸团飞进窗口，野胡禅向他点点头，立即环视一圈快步离开。
他们果然明白了他所传达的意思！
双目烁烁，楼至赶紧关窗把纸团展开，见几张草纸叠揉在一起中间包个小瓶，张张都是同样的空白，更舒颐轻笑，颇有会意。
拔开黑色小瓶的木塞稍嗅一下，楼至走到洗脸架子前把脸盆搬了出来，借着里头留的残水，滴了几点进去。他拿起那几张纸对光仔细检视，连边边角角都不放过，最终挑出一张微有蓝点的，小心翼翼地平铺在水面上。纸中央马上显出了淡淡的蓝色字迹。
楼至韦驮只静站了一会儿，就伸手把渐渐浸糊泡透的纸张划碎，搅成一汪浆糊直接当脏水处理掉。他得抓紧时间：蕴果谛魂等人已知悉他所在地点的难处，如要实施营救，必须提供相当完备的情报，包括阁楼的构造布置、厉府人手数量、巡岗时间等。一面迅速落笔摹画简图，一面手脚不停上下求索，楼至韦驮推推敲敲，将这空楼里每个角落都摸个遍，心中盘算着突破计划。只要出得这所牢笼，自有退路预备好给他，也许半天便能离开燕京，转到外省安身。此一时非彼一时，世局形势已有大变，待他在原乡安排下避过追捕，了解了外界情景，再照境况开展行动吧。
思绪繁杂亢奋笔画却是精准镇定，楼至韦驮很快下到了底层客厅，那里也没有多少摆设，寥寥数笔转身的时候腰和饭桌碰了一下。
“呃。”没有多余赘肉，精瘦的腰胯来这么一下还真有点疼，楼至屏气用力揉捏痛处，回头看那桌角，僵了不多时倒觉出些异样来。他后退半步，回到适才擦身而过之处，伸指按在桌角边往下朝里探，果不其然还有物体延伸感。
慢慢在椅子上坐下来，翻开桌布，桌面下一个浅屉凸在眼前，兜底一扯，没加锁，很轻易地就将一叠纸页暴露出来。楼至默默翻看着，眼神渐凝渐重，原来这些竟都是与玄傀相关的极秘密的资料，由此看来，天之厉不但调查过玄傀的底细，还背后安插专人探听讯息。他们的关系不像表面那样坚固，他与玄傀的合作果然还有所保留！
如此想法上升至脑海，心情顿时轻松喜悦起来，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其实楼至并不能确定这种认知是对的，但他长舒了一口气，小心阖上抽屉。
门外远远传来马嘶人呼的杂声，楼至韦驮定一定神果断上楼去，整理好没多久，天之厉突然就闯了进来，夹带满身阴沉戾气径直回房把帽子一丢，手套狠狠扔在床上。
楼至看他一反常态在窄小的空间里暴怒地走来走去，谁要往上靠便会中枪的架势。
“风风火火地跑回来，是为了什么事？”
天之厉住了脚，额角有一瞬时的抽动，他欺近他，巨大的龙卷风暴在身后隐隐成形：“你的那个学生，被人给打晕掳走了！”
“什么？！”
楼至韦驮不退反进，迎着天之厉刷地站了起来。他紧紧扣住天之厉的前襟：“怎么回事，这……”
天之厉没有把两手扯开，而是将掌覆在他白皙竦立的指节上，回以同样的紧握：“是我下令调动位置拘押，昨晚转移时被人持械闯入，重创数名狱守。你学生逃脱不及给击昏带走了。”
“我问的是，观世法在你手上，你却叫他被人掳走，算怎么回事！！”楼至韦驮猛地放开天之厉，狠狠推离他，倒退几步，面色越发凌厉苍白：“我竟错信了你！……还以为堂堂天之厉是何等强干能为、说一不二，还以为求全退让便可保他人无事……可笑至极！除了你自己，你还会在乎别人的死活么？”
嗑啦啦啦！！！
条凳纷纷挤翻倒地，身体被直推搡到墙上，脑后贴着冰凉墙体，天之厉在前瞠一对怒目冷声威吓：“敢这么对我说话？”
楼至韦驮气的全身颤抖，仰头傲然与他对视：“你又有何可惧？哼，后院失火犹不自知，逞武耀威自鸣得意，当真以为没人敢打你的主意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看你厉大帅的麻烦，恐怕不会只这一桩！”
天之厉铁着脸收臂翻肘，抵住楼至侧挥出的掌锋横手抓拧他的手腕，另一手紧随其上加入缠斗，几下碰撞角力，扭住他再次压迫在墙：“你又知道了什么？”
楼至眯眼：“单凭这样，你还拦不住我！”紧接着一腿踢出挣脱束缚，伸臂屈膝卡在天之厉膀子和腹部叫他不得靠前。
“既是有备而来、伺机劫人，那些人必早以你为暗中观察之目标，观世法受拘这许多日，向他下手的人不是为了从他身上寻得我的线索，便是为了你……”
“麻烦！早知如此，就该当场崩了那小子！”
“可惜人已不在你手中，再放狠话也不过妄想而已！”
“哼，你真以为我天之厉没有一点办法了？”
“？……”楼至韦驮吼出声音：“快说！”
天之厉收势回转，背着楼至一字一句掷在地上，身影沉得像个山坳：“人都藏在城南候风道废宅，不到明天，他们哪儿都去不了。”
楼至韦驮一脸不可置信：“你知道观世法所在，为何不派人剿灭那帮劫匪？”
“你以为……直接去救就了事了？”天之厉侧过脸，露出一个讥诮的表情：“他们是玄傀的人。”
“？！”
“锁定追踪、正面出手、大动干戈，无论拿不拿得下，都等于承认了那小子于我、于厉家干系紧要。救了他的小命，却坐实玄傀之怀疑。一个学生，也值得么？”
“那你便要牺牲观世法给他们了？！”
“做梦！！”天之厉突然爆发，提掌“啪”的扣在腰间枪套上：“和老子玩阴谋诡计，就得付出相当代价！人我不会给，待入夜老子单枪赴会，把他们给全撂了！”
“慢着！观世法因我遭祸，我再不能袖手旁观，此次定要与你同去！”楼至韦驮长身挺立，目光里透着坚不可催：“我绝不会给你机会，你休想暗自对他不利！”
就算表面再平滑无波，也不代表深流之下，没有暗潮涌动。
上午八点三十七。
楼至韦驮让开身子，好叫野胡禅精准地利用弹弓将纸团飞进窗口，野胡禅向他点点头，立即环视一圈快步离开。
他们果然明白了他所传达的意思！
双目烁烁，楼至赶紧关窗把纸团展开，见几张草纸叠揉在一起中间包个小瓶，张张都是同样的空白，更舒颐轻笑，颇有会意。
拔开黑色小瓶的木塞稍嗅一下，楼至走到洗脸架子前把脸盆搬了出来，借着里头留的残水，滴了几点进去。他拿起那几张纸对光仔细检视，连边边角角都不放过，最终挑出一张微有蓝点的，小心翼翼地平铺在水面上。纸中央马上显出了淡淡的蓝色字迹。
楼至韦驮只静站了一会儿，就伸手把渐渐浸糊泡透的纸张划碎，搅成一汪浆糊直接当脏水处理掉。他得抓紧时间：蕴果谛魂等人已知悉他所在地点的难处，如要实施营救，必须提供相当完备的情报，包括阁楼的构造布置、厉府人手数量、巡岗时间等。一面迅速落笔摹画简图，一面手脚不停上下求索，楼至韦驮推推敲敲，将这空楼里每个角落都摸个遍，心中盘算着突破计划。只要出得这所牢笼，自有退路预备好给他，也许半天便能离开燕京，转到外省安身。此一时非彼一时，世局形势已有大变，待他在原乡安排下避过追捕，了解了外界情景，再照境况开展行动吧。
思绪繁杂亢奋笔画却是精准镇定，楼至韦驮很快下到了底层客厅，那里也没有多少摆设，寥寥数笔转身的时候腰和饭桌碰了一下。
“呃。”没有多余赘肉，精瘦的腰胯来这么一下还真有点疼，楼至屏气用力揉捏痛处，回头看那桌角，僵了不多时倒觉出些异样来。他后退半步，回到适才擦身而过之处，伸指按在桌角边往下朝里探，果不其然还有物体延伸感。
慢慢在椅子上坐下来，翻开桌布，桌面下一个浅屉凸在眼前，兜底一扯，没加锁，很轻易地就将一叠纸页暴露出来。楼至默默翻看着，眼神渐凝渐重，原来这些竟都是与玄傀相关的极秘密的资料，由此看来，天之厉不但调查过玄傀的底细，还背后安插专人探听讯息。他们的关系不像表面那样坚固，他与玄傀的合作果然还有所保留！
如此想法上升至脑海，心情顿时轻松喜悦起来，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其实楼至并不能确定这种认知是对的，但他长舒了一口气，小心阖上抽屉。
门外远远传来马嘶人呼的杂声，楼至韦驮定一定神果断上楼去，整理好没多久，天之厉突然就闯了进来，夹带满身阴沉戾气径直回房把帽子一丢，手套狠狠扔在床上。
楼至看他一反常态在窄小的空间里暴怒地走来走去，谁要往上靠便会中枪的架势。
“风风火火地跑回来，是为了什么事？”
天之厉住了脚，额角有一瞬时的抽动，他欺近他，巨大的龙卷风暴在身后隐隐成形：“你的那个学生，被人给打晕掳走了！”
“什么？！”
楼至韦驮不退反进，迎着天之厉刷地站了起来。他紧紧扣住天之厉的前襟：“怎么回事，这……”
天之厉没有把两手扯开，而是将掌覆在他白皙竦立的指节上，回以同样的紧握：“是我下令调动位置拘押，昨晚转移时被人持械闯入，重创数名狱守。你学生逃脱不及给击昏带走了。”
“我问的是，观世法在你手上，你却叫他被人掳走，算怎么回事！！”楼至韦驮猛地放开天之厉，狠狠推离他，倒退几步，面色越发凌厉苍白：“我竟错信了你！……还以为堂堂天之厉是何等强干能为、说一不二，还以为求全退让便可保他人无事……可笑至极！除了你自己，你还会在乎别人的死活么？”
嗑啦啦啦！！！
条凳纷纷挤翻倒地，身体被直推搡到墙上，脑后贴着冰凉墙体，天之厉在前瞠一对怒目冷声威吓：“敢这么对我说话？”
楼至韦驮气的全身颤抖，仰头傲然与他对视：“你又有何可惧？哼，后院失火犹不自知，逞武耀威自鸣得意，当真以为没人敢打你的主意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看你厉大帅的麻烦，恐怕不会只这一桩！”
天之厉铁着脸收臂翻肘，抵住楼至侧挥出的掌锋横手抓拧他的手腕，另一手紧随其上加入缠斗，几下碰撞角力，扭住他再次压迫在墙：“你又知道了什么？”
楼至眯眼：“单凭这样，你还拦不住我！”紧接着一腿踢出挣脱束缚，伸臂屈膝卡在天之厉膀子和腹部叫他不得靠前。
“既是有备而来、伺机劫人，那些人必早以你为暗中观察之目标，观世法受拘这许多日，向他下手的人不是为了从他身上寻得我的线索，便是为了你……”
“麻烦！早知如此，就该当场崩了那小子！”
“可惜人已不在你手中，再放狠话也不过妄想而已！”
“哼，你真以为我天之厉没有一点办法了？”
“？……”楼至韦驮吼出声音：“快说！”
天之厉收势回转，背着楼至一字一句掷在地上，身影沉得像个山坳：“人都藏在城南候风道废宅，不到明天，他们哪儿都去不了。”
楼至韦驮一脸不可置信：“你知道观世法所在，为何不派人剿灭那帮劫匪？”
“你以为……直接去救就了事了？”天之厉侧过脸，露出一个讥诮的表情：“他们是玄傀的人。”
“？！”
“锁定追踪、正面出手、大动干戈，无论拿不拿得下，都等于承认了那小子于我、于厉家干系紧要。救了他的小命，却坐实玄傀之怀疑。一个学生，也值得么？”
“那你便要牺牲观世法给他们了？！”
“做梦！！”天之厉突然爆发，提掌“啪”的扣在腰间枪套上：“和老子玩阴谋诡计，就得付出相当代价！人我不会给，待入夜老子单枪赴会，把他们给全撂了！”
“慢着！观世法因我遭祸，我再不能袖手旁观，此次定要与你同去！”楼至韦驮长身挺立，目光里透着坚不可催：“我绝不会给你机会，你休想暗自对他不利！”
暗夜，像于浓腻的画布上扫落几许尘屑，染沾着墨色，楼至韦驮紧随天之厉在破败的巷道中奔突，与风息混杂同行。
二人急速穿过枯寂的街口，翻越柳条破篓积成的矮垛，插入又一条冷街。楼至支掌碾在粗碜的砖面侧身从半空跃下，单膝着地，耳边疎疎生响。空气在反噬夜行者的勇气，一面推阻，一面叫呼吸间的急迫无所遁形。血液伴着激烈的动作一波一波上涌，好久楼至才渐渐听清始于足下的步音，惊疑的，被黑天压得极闷，又被惨淡的路光冲得极轻浅。
这是在做什么呢？他这样惶然地奔跑，前方根本没有任何明亮，这样拼命地追随，却是黑黝漠然的背影。他竟与陌路人行至一处了，迎承对方疾行带出的气流，毫不踌躇地追偱足迹前进。突然自由的世界阔大到寂寥，仿佛哪里都可以去，却又无处归依的样子。无边的洞黑迷茫最擅摆布心神，但无妨，只要眼里心里锁牢眼前人，不管是火海还是冰窟，他必要同着一齐赶赴，去直面那尚未探知的艰险。
冲劲快耗完的时候天之厉终于收缓了速度，在窄道转角向后微张右臂示意，更放低了脚步，略帖砖壁，继续进了二三十丈。楼至韦驮制住喘息，努力观察周围情形，只有满目辨识不清的颓墙病树在草屑纷飞的背后憧憧耸着。
天之厉摸到一个破烂的大门前，门环生了一圈粗锈，轻推即知有重物抵住。他折回来打量一圈，抬头盯住了不太坚实的外墙。
上墙！楼至韦驮见天之厉朝他偏了一偏头，心中一紧，果断攀身上墙，不料天之厉忽地半蹲，很自然捉住他的小腿往上送，惊得他差点往后踢蹬过去。过了顶，楼至定神伏在墙头，很快把天之厉也拉了上来。
不做声响地入得宅子里，两个人伏在隐蔽处屏息探寻。原主显然已经弃家多年，整个院落除去北边的主屋其他三面都拆散殆尽，地表上尽是沙粒碎石。坍倒的房墙，凋零的椽木，废弃的矮井，主屋门面似乎也塌了一半，用木柱支了好长一条草棚延出房外。漫天凄凉翻滚的茅草，就是寒风从棚顶削下来的。
天之厉绷直肩膀在前方探路，谨慎地将自己的投影收在黑暗里，举动之间很是小心。寒气挤占在院子里呼啸兜转，但主屋里冒出的幽幽亮光直射出很远，诱人不断靠近，再靠近，甚而……可以听到从内中传出的响动。
有人在说话，有东西在碰撞，有什么掉到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啊！！！！！……”
楼至韦驮瞪大了眼睛：是观世法！
他一个箭步就要冲了出去，却生生地被拦截下来。
天之厉揽住他的身体，出手压回他挥出的上臂，就势向下抓牢，强硬地将他往暗处拖。
“放开，那是观世法的声音！”
被囚在角落里，一只腕子给死死箝制住，另一边肩膀钉在了壁上，楼至感觉肺中的空气让跟前的胸膛挤压殆尽，连出声都变得低哑。天之厉覆了面，只用凌厉双眼剜着他，逼得他不得不也斜飞了眉角瞪回去。
“冲动！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黑布遮档，吐出的字句有点模糊，天之厉屈肘更贴近楼至耳旁，几乎俯在他肩上：“不清楚对方有多少人手，冒然行事百害无利，万一他们有枪，你拼的过吗？到时别成了我的累赘！”
脸色一凛，不待反驳，只听对方继续道：“……再者，这几日宵禁严格，增加不少警备巡逻。枪声一响必然引来许多麻烦，如若暴露在外，我想保你也不能了。”
“我们现在是一根线上的蚂蚱，明白吗？”
楼至怔怔地看天之厉，而后偏过头咬紧了牙关，仍握拳保持不驯服的姿态。风呜呜号着，摇动衰草，坠入沉静的屋子不再发出声响，这般僵持的几刻像是几年，身体避开了严寒，却止不住颤抖，最后只得开口：
“你放开我，我们靠近再看看。”
天之厉退了一步，收起双手。
此时忽然又有了动静，有人从房里出来，径直走到了院中间。二人一惊，天之厉马上背朝外把楼至韦驮重压回去，黑色的外套与灰暗的壁面浑然一体，头脸相抵肢体相契贴合得天衣无缝，完全看不出什么。
鼻间交换着对方最深切的呼吸，腰边搭着彼此的手，却因危境丝毫不察。竖起耳朵听到悉悉索索的响动，过了一会楼至韦驮才慢慢侧头，但见也是两人在院子中央，渐渐弄起了一堆火，坐着像要守夜。
二人急速穿过枯寂的街口，翻越柳条破篓积成的矮垛，插入又一条冷街。楼至支掌碾在粗碜的砖面侧身从半空跃下，单膝着地，耳边疎疎生响。空气在反噬夜行者的勇气，一面推阻，一面叫呼吸间的急迫无所遁形。血液伴着激烈的动作一波一波上涌，好久楼至才渐渐听清始于足下的步音，惊疑的，被黑天压得极闷，又被惨淡的路光冲得极轻浅。
这是在做什么呢？他这样惶然地奔跑，前方根本没有任何明亮，这样拼命地追随，却是黑黝漠然的背影。他竟与陌路人行至一处了，迎承对方疾行带出的气流，毫不踌躇地追偱足迹前进。突然自由的世界阔大到寂寥，仿佛哪里都可以去，却又无处归依的样子。无边的洞黑迷茫最擅摆布心神，但无妨，只要眼里心里锁牢眼前人，不管是火海还是冰窟，他必要同着一齐赶赴，去直面那尚未探知的艰险。
冲劲快耗完的时候天之厉终于收缓了速度，在窄道转角向后微张右臂示意，更放低了脚步，略帖砖壁，继续进了二三十丈。楼至韦驮制住喘息，努力观察周围情形，只有满目辨识不清的颓墙病树在草屑纷飞的背后憧憧耸着。
天之厉摸到一个破烂的大门前，门环生了一圈粗锈，轻推即知有重物抵住。他折回来打量一圈，抬头盯住了不太坚实的外墙。
上墙！楼至韦驮见天之厉朝他偏了一偏头，心中一紧，果断攀身上墙，不料天之厉忽地半蹲，很自然捉住他的小腿往上送，惊得他差点往后踢蹬过去。过了顶，楼至定神伏在墙头，很快把天之厉也拉了上来。
不做声响地入得宅子里，两个人伏在隐蔽处屏息探寻。原主显然已经弃家多年，整个院落除去北边的主屋其他三面都拆散殆尽，地表上尽是沙粒碎石。坍倒的房墙，凋零的椽木，废弃的矮井，主屋门面似乎也塌了一半，用木柱支了好长一条草棚延出房外。漫天凄凉翻滚的茅草，就是寒风从棚顶削下来的。
天之厉绷直肩膀在前方探路，谨慎地将自己的投影收在黑暗里，举动之间很是小心。寒气挤占在院子里呼啸兜转，但主屋里冒出的幽幽亮光直射出很远，诱人不断靠近，再靠近，甚而……可以听到从内中传出的响动。
有人在说话，有东西在碰撞，有什么掉到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啊！！！！！……”
楼至韦驮瞪大了眼睛：是观世法！
他一个箭步就要冲了出去，却生生地被拦截下来。
天之厉揽住他的身体，出手压回他挥出的上臂，就势向下抓牢，强硬地将他往暗处拖。
“放开，那是观世法的声音！”
被囚在角落里，一只腕子给死死箝制住，另一边肩膀钉在了壁上，楼至感觉肺中的空气让跟前的胸膛挤压殆尽，连出声都变得低哑。天之厉覆了面，只用凌厉双眼剜着他，逼得他不得不也斜飞了眉角瞪回去。
“冲动！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黑布遮档，吐出的字句有点模糊，天之厉屈肘更贴近楼至耳旁，几乎俯在他肩上：“不清楚对方有多少人手，冒然行事百害无利，万一他们有枪，你拼的过吗？到时别成了我的累赘！”
脸色一凛，不待反驳，只听对方继续道：“……再者，这几日宵禁严格，增加不少警备巡逻。枪声一响必然引来许多麻烦，如若暴露在外，我想保你也不能了。”
“我们现在是一根线上的蚂蚱，明白吗？”
楼至怔怔地看天之厉，而后偏过头咬紧了牙关，仍握拳保持不驯服的姿态。风呜呜号着，摇动衰草，坠入沉静的屋子不再发出声响，这般僵持的几刻像是几年，身体避开了严寒，却止不住颤抖，最后只得开口：
“你放开我，我们靠近再看看。”
天之厉退了一步，收起双手。
此时忽然又有了动静，有人从房里出来，径直走到了院中间。二人一惊，天之厉马上背朝外把楼至韦驮重压回去，黑色的外套与灰暗的壁面浑然一体，头脸相抵肢体相契贴合得天衣无缝，完全看不出什么。
鼻间交换着对方最深切的呼吸，腰边搭着彼此的手，却因危境丝毫不察。竖起耳朵听到悉悉索索的响动，过了一会楼至韦驮才慢慢侧头，但见也是两人在院子中央，渐渐弄起了一堆火，坐着像要守夜。
十五
炭焰吡剥，摊散在铜盆里迸射火蕊，俯视正像一捧乌金作瓣的花心喷吐热量。窄仄的阁楼把它拢在手心被它给烘暖了，处处透出温馨的味道。楼至韦驮提桶进来，挑亮了灯光扳直腰，在这分离半日的亲密居处中平定了心神。
先在没踝的凉水里兑一半多的热水，略温的手感刚刚好，蹲下身去把天之厉脱除了裤袜的脚按到水里浸着，再默默把手巾打湿拧干，沿着胫骨向上擦洗泥沙。面前这副腿脚经过长时间寒冻的侵袭，已经僵冷似铁。粗糙的皮肤噙着青紫色，下面有暗红的血管蜿蜒潜伏，直接用滚水往上浇是不成的，得先用温汤化去表面寒气，渐松动了方可再添热度。
天之厉披上军服外套给楼至侍候着。从他的角度，刚好可以从眼底边瞄见对方微微晃动的头顶、洁白灵活的手指与绵延连接二者的身线，有一团黛蓝色的影子打在他的膝盖上，粘着楼至韦驮睫毛的形状，就好像影子的主人伏在他膝头般。斜倚小几，天之厉抬起眼皮看楼至在他跟前来去忙碌，将灯影掩得朦胧可爱。
又下了整盆开水，热汤涨到腿肚子以上，楼至用烫过的毛巾盖住天之厉双膝，忖着这样蒸着捂着，该好些吧？才空出空儿看看天之厉的面色，不想正撞上眼，只得怏怏地收回目光……但一时歇了手，反又生出许多不自在，情绪后知后觉发作，楼至觉得出自己在天之厉的注视下不再坦然，尴尬羞赧感抑不住地涨到脸上，叫他开始懊恼，只好负气似的坐回矮凳给那腿脚揉捏按摩。
“为何要随本帅回来，不再逃么？”
楼至韦驮垂首只管施力按揉，“现在如何不代表将来，立场依旧存在，天之厉，我目下所为不过是感怀你舍身相助而已。”心中却狐疑：来援者目标明确，几乎没耗多少时间就找到了他们，显然早就知道昨夜的行动。
暗里无法辨清面容，听声判断当是个青年，身姿矫健举止端正，说话也极恳切有礼，倒像念过书般，真不敢相信是天之厉之暗桩。
然而那人带着他们一路掩逃直进到厉府上了阁楼，中途并未受阻碍。没有撞见巡兵，也没有家丁盘问，此人身份定然不凡……
楼至猛地抬头，那人脸庞棱角有种说不明的熟悉，似在某处见过！
下颌恰好落进天之厉掌心。
天之厉托着他的脸，神态玩味：“肯面对我了？井里头不是还挺放得开的……”
楼至韦驮“啪”的一把抓掉他的手：“把你的腿顾好！之前的事，我不想再提。”
再坐不住丢手就走，手巾掉进桶内激溅水花，衣角打湿之前，腰身已被侧面伸来的铁臂揽倒，跌翻到迎展着的怀里了。天之厉搂住他，好似搂着一尾不安分的鲤鱼，抬腿压牢，右掌由下抄底把肚上的鳞片一撩，鱼儿就绷紧了定在那儿动也不敢动。天之厉咬住楼至韦驮的耳朵：“承蒙楼大教授厚爱，为我拖鞋洗脚，王迹决定服侍教授换药！”
“不需要，你放手……唔！”
曝露的肚腹嗖嗖发凉，细白的皮肤给大手一捂，颤得更厉害了。耳傍言语轻佻，却仍是沉沉的，叫人揣不出几分深浅，楼至蹙眉忍住嘶嘶抽气：原本忽略的伤处，此时受扭动牵扯，更生出几分隐痛来。
天之厉蹬开木桶，箍他在身上就朝床铺里挪去，肘弯怕他着凉似的环绕着，另抽只手从他单薄的背胛抚到体侧。楼至韦驮惴惴不安地坐稳，又听得后边悉悉索索，待回头，两肩被拉近靠上前胸，天之厉拥住他将纱布药粉剪子排放好，开口道：“别动，我不看你，很快就换好。”
楼至抓紧被单，从这双手巧熟的动作里知悉了每日晕沉的睡眠中发生于自身的事。粉末铺上裂口的时候生出尖锐的痛痒，阵阵直挠进他的心口，使他挺腰拧蹭，不自主地往人怀里退。天之厉却不慌不忙加上纱布固定好，不让他伸手去碰。
“伤口正在愈合，忍忍就过去了。”
“……我知道，呃……我不碰它，你放开了罢。”
“不行。”
“什……什么？”楼至韦驮又挣了挣，歇了气倒回天之厉身上，有样物事突兀抵在他的后臀处，叫他不甚舒适。
“因为我身上的忍不过去！”
（此处8CJ，略去的部分有机会再放。。。）
云销雨霁，夜色绵绵，不多时怀中之人渐复清明，弯扭地背过身去。天之厉展臂扣他在胸前诱哄：“方才那滋味如何，很好罢？”
楼至韦驮心下又羞又气，僵卧着说不出话来，又听天之厉说道：“性 欲亦是天生凡物，人人皆有，无需刻意压制，今日我教会了你，以后莫再做疏情之态……你该累了，睡吧。”
炭焰吡剥，摊散在铜盆里迸射火蕊，俯视正像一捧乌金作瓣的花心喷吐热量。窄仄的阁楼把它拢在手心被它给烘暖了，处处透出温馨的味道。楼至韦驮提桶进来，挑亮了灯光扳直腰，在这分离半日的亲密居处中平定了心神。
先在没踝的凉水里兑一半多的热水，略温的手感刚刚好，蹲下身去把天之厉脱除了裤袜的脚按到水里浸着，再默默把手巾打湿拧干，沿着胫骨向上擦洗泥沙。面前这副腿脚经过长时间寒冻的侵袭，已经僵冷似铁。粗糙的皮肤噙着青紫色，下面有暗红的血管蜿蜒潜伏，直接用滚水往上浇是不成的，得先用温汤化去表面寒气，渐松动了方可再添热度。
天之厉披上军服外套给楼至侍候着。从他的角度，刚好可以从眼底边瞄见对方微微晃动的头顶、洁白灵活的手指与绵延连接二者的身线，有一团黛蓝色的影子打在他的膝盖上，粘着楼至韦驮睫毛的形状，就好像影子的主人伏在他膝头般。斜倚小几，天之厉抬起眼皮看楼至在他跟前来去忙碌，将灯影掩得朦胧可爱。
又下了整盆开水，热汤涨到腿肚子以上，楼至用烫过的毛巾盖住天之厉双膝，忖着这样蒸着捂着，该好些吧？才空出空儿看看天之厉的面色，不想正撞上眼，只得怏怏地收回目光……但一时歇了手，反又生出许多不自在，情绪后知后觉发作，楼至觉得出自己在天之厉的注视下不再坦然，尴尬羞赧感抑不住地涨到脸上，叫他开始懊恼，只好负气似的坐回矮凳给那腿脚揉捏按摩。
“为何要随本帅回来，不再逃么？”
楼至韦驮垂首只管施力按揉，“现在如何不代表将来，立场依旧存在，天之厉，我目下所为不过是感怀你舍身相助而已。”心中却狐疑：来援者目标明确，几乎没耗多少时间就找到了他们，显然早就知道昨夜的行动。
暗里无法辨清面容，听声判断当是个青年，身姿矫健举止端正，说话也极恳切有礼，倒像念过书般，真不敢相信是天之厉之暗桩。
然而那人带着他们一路掩逃直进到厉府上了阁楼，中途并未受阻碍。没有撞见巡兵，也没有家丁盘问，此人身份定然不凡……
楼至猛地抬头，那人脸庞棱角有种说不明的熟悉，似在某处见过！
下颌恰好落进天之厉掌心。
天之厉托着他的脸，神态玩味：“肯面对我了？井里头不是还挺放得开的……”
楼至韦驮“啪”的一把抓掉他的手：“把你的腿顾好！之前的事，我不想再提。”
再坐不住丢手就走，手巾掉进桶内激溅水花，衣角打湿之前，腰身已被侧面伸来的铁臂揽倒，跌翻到迎展着的怀里了。天之厉搂住他，好似搂着一尾不安分的鲤鱼，抬腿压牢，右掌由下抄底把肚上的鳞片一撩，鱼儿就绷紧了定在那儿动也不敢动。天之厉咬住楼至韦驮的耳朵：“承蒙楼大教授厚爱，为我拖鞋洗脚，王迹决定服侍教授换药！”
“不需要，你放手……唔！”
曝露的肚腹嗖嗖发凉，细白的皮肤给大手一捂，颤得更厉害了。耳傍言语轻佻，却仍是沉沉的，叫人揣不出几分深浅，楼至蹙眉忍住嘶嘶抽气：原本忽略的伤处，此时受扭动牵扯，更生出几分隐痛来。
天之厉蹬开木桶，箍他在身上就朝床铺里挪去，肘弯怕他着凉似的环绕着，另抽只手从他单薄的背胛抚到体侧。楼至韦驮惴惴不安地坐稳，又听得后边悉悉索索，待回头，两肩被拉近靠上前胸，天之厉拥住他将纱布药粉剪子排放好，开口道：“别动，我不看你，很快就换好。”
楼至抓紧被单，从这双手巧熟的动作里知悉了每日晕沉的睡眠中发生于自身的事。粉末铺上裂口的时候生出尖锐的痛痒，阵阵直挠进他的心口，使他挺腰拧蹭，不自主地往人怀里退。天之厉却不慌不忙加上纱布固定好，不让他伸手去碰。
“伤口正在愈合，忍忍就过去了。”
“……我知道，呃……我不碰它，你放开了罢。”
“不行。”
“什……什么？”楼至韦驮又挣了挣，歇了气倒回天之厉身上，有样物事突兀抵在他的后臀处，叫他不甚舒适。
“因为我身上的忍不过去！”
（此处8CJ，略去的部分有机会再放。。。）
云销雨霁，夜色绵绵，不多时怀中之人渐复清明，弯扭地背过身去。天之厉展臂扣他在胸前诱哄：“方才那滋味如何，很好罢？”
楼至韦驮心下又羞又气，僵卧着说不出话来，又听天之厉说道：“性 欲亦是天生凡物，人人皆有，无需刻意压制，今日我教会了你，以后莫再做疏情之态……你该累了，睡吧。”
番外 菱歌
一
一脉大水向东流，流到西淀弯几弯，大浪催细浪，细浪舔河滩，牛羊遍野，芦苇成田。
“六月格里二十三，王哥那个放羊在草滩，身披那个蓑衣他手里拿着伞，怀来中又抱着那个放羊的铲……”
会歌的凉风刮上来，大盖儿的荷、小盖儿的菱叶哗啦啦地翻过去，河塘应响露出了粉绿的肚兜，再羞答答地遮回，几个俏影子刚探出个头，很快又躲进密密叶丛中去了。
那六七月采菱摘莲蓬的水生妹子，个个缠着两指粗的长辫，头戴苇笠，身着单衫，是西淀常日里打桨划船的主。作为荷花菱角的姊妹，她们面挨阔叶，手拨梗蔓，用叽喳逗闹将本就满满当当的水面挤得溢了出来，连着浮沫拍到岸上。
“哎，是哪个在唱歌？”
“还能是哪个哩，问贤丫呗！”
妹子们都嘻嘻笑起来，转头拿眼角看侧旁穿红衫黑裤的小妹。小妹子模样生嫩，脱了袜的赤脚踏在船里，比剥开的菱实都白，带红的发尾绞着素色的头绳，此时正发了窘，埋头只顾捞菱叶。众姐妹取笑她她也不回嘴，赌气似的快手插进水面，抄底捞出大朵的，狠狠把梗心的菱角尽数掐下。
“贤丫头的脸给晒得好红，”邻船丢来条手巾，“赶紧擦擦，别让对面放羊的哥儿给笑话了！”
“关放羊的什么事……”
“哈哈哈哈……咱贤丫生气了，这歌唱得不中听！”塘中绽开好大的哗声，小妹被逗急了，抬眼剜了河岸放羊的两眼，负气坐离到船头。
小妹名叫恒沙普贤，家中亲娘吃斋念佛好多年，她落地的时候就给了这么个名儿，大家只管叫她贤丫。长得且有十五六岁，模样却俊俏得很。平时不爱出声，总是闷闷的，她娘说了：“丫头开口能呛死个人！”做起事来倒是不含糊，手快脚快，学什么像什么，煮饭、绣花、纺纱……一到西淀满荷花的季节，又赶着趟儿采菱角来了。倒不知怎么地，采菱的招惹了对面山坡的小羊倌，三天两头有人来看采菱，其中就属这个“唱王哥的”最热心，而且好像偏偏朝她唱，唱得她骂也不是，避也不是，心下小鹿笃笃。
“你这是干什么去来呀！”收完菱实，贤丫落后几步，远远地望着“唱王哥的”讲。
“给你唱曲来！”
“不要你给我唱曲……”贤丫将盛菱实的碗拢在腰间，立定了，乌漆漆的眼打量他，“我娘说了，唱曲要求姑娘、要娶新的时候才能唱！”
放羊的听她这样讲，一骨碌站了起来，拍掉身上的土渣：“那你等着，我就娶你！”
贤丫给唬了一跳，禁不住倒退两步：“空口白话的！我才不嫁你个放羊倌……”
“那你要嫁个什么人？”
路给堵住了不让跑，贤丫盯住放羊的小白褂儿下精瘦的腰肋，用力跺脚：“你别挡我，等你当了官，有大钱下聘再说吧！”
“一定要大钱下聘才答应？”
贤丫没应，抿着嘴推开放羊的就跑，头也不敢回地溜回家。
这事她没再跟别人说。
第二天放羊的还来，还唱，不过唱的时间少，瞧她的时间更多了。
第三天放羊的还来，还唱，调子拉得老高老高。
…………
等整淀的荷花都开败了，莲蓬摘过好几回，对岸的草变稀了，人也走得差不多，贤丫收船上来，他还在老地方。
羊儿吃足夏草，养得白又肥，可他见黑瘦了。
贤丫不晓得该不该和他说，明天她就不来了。
放羊直直瞅她近跟前，却开口唱了另一段：
“九月格里秋风凉，王哥那个放羊没有衣裳，小妹妹我有件哎小来袄袄，改来一改领口,你里边儿穿上……”
贤丫羞得满脸通红，“谁要穿你的袄！”丢下放羊的在原地，往前几步又折回来，把怀里的莲蓬子连碗一送，跑走了。
憋了几天没出门，吃饭睡觉总不安生，贤丫思忖着是不是该把碗讨回来。
再摸到河边，羊和放羊的都不见了。
一
一脉大水向东流，流到西淀弯几弯，大浪催细浪，细浪舔河滩，牛羊遍野，芦苇成田。
“六月格里二十三，王哥那个放羊在草滩，身披那个蓑衣他手里拿着伞，怀来中又抱着那个放羊的铲……”
会歌的凉风刮上来，大盖儿的荷、小盖儿的菱叶哗啦啦地翻过去，河塘应响露出了粉绿的肚兜，再羞答答地遮回，几个俏影子刚探出个头，很快又躲进密密叶丛中去了。
那六七月采菱摘莲蓬的水生妹子，个个缠着两指粗的长辫，头戴苇笠，身着单衫，是西淀常日里打桨划船的主。作为荷花菱角的姊妹，她们面挨阔叶，手拨梗蔓，用叽喳逗闹将本就满满当当的水面挤得溢了出来，连着浮沫拍到岸上。
“哎，是哪个在唱歌？”
“还能是哪个哩，问贤丫呗！”
妹子们都嘻嘻笑起来，转头拿眼角看侧旁穿红衫黑裤的小妹。小妹子模样生嫩，脱了袜的赤脚踏在船里，比剥开的菱实都白，带红的发尾绞着素色的头绳，此时正发了窘，埋头只顾捞菱叶。众姐妹取笑她她也不回嘴，赌气似的快手插进水面，抄底捞出大朵的，狠狠把梗心的菱角尽数掐下。
“贤丫头的脸给晒得好红，”邻船丢来条手巾，“赶紧擦擦，别让对面放羊的哥儿给笑话了！”
“关放羊的什么事……”
“哈哈哈哈……咱贤丫生气了，这歌唱得不中听！”塘中绽开好大的哗声，小妹被逗急了，抬眼剜了河岸放羊的两眼，负气坐离到船头。
小妹名叫恒沙普贤，家中亲娘吃斋念佛好多年，她落地的时候就给了这么个名儿，大家只管叫她贤丫。长得且有十五六岁，模样却俊俏得很。平时不爱出声，总是闷闷的，她娘说了：“丫头开口能呛死个人！”做起事来倒是不含糊，手快脚快，学什么像什么，煮饭、绣花、纺纱……一到西淀满荷花的季节，又赶着趟儿采菱角来了。倒不知怎么地，采菱的招惹了对面山坡的小羊倌，三天两头有人来看采菱，其中就属这个“唱王哥的”最热心，而且好像偏偏朝她唱，唱得她骂也不是，避也不是，心下小鹿笃笃。
“你这是干什么去来呀！”收完菱实，贤丫落后几步，远远地望着“唱王哥的”讲。
“给你唱曲来！”
“不要你给我唱曲……”贤丫将盛菱实的碗拢在腰间，立定了，乌漆漆的眼打量他，“我娘说了，唱曲要求姑娘、要娶新的时候才能唱！”
放羊的听她这样讲，一骨碌站了起来，拍掉身上的土渣：“那你等着，我就娶你！”
贤丫给唬了一跳，禁不住倒退两步：“空口白话的！我才不嫁你个放羊倌……”
“那你要嫁个什么人？”
路给堵住了不让跑，贤丫盯住放羊的小白褂儿下精瘦的腰肋，用力跺脚：“你别挡我，等你当了官，有大钱下聘再说吧！”
“一定要大钱下聘才答应？”
贤丫没应，抿着嘴推开放羊的就跑，头也不敢回地溜回家。
这事她没再跟别人说。
第二天放羊的还来，还唱，不过唱的时间少，瞧她的时间更多了。
第三天放羊的还来，还唱，调子拉得老高老高。
…………
等整淀的荷花都开败了，莲蓬摘过好几回，对岸的草变稀了，人也走得差不多，贤丫收船上来，他还在老地方。
羊儿吃足夏草，养得白又肥，可他见黑瘦了。
贤丫不晓得该不该和他说，明天她就不来了。
放羊直直瞅她近跟前，却开口唱了另一段：
“九月格里秋风凉，王哥那个放羊没有衣裳，小妹妹我有件哎小来袄袄，改来一改领口,你里边儿穿上……”
贤丫羞得满脸通红，“谁要穿你的袄！”丢下放羊的在原地，往前几步又折回来，把怀里的莲蓬子连碗一送，跑走了。
憋了几天没出门，吃饭睡觉总不安生，贤丫思忖着是不是该把碗讨回来。
再摸到河边，羊和放羊的都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