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元狩三十九年，春满江南。
阔别十年，却未见此地如何沧海桑田。粉墙黛瓦，彼时惜别的垂柳依旧，渡口前的客栈匾额还是那“有间客栈”，就连端茶倒水的店小二，虽然不是同一人了，迎客的腔调、甩抹布的动作，和从前那位简直丝毫不差。
他只要了一盅酒，坐在窗边独酌，拉胡琴的伶人怯生生地看着他腰间的佩剑。他突然很是怀念这座古老城池里的歌谣，吴侬软语，轻轻咬住尾音，心都要酥得碎了去。于是他对她笑了笑，招手示意她过来，点了一曲《采桑》。
店伙计说他拣着了好位子，他略略探身骋望，果然。这里虽不如京城热闹，但民风质朴，街上人来人往，茶摊边上坐着的男人们高声谈笑，垂髫小儿在树下围成一圈斗蟋蟀。他慢慢喝着酒，自饮自斟，伶人的歌声像这座水乡的河水，温柔地漫过他的心田。
等以后成了亲，他与她便住在这样的小城里，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又或者她爱快意江湖，那么，刀光剑影，他也陪她去。这样想着，他不自觉微笑着颔首，饮尽杯中酒。
晨曦铺洒在石板路上，从路的尽头，骤然转出一个小男孩来。他凝神看着他一路风风火火地笑着跑着，然后不小心跌在地上，精致华贵的衣裳都染上了灰。他觉得，黄天在上，千万别让他有这样爱闹的孩子，他可应付不来。不过……要是她想，生一打都无所谓……
说起来，这小家伙的眉眼，还真有几分像他梦里的那只猫咪。

【贰】
本来是每月例行的扫除，我却抱着一件青瓷花樽，坐在椅子里发呆了半天，心乱如麻。当我一条条地捋着心里的麻的时候，素白的墙壁上，蓦地映出一个黑影来，吓得我一甩手把花樽砸到了地上。
我气冲冲地转过身，毫不意外地发现窗台上蹲了个欠揍的家伙，笑眯眯地看着我。我挥挥拳头，弯腰去捡地上的碎瓷片，一不小心划破手指头，疼得我翻了个白眼。他跳下窗台，走过来，抓起我的手指凑到灯光下细看。
“没事吧？”
没事才怪。我看着指尖渗出暗红色的血，撇撇嘴，想再翻个白眼，他却低下头，抿了抿我的手指头。然后，舔了舔。天啊天啊天啊天啊——我本来想再冷艳地嘲讽几句，此时只觉得脸热得发烫，脑袋轻飘飘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把手抽回来，我故作镇定地推搡着他。
“叫你吓我！出去说话，我等会回来再收拾。”
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呸呸呸，这句不是好诗，当我没说。
我倚在他身侧，一时啽默无言。爹允了我们俩的婚事，却要他先去找到这世上最稀罕的珍宝。本来是江湖羁泊客，来去如风，此刻无法一走了之，只因为我不舍得顾家，只因为我想得到这整座城池的祝福。到底是我对不住他。
“明天就走？”
“嗯，省得你急着嫁给我。”
“谁急着嫁给你了！”
我郁闷地抡起拳头给了他一个爆栗，要不是正坐在屋檐上，我还想踹他一脚。他也不生气，懒懒地笑，我又拿他没办法了。我用脚尖轻轻踢着石瓦，嘟嘟囔囔。
“刚刚你害得我摔碎了一个花瓶，我爹又要骂我了。”
“很贵？”
“对啊，那个那个，周幽王的漂亮老婆褒姒用过的，卖了你也赔不起。”
“又诓我，就是个插花用的瓶子，真当我傻？”
“……你一定要快点回来。”
“好。”
月光下他的轮廓温暖得模糊，我抱紧他，生怕这是一场黄粱美梦。等他回来，我们成了亲，就离开这里，到他的江湖里去。北漠南疆，西域东洋，我想了好多好多，要与他一起去的地方，只等他回来。
我不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

【叁】
他一走，就是三年。人生有许多个三年，但不是每个三年都这样宝贵。爹娘都劝我，实在等不到就不要等了，然而我执意要等。天下之大，确实是有许多人，像他一样温柔，但就是没有一个人，能像他一样好。
有人说曾在大漠见过他，吹响精致的竹笛，和着一摇一晃的驼铃叮当。有人说曾在南洋见过他，不习水性的他趴在船尾吐得死去活来。有人说曾在扶桑见过他，拾起一片片山樱花瓣收进木匣，要送给家里的新嫁娘。有人说曾在苗疆见过他，因为长得俊俏被异族姑娘端着情蛊追着跑。
所以我相信他会回来。我相信他正在风雨兼程的路上，只为了娶我。
可是——
木箱里那床龙凤被，我前些日子去翻出来晒的时候，发现凤凰的身上被虫蛀了洞。指尖的伤口早已愈合，淡淡的痕迹一直在提醒我，他走了多久。我偷偷挖了一坛女儿红，在深夜里独自酩酊，醉了就哭，哭得双眼干涩，再无泪水可流。
你在哪里？
你还会想我吗？

【肆】
元狩三十二年，临安顾氏长房嫡女出嫁，红妆十里，世人称奇。

【伍】
摔了一跤的男孩儿，出人意料地没有哭闹，而是自己站起来，拍拍屁股，又要往别的地方跑去。这时从一旁走出了一位女子，粉黛未施，面容姣好。她牵着小男孩走到街边，蹲下身，取出一方锦帕给他擦脸。
他竟有瞬间的愕窒，捏着酒杯的手只要再多用一分气力，就能让小巧的瓷杯碎作齑粉。伶人越唱越小声，到最后没了声息，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原本笑容得如春风般和煦的男子，骤然脸色苍白，唇角僵硬。
繁华的街景因那女子的温柔笑靥，黯然失色，世间所有的光仿佛都只流连在她身上。小男孩擦干净了脸，欢呼着跑到斗蟋蟀的小伙伴们身旁。她站起来，用帕子拭去额间的细汗，抬首看见客栈二楼紧紧盯着她的男子。阳光晃眼，她不得不眯着双眸，才能看清那是谁。
倏然对上她的视线，他慌了手脚，下意识地对她笑了笑。她微微一愣，随即也绽开粲然的笑颊，仿佛他与她相识。

生当复来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