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十二岁起，便在二楼的亨得麦里当伙计，老板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高一主顾，就在柜台做点事罢。那里的高三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可乐从罐子里倒出，看过杯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冰块放在杯子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兑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点单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板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邓雨昆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邓雨昆是喝饮料而不足一米六五唯一的人。他身材很矮小；青白脸色，胸口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高耸的头发。上的虽然是高三，可是又瘦又小，似乎十多年没有长大，也没有变化。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学术语言，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邓，别人便从校训上的“植基立本，成德达材”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邓基佬。邓雨昆一到店，所有吃饭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邓雨昆，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一杯可乐，一包薯条。”便排出十块现金。他们又故意地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泡了人家的妹子了！”邓雨昆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泡了池家的妹子，吊着打。”邓雨昆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不能算泡……把妹！……读书人的事，能算泡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数形结合”，什么“倒装”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食堂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邓雨昆原来也谈过恋爱，但终于没有持续，又不会装逼；于是愈长愈挫，弄到将要出柜了。幸而贴得一手好膜，便替人家贴手机屏幕，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手机，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贴膜的人也没有了。邓雨昆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淫秽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账本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账本上拭去了邓雨昆的名字。

邓雨昆喝过半杯可乐，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邓雨昆，你当真是男的么？”邓雨昆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妹子也捞不到呢？”邓雨昆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哲学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食堂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板见了邓雨昆，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邓雨昆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店员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颟顸的颟字，怎样写的？”我想，屌丝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邓雨昆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校长的时候，写论文要用。”我暗想我和校长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校长也从不自己写论文；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满字右边加个页么？”邓雨昆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颟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邓雨昆刚用指甲蘸了番茄酱，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高二的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邓雨昆。他便给他们薯条吃，一人一根。高二的吃完薯条，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盒子。邓雨昆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盒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薯条，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学弟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邓雨昆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老板正在慢慢的结账，打开账本，忽然说，“邓雨昆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块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可乐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shé)了腿了。”老板说，“哦！”“他总仍旧是泡妞。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泡到杨陈健家里去了。他家的妹子，泡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跪地求饶，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老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邓雨昆。到了年关，老板拿起账本说，“邓雨昆还欠十九块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邓雨昆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邓雨昆的确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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