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空回家探望母亲，忽地觉出父亲的书房已经空置了太久。当曾经的身影真的被时光的流冲淡的时候，我分明感受到了那个房间里一事一物的孤楚落寞。原来，它们只因父亲而在而生。
记得父亲生前犹爱二胡，书架边一直挂着那把他心爱至极的二胡。温润透亮的光泽，亭亭玉立的身姿，宛若一个风姿绰约的古装女子，静静候着知音人的拥抚。在心念起时，父亲就会顺手取下，拥揽入怀，气凝神聚，双目微闭，张弓推拉之际，身形起落之间，如水岁月便似在那两根心弦上流淌，无尽的生命悲喜便似那心湖的涟漪荡漾开来。这样的父亲，也总是让我迷醉。
而今，这样的父亲已然不在，但那痴心的二胡依然在默默等候，只是被蒙上了一层寂寞的尘埃。
犹记得母亲说过，十几年前这把二胡得来不易。当时的父亲还是在任教育局长，一天有个熟人送了一个乐器匣子到家里，说是帮父亲从江苏无锡带回来的二胡。母亲也知道父亲平日喜欢拉拉二胡，以为是父亲托人带回来的，也没深想便收下了。父亲回来后听母亲说起时很是生气，责怪母亲不搞清楚情况就乱接人家东西。原来有人想要通过父亲跑分配，本来把琴送到父亲办公室去过了，父亲没收才又想办法送到家里。知道事情原委之后，母亲也颇感委屈，父亲这又才安慰母亲，说寻个时间给人家送回去就行。毕竟是爱琴之人，父亲终是没有忍住内心的诱惑，打开匣子取出二胡细细把赏了一番，还当着母亲的面感叹道：原来是陆林生先生的作品，是印度小叶紫檀的……苏派二胡确实做得漂亮！母亲懂得，这句话中父亲无意之间流露的喜爱与不舍。琴后来是送回去了，但父亲总会时不时地念叨一下那把琴，母亲自然也就留了心。十几年前县里还找不到卖乐器的地方，于是母亲就暗地里绕了个大圈子，托人把那把送回去的二胡花钱给买回来。母亲说，当时父亲的工资一个月才几百块钱，买这把二胡就花掉了父亲大半年的工资。但母亲又说，千金难买心头好，谁叫你父亲那么喜欢。
这把二胡于是就被父亲视为至宝，有空便取入怀中摩挲。那随着岁月愈发光滑润亮的弦轴、琴杆和琴筒上，该留下了父亲多少温柔的抚摸；那琴身上古朴端庄的“陆林生制”篆刻印雕，该凝注过父亲多少欣喜的目光；那若即若离却永世相伴的琴弦和马尾间，该倾泻过父亲内心深处多少深情的低吟浅唱。而在奶奶离世之后的某一日，父亲一曲奏罢竟泪光荧荧，马上铺开宣纸挥毫题下“情丝如弦”四字草书，后又裱好换下了原先挂在书房迎头的修身箴言。我想，父亲当时一定是从那二胡声中领悟了什么，以至于每到父亲拉动那两根心弦时，我总想读懂父亲的情思。
后来我想，这把二胡该是懂得父亲的心思的，它一定听过父亲心中太多太多的故事。父亲其实是一个不太多话的人，但记得在生的时候，父亲却有过很多这样的时刻：傍晚喝杯小酒后惬意的时候会拉上一段儿，听到我和姐姐的成绩时乘着高兴会拉上一段儿，工作中不太顺心或累了的时候会拉上一段儿，爷爷奶奶离世的日子里会拉上一段儿……多少心中事，都付琴弦中。在母亲那里，父亲比较内敛，也许父亲真是把这二胡当了可以倾诉的知音了。只是，胡琴犹在，人事已非了。
我小心地从墙上取下这把二胡，感觉就像捧着父亲那颗沉默但沉重的心。我的指尖所触之处的冰凉，似在诉说父亲离世之后太久的沉寂。难道主人已逝，这二胡也就物心已冷？这把二胡已经四年没动过了吧？我问母亲。除了你爸拉它，谁会动它？我就取下来擦过两次。母亲看着它的时候，眼中满是失落。
要不我把它带走吧，免得放坏了可惜了。我细细地看它，竟心痛地发现蟒皮已经生出了潮变的霉点。
我带着父亲的这把二胡，请教了一位开琴行的朋友，他也觉得我父亲这把琴品质不错，可惜太久没动，又受潮发霉，就建议我寄回“林生二胡”做一下专业修复与保养。十多年前买来的二胡，且无凭据，我原本没抱什么希望，就让朋友联系一下看看，结果“林生二胡”厂方非常热心地答应了，很快便帮我把琴整旧如新，并给我随琴寄回了一份品质鉴定和保养说明。也许“林生二胡”本不知晓这把二胡在我生命中的意义，所以这更让我打心底真诚地感谢“林生二胡”无意间对我这份情感的尊重。
我把父亲的这把二胡，端正地挂在了我的书房。我渴望从它那里，得到父亲的一些提示。有事没事的时候，我也会像父亲一样细心地擦拭它；尽管我还没有父亲拉胡的手艺，但我已经开始跟着搞音乐的朋友学习。我想，经常地摸摸它，等到我老了的时候，应该也能像父亲一般真正地懂它，它也一定能像懂得父亲一般懂我。
这段日子正练习《二泉映月》，尽管拉起来阻滞生涩，但已经有了一些微妙的感觉。指尖划弦而过的阵痛，似在牵扯心中的隐痛；马尾切弦而过的力道，似乎切中了自己的骨头。我几乎有些沉浸在某些悲伤的情绪里了。偶尔间拉顺的一小段旋律，竟能让我脑中浮现出那个离别了太久的身影，月色明暗，琴声呜咽，父亲恰若波面上飘荡起伏的孤舟。沉默的父亲啊，你当年是否也是在这悲伤的曲调中思念自己的至亲，是否也是在这彻骨的伤痛中流下泪水？
也许，我懂了，我的父亲和他的二胡。而我内心深处的潮水，已经难以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