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夜:竹马青梅
宫内起了传言,拍卖坊夜惜不知何故被关进刑坊,侍奴只是说惜姑娘寒症复发在坊内休息。宫奴们都差不多明白多半是出了事,不过大多数都是幸灾乐祸的。尤其是赌坊内的一干宫奴早就下了赌注,赌夜惜出不了宫的赔率很高,这个消息让一些人喜不自禁。
夜云从刑坊回来就见夜莺在他的屋里等着,还毫不客气地翻着他的画卷。画上大多是海棠花,其中有一张是夜惜和夜云一起画的,挂在书房最显眼的位置。
“你那个青梅竹马的惜儿怎么样了?是不是见了你就喊冤枉?”夜莺装模作样的叹口气,“怎么办?宫主不肯见任何人,春雨大人好像也对这个未婚妻失望透顶不插手此事,她那个弟弟又恨不得她早点死。”
“发生这种事你一点都不惊讶。”夜云皱眉,“夜莺,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手脚?”
“喂喂,你不要往我身上泼脏水,我能做什么手脚?金眼先生说只有给长孙公子的那个茶杯上抹了毒,很明显是她自己下毒,还有谁能栽赃陷害她?”夜莺瞪他一眼,“我走了,你这个笨蛋有本事就跟着她殉情好了。”
“你不用紧张,惜儿承认是她自己下毒。”夜云眼中泛着泪,“赔率是十五比一,恭喜莺姑娘大赚一笔。”
“夜云……”夜莺有点害怕的看着他,“你不要做傻事。”
“放心,我还要为惜儿收尸。她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撑着伞走在日头或者雨水里。她早就知道不可能。早就知道。每个对她好的人都是想利用她,对她不好的就是想让她死,她太傻了,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呢?”
是啊,十年前她就是这么傻,其实一点也没变。
第一次见夜惜是在茶坊,十岁的夜云跟在茶博士身边做侍童,那个眼睛黑白分明的小姑娘被一个金眼先生带过来学茶艺。夜云一直觉得这个小姑娘很奇怪,她根本就不怕宫规,所以做错事被罚也是常有的事。所以经常能看见她一个在楼道里擦地板,其他的孩子都笑她,甚至故意把她擦好的地板弄脏。
不知道为什么夜云开始陪她一起擦地板,刚开始她一言不发,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终于有一次,她犯了大错被拖去刑坊抽鞭子,回来时已经是个被打得半死的破娃娃。她的养父稍稍靠近,她就又抓又咬,于是夜云把她抱回小宫奴住的湿冷的地下房。
“早就跟你说学乖一点,我们一辈子都要在这宫里,想要活命就要守规矩啊。你到底说了什么冲撞了师父?”
“我跟师父说我一定会走出这个鬼地方。”她细小的胳膊搂住夜云的脖子,“云哥哥……如果这次我死了,你帮我收尸好不好……”
夜云抱着高烧不退的孩子,连哭都不敢,只是难过得全身发抖。就像现在这样,根本无法抑制的发抖。只有夜惜才能坐在那个铁笼子里,依旧那么美丽,带着一脸令人痛恨的天真对他笑:“云哥哥是来替惜儿收尸的吗?”
那顿几乎要了她的命的鞭子,其实还有一个人牢牢的记着。
刑坊的坊主夜风那时也还是个八九岁的孩子,虽然吓得腿肚子打颤,还是要端着盐水盆站在执刑者身边。他最怕那种看刽子手的眼神,可是一直咬着木板忍痛的小孩子却突然抬起头来对他说,别害怕,我没关系。
那么痛怎么可能没关系?
夜惜坐在铁牢里抱着肩,疼痛侵蚀到四肢百骸,眼前忽而清明,忽而模糊。根本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虚境。只感觉自己的身子变轻,像被一片云托着,耳边荡起风,脸上还落了雨。好像又回到离开家乡那年的晚春。
可是眼前的院子又不是她的家,是乡下简陋的房屋,院子里种满海棠树,有两个小孩子在树下睡觉。有人摘掉它发上落的一枚花瓣,他睁开眼,是郁绯在对她微笑。那双温柔的眼睛像是掉进了全世界的雨露。
夜惜从黑甜的梦境中醒来,这是间飘着浓浓草药味的屋子,穿着月白衣的男人趴在床头。
“是夜云吗?”
男子抬起头,平时总是威严又不拘言笑的模样,一咧嘴就露出两个虎牙:“是夜风。”
“你做了什么?!”夜惜挣扎着,“宫主不可能放我出来,你做了什么?!”
“惜儿,你已经是个死人了,在刑坊大牢里的夜惜已经死了,庆江大夫亲自验的尸,没有任何问题。”夜风握住她颤抖的手,“惜儿,你放心,只要有命在你才能出去不是吗?”
夜惜只是静静的看着他,全身的血液都在凝固。她已经不是夜惜了。她已经死了。那么以前做的一切是不是就前功尽弃了?
“你杀了一个宫奴代替我?”
“不,应该说恰好死了一个宫奴。”夜风直立起身,目光坚定,“我不跟云一样,他还想着替你收尸。我一定要你活着,即使忍辱偷生也好。小时候我发誓,我一定要保护你和云,所以无论多么不情愿,我还是要杀掉那些违反宫规的人,不能劳作的老宫奴,刚出生的哭闹的孩子和妇人,重病的宫奴。我的手上早就染满鲜血,所以无论是一个人也好,十个人也好,就算违反宫规我也不在乎。”
夜留宫的每个人都有必须要活下来的理由。夜风与两个青梅竹马的孩子疏远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保护。没有关系就不会被抓住把柄。所以只有每年的生辰,他们才有理由送对方礼物,然后坐在一起吃一顿饭。
她没有任何理由责怪夜风。
这是医馆内庆江大夫的屋子,浓浓的草药味越来越重,庆江大夫端着药撩起纱幔走进来。夜惜道了谢,端过来看着浓浓的药汁:“我夜惜的人缘真好,都知道庆江大夫胆小怕事,可是却敢和夜风合伙欺骗宫主救我。”
庆江大夫低下头,苦笑:“惜姑娘,趁热把药喝了吧,你的病还没好。”
“多亏大夫的细心照料,所以夜惜的寒症才一直好不起来。大夫怎么会背叛宫主呢?这碗药,应该是替宫主善后的吧?”
男人身子轻微地抖起来,双拳握得死紧,眼睛泛红地看着面前的孩子。是的,在他的记忆里,她一直是个孩子。可是这个孩子跟其他孩子不同,她被打得半死,伤口溃烂发炎,在庆江要放弃的时候,孩子对他说,没关系,救不过来也没关系。
她应该像其他的孩子一样喊救命,而不是没关系,怎么会没关系?
夜惜笑了笑,将碗中的药一饮而尽。
庆江吃惊地看着她:“惜儿——”
“大夫不会杀我。”夜惜敛下眼,“我了解宫主,他不可能不知道那具尸体是假的,他肯定也知道我在这里,所以会让你下毒杀掉我。可是大夫会听宫主的话,在我的药中掺慢性毒,让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可是绝对不会杀我。”
“原来你都知道了,我一直在你的药里下毒,那么你肯定没喝吧?”庆江松了一口气的模样,“那身体不适都是装出来的吗?惜儿,你为什么能看透人心?”
“这宫里昏暗,连人脸都看不清,还谈什么看透人心?”夜惜摇摇头,“大夫,麻烦您去帮夜惜去宫主那里跑一趟,就说我要见他一面。”
庆江大夫面色黯然,还是掀纱幔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