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海真是一座很大的城市。有时候,总觉得走着走着,就会消散在来往的人群里。消失,像是没有存在过一样,也就失却了痛苦和迷惘。这样也很好的。只是,既然如此,又何必劳烦来这世间走一遭。
好在有家。那个在世界地图上连一个点都称不上的地方,是这步履匆匆的人群共同的归宿。在家里,他们是主人,是所有爱与温暖的聚焦点,而不是这慌乱而又疲惫的人潮中可有可无的一员。
家。想到这个字眼,杨慕次就径自笑了。嘴角是满满的暖意。他想到一张漂亮的脸——那是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不熟的人多是这么说的,而与他相熟的几位同事却告诉他他们实则容貌相异。相较杨慕次的轮廓分明、刚毅硬朗,他的哥哥面容更为温和,且常常带着春风化雨的笑意。哥哥的身体里似乎是驻着阳光的,单单只是望着他,心里便会感到舒适与温暖。
这样胡思乱想着,竟不知不觉快到家了。以往,总是会兴奋地加快步伐。这次却犹豫了。杨慕次咬了咬唇。僻静的巷弄里,脚步声停缓下来。
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与他的相处,所有的欢乐总是水到渠成。然而前夜的那场意外,却让他一时不知道要怎样去面对那个人。
尽管哥哥是那样漫不经心、带着不羁的笑意看着自己,说,
“意外而已,何必那么在意?”
意外。
杨慕次知道那不是意外。那是他在梦里、在未知的潜意识里无数次重复的愿望,而那晚的酒与药,不过是他借助以实现愿望的工具罢了。
那是两天前的一个夜晚。
杨慕初刚下班回来,便接到了来自警局的电话。从警局里把杨慕次接回来的时候,他正昏睡不醒。身上满是酒味。杨慕次不是那种纵情声色、不知轻重的纨绔子弟,杨慕初大约能够猜出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尽管警局的人对他百般搪塞,只是支吾地敷衍着“出了点意外……”之类的鬼话。
但任杨慕初再聪明再洞悉世事,也不会料到事情会朝着接下来的方向发展。人的智慧,在命运的安排前显得如此渺小卑微。
杨慕初记得自己那时是在找一块干毛巾。正欠下身去翻开抽屉,身体却被人轻轻地抱住。杨慕初浑身一怔,——
“大哥。”
杨慕次把氤氲的酒气吐在他单薄的衬衫上。
“大哥……”
“……大哥,我爱你。”
杨慕初记得自己是如何激烈地反抗,却又如何注意着不要伤害到杨慕次。这于他太难。本就在体力上处于劣势,瞻前顾后的结果便是防卫毫无效应。最终他被扔到了床上。杨慕次昏昏沉沉地覆上来,念叨着听不清吐字的胡话——便在这样的醉态下,一次一次地,毫不留情地贯穿了他。
这样的事,让他如何当作仅是一场意外。
杨慕次把自己的嘴唇咬出血来。抬头,迷惘地看着昏暗的天空。最终还是决定转身——
“阿次!”
杨慕次愣住。太熟悉不过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温柔与隐匿的威严。
杨慕初微笑着看他。
言语、神情,都与往常无异。
“怎么了,连咱们家都忘了怎么走了?”
戏谑的一句话,却包含了许多再体贴不过的心意。
比如,欢迎回家。
那场意外过后,杨慕次一直是在外寄居的。为什么选择今天回来,杨慕次一时竟忘了理由——后来才想起来的,今天是他们共同的生日。一种血缘的羁绊比他混沌的头脑更早也更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而这种事,杨慕初向来记得很牢。他把家里稍微布置了一番。餐桌上,合于胃口的精致的菜肴,和在刻意熄暗的环境中苍黄色的淡雅的烛光。
杨慕初一直没有提那件事。他表现得再正常不过,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依然地精明、威严,时不时地开几句他的玩笑,逗弄他。
“阿次,听说你又收到情书了啊?”
“阿次,你发型怎么搞的?忘打摩丝了吧,小笨蛋。”
“……”
……
“阿次,你先许愿。”
杨慕次摇摇头,
“大哥先吧。”杨慕初瞪他。不容商榷的、兄长的严厉的眼神。杨慕次便只有依顺着他。阖上双掌,心里默默念下几行言辞。
愿世界和平。
愿国泰民安。
愿……
愿吾兄长,一世美满平安。
杨慕初也阖上了双眼。许愿与还愿,神明与命运,迷信的东西,他向来是不信的。可每年的这个时候,他却总是很庄重、郑重其事。杨慕初知道自己冥冥之中,多少是相信命运的。
愿他健康。
愿他始终单纯,快乐,没有烦恼。
愿不知名的神明,给予他全部的佑护。
“喂,阿次,你许了什么愿望,说给哥哥听听。”
“嗯……不告诉你。”
“阿次!”
装作凶狠地瞪他。
杨慕次却看着他笑了。
“哥,别看高尔夫了,看足球吧。”
“不行,今天是我生日,你得让着我。”
“说得也是。那……好吧。”
沉默了一会儿。
杨慕初憋笑憋得辛苦。
……
“今天不是也是我的生日吗?”
如果。
如果能让他的一生,总是这样阳光普照。没有阴谋,没有痛苦,没有迷惘,没有心机,没有他人指点的目光与死亡的威胁,没有战战兢兢地挣扎着活下去的痛苦。
那么,哪怕穷尽我所有的努力。哪怕掷我入万丈深渊。
像杜鹃直至啼尽最后的心血。
如果他幸福,我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