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又一次站在白玉雕花栏前，又一次在黑袍的烈烈响声中睁大干涸的双眼，又一次将漫无目的的视线投向天河那边的一轮皎月，虽然此刻那个东西只代表了一团白，跟住在里面的什么人没有半点关系，但习惯真是件很可怕的东西
——一件事做了太久，有时候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只是一旦停止就会痛不欲生，就像凡人的“爱情”一样。
现在“爱情”这个词在天庭非但不是什么禁忌，简直快被说烂了，如果常把这个词挂在嘴边，人家只会觉得你老土。
天条被一改再改，我已经快记不得了，反正早就不当什么“司法天神”了，也不用自己为难自己去背那个换得比彩虹仙子的衣服颜色还快的东西，现在记得最清楚的反倒是最原始的那一版——
仙人禁止动凡心，违者，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他们说我就像活的古书，天庭千年之前的一切都镌刻在我脑海里，信手拈来，就像自己也看不见的伤口，开始被置之不理，一直到腐烂到再也无法治愈，才在深深又隐隐的痛楚中发觉它的存在，那时再也无法被拔除、抹煞。
现在我依然是天庭第一战神，地位很高，连现任司法天神都要向我行礼，但实际上只是个闲职，因为很久很久以前那场修改天条的大战，我倾尽全力，让众人以为我已耗完一切精力，属于应该养老退隐的“风烛残年”群体。
其实神仙是不会老的，会老的只有“心”，以前我没有那个东西，现在也不知是否称得上有，只是有时会无端觉得疲累而空荡，那个时侯我就会去看彼岸的圆月，有时候可以呆站在那里看一整天，大概别人看到我这个样子会觉得是“老年痴呆”，那就让他们尽情地去误会讥笑吧，其实我只要睁睁眼他们立马会灰飞烟灭，但我是真的没心思再战了，像现在一直这么下去，也没什么不好，虽然，也的确称不上好。
与那个家伙第一次见面时，我甚至无法看清他的长相，更遑论记住，只看到眼前一个白发白衣的人在那儿跟几个守卫嘻嘻哈哈，乍一看除了眼珠子全身都是一团白色，我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几个守卫立马被吓得脸发白，唯唯诺诺地对我施礼，满口的“再也不敢”，他也低头说了什么，我当时也没听清他的声音。我冷冷地警告了他们几句，然后在他转身离开前低声说：“退朝后来真君殿一趟。”
结果那天他没去，因为他被莫名其妙地派下凡收拾什么九命猫妖，我当时在殿上看到他一副又恼又急的傻样，其实挺想笑的，想到我也是“陷害”他的一员，就更想笑了。
我是在前面那人快踩着我时不得以退后一步的，不过就算我不退后，玉皇大帝也不会派司法天神去收一个小妖。
没想到他去了那么久，还做了些听起来就荒唐的事，什么让只猪变成一个人、法力尽失成了小孩、让猫妖咬了一口，这些都是事后才从太上老君那儿断续听说的，当时只觉得这个人冒失又没什么本事，圆滑又爱贪小便宜，实在是天庭腐朽阶层的典型。
第二次见他，才终于看清他的长相，虽然当时也没怎么记住，挺普通的脸，除了表情变化异常点，扔进众仙堆里还不是那么容易被找到的。
我们在天河畔的白玉栏前偶遇，两人都心知肚明，他冲我挑眉笑笑，露出一口小白牙，突然觉得这家伙虽然长得不出众但笑起来还是有点可爱的。
那晚，我手轻抚着冰冷的雕花，望着远处，一直听他在旁边絮絮叨叨，风自耳边呼啸而过，掩埋了他声音里所隐含的细枝末节。他似乎早知道我那次约他是干什么，说了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事，都关于嫦娥。
嫦娥的故事我只略有耳闻，他讲得却好像自己亲历过，事无巨细，其实我对嫦娥和后羿的爱情故事兴趣不大，虽然那是他的重点，至今也记不起多少了，只是听到嫦娥似吞后羿的仙丹时，不禁问了句：“为什么？”

前排

“怕后羿长生不老后嫌弃她这个老太婆呗，女人最受不了这个。”
“就为这个？”她吃跟后羿吃，有区别吗？反正只要一方成了神仙，什么天长地久山盟海誓，都成了空。
他一脸“你不了解女人”地看了我一眼，开始说些不着边际的东西，还好我及时把话题从“女人的内心世界”拉回到“嫦娥”上。
其实我真正想听的他都没说，嫦娥被关在冰冷空旷的广寒宫，终日玉兔相伴，那么一个美丽的女人，被困在一个无法被看见的世界，是什么感觉？那个表面软弱的玉帝，竟想得出如此残忍阴狠的法子么？
我没告诉他这个想法，觉得他会疑神疑鬼以讹传讹，甚至举报我有谋反之心。
他说嫦娥喜欢对玉兔自言自语，有时候会做月饼，虽然没人吃过——都喂了玉兔。说到这里，他一脸谗相，还舔舔下唇，但口水还是流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对他那个样子一点抵触也没有，大概因为我也是那么想的吧。其实现实和想象的距离是很大的，后来才知道嫦娥的月饼是世间最难吃的，又冷又硬，根本难以下咽，也只有玉兔能甘之如饴。
说到最后他整个身子都歪在栏杆上，看得出有点累了而且犯困，我跟他道了声别，他突然在我身后喊道：“二郎神！我帮你追她吧！”
风声太大，我听不清他的语气。心里认定他在开玩笑，于是没回头，只对他挥了挥手。
没想到第二天退朝后他在人少的地方追上我，又跟我谈起嫦娥，我当初有意向他打听嫦娥的事只因听闻他是天庭最爱传小道八卦的人——对美人更是兴趣甚浓，如今我觉得从他那里根本获取不了我想要的东西，于是秉持一贯原则——没有价值，就扔开。
所以我回头对他冷冷道：“太白金星，你位列仙班，蒙受圣恩，不应耽于这种无谓之事，有时间在这儿跟我闲聊，不如多想想怎么尽力效忠天庭，我身为司法天神，也有权利管教你不务正业的行为！”
他的滔滔不绝突然被我打断，一时反应不过来，看我一脸严肃不似玩笑，眨了眨眼，然后讪讪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他明明跟我走的是相反的方向，却硬说跟我顺路。
我并不排斥听他说废话，反正我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呆坐在真君殿的座椅上发呆，其实他的声音不故意弄得很怪还是挺悦耳的。
但是他这种人，不算小人也绝非正人君子，被他抓到什么把柄，会闹到什么地步我也说不准。我一向独来独往，深谙明哲保身之理，就算他光明磊落，以我的尴尬身世和重要身份，跟他太熟也会遭怀疑。他那么圆滑世故，也该知道这样对他自己也会有害处。
我们两个，都不笨，但绝对不是一路人。
所以当他半夜出现在真君殿时，我的确受到某种惊吓，不光是被他满脸涂泥巴满身插树枝的模样惊到，也被他宁愿被啸天犬咬也要等到我来的毅力震住。他一向与世无争只贪小便宜，我现在真的怀疑是谁派他来的。
他从树丛里走出来的时候，看得出那身白衣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了，啸天犬没怎么咬伤他，就咬烂了衣服，所以我也没打算为他疗伤，也不准备道歉，让他在我这儿洗个澡换身衣服就要打发他走。
他穿着我的黑衣，挺别扭地站在没点灯的大厅里，啸天犬已经睡着了，我坐在宽大冷硬的椅子上，一片漆黑中只看得见他的一头银丝明灭地闪烁，尽管是很微弱的亮，但我还是觉得太刺眼了。本想客套几句的话成了冷硬的逐客令，“太白金星，我要就寝了。”
“二郎神，”他本来叫我真君的，真不明白他怎么会跟我聊了一晚上（事实上只有他一个人在说）就自认熟到可以叫“二郎神”了，是不是再过两天就要变“杨戬”了？“你别不好意思，我不会乱说的。当时人多口杂要避嫌，现在只有你知我知啸天犬知，我说了要帮你追她就一定会办到！”
我很想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毕竟他的承诺在天庭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可是他那双漆黑的眼睛直直盯着我，虽然其中只透出微弱的光，却让我觉得比他的白发还要刺眼。
我没回答他。
于是他自顾自地说起自己的宏伟计划，总结历史展望将来，自称是想了一个晚上的成果，我总觉得他是临时掰的，虽然掰得还算头头是道。

“要打也不该你打吧？你管得是不是太宽了？”
“我不打别人也要打啊。”
太白似乎是局促地瞅了我一眼，我以为那是错觉，但还是觉得有什么堵在心里，于是脱口而出：“你这只不过是缓兵之计，要打的迟早会打起来。”
太白和太上老君都惊了一下。
我向来寡言，今天不过是被拉过来的陪客，他们哥俩话别，我实在不该说话，更不该说这些。
“瞧瞧，天庭第一战神都这么说了，你就别狗拿耗子了。”太上老君先反应过来，推了把发怔的太白。
“哥，我走了。”
我垂下眼，没有去看他离去的背影。
不用时间证实我的的话，弼马温一职降下，除了太白，几乎整个天庭都在嘲笑着，笑那只法力无边的猴子，也笑他。
本来我可以以更促狭的姿态冷笑旁观，看着这群有眼无珠有头无脑的家伙自食恶果。
可太白那张急得煞白的脸让我实在笑不出来。
蟠桃宴那天，我望着眼前满盘硕大的桃子，毫无动口的欲望。
神仙们一脸假惺惺地谈笑着，王母玉帝在上面明目张胆地谈情说爱。
这个宴对我来说不啻煎熬。
我本来就不爱吃桃子，偏偏整个天庭除王母玉帝外分得蟠桃最多的神仙，是很多，多得让我反胃。
每次吃完这玩意儿我都会肚子疼上一整天，但如果剩了又实在不合体统，毕竟有那么一大帮人想要还要不来呢。
我远远瞥见太白小心翼翼地切着盘里那个瘦小到离谱的桃子，我记得他是分得蟠桃最少的一群，实在不懂他要切了这玩意儿分给谁
——正好，让他给我“分担”一下。
我对他勾勾手指，俨然一副上级命令下属的姿态，他端着那盘分好的桃子快步急行，猫着腰左窜右窜，冷不防从我身后冒出来。
我左右望望，将盘子往他那边推了推。他瞪大眼傻望着我，我咳了两声，随手将最大的桃子拨进他盘子里，他手一抖，差点没接住。
“吃啊你。”我低声对他说。
他如梦初醒般地点点头，非常有经验和技巧地将一个个大桃子不着痕迹地收入囊中，又吞入腹中。
我看着他的吃相，突然觉得这盘桃子似乎也没那么难吃，于是捡了个色泽红润的咬了一口
——还是很难吃，难吃到我差点就要吐出来。
“这盘桃子你都给我解决吧。”虽然看他似乎也有点撑不住的样子。
“你很讨厌吃桃子吗？”
“是！”
“哦，是吗，我还以为……嗝——”
他打了个饱嗝，抬眼对我勉强笑笑。
“你拿这些桃子分给谁去啊？”
“大圣啊。他没被邀来参加蟠桃大会啊。”
这时一个小仙女冒冒失失地冲上殿。
“不好了王母娘娘，那猴子……”
我由衷地感谢那猴子，多亏了他，我至少一千多年不用吃桃子了。
“好了，我不用画蛇添足了。他已经把整个园子都吃净了。”
他笑都笑不出来了，一脸大祸临头的表情。
一阵混乱后，天兵天将下凡捉拿孙悟空，受到惊吓的天庭还是没忘记兴师问罪。
太白全身发抖地伏在阶前，惶恐地认罪，我有些无所适从，你哪里不好跪，非要跪在我脚边。用力收紧拳头，生怕自己会一时忍不住将他扶起来。
有了恶果，总得有个出来承担恶因的人，是谁都无所谓，只要那个人不是罪魁祸首的上位者
——也不用去管，他是不是当初做得最对的人。
我想了想，下了决定，如果玉帝给他太过分的惩罚，就弯身把他扶起来，然后主动请命收服孙悟空。
天庭战神第一次主动请战，这个震撼大概可以让大家忘记要惩罚他吧。
不过他们没来得及下达最终审判，孙悟空已经打上了大殿，我避开无眼刀剑，趁乱扶起他，让他赶快走，他这次居然没屁滚尿流地跑开，反而一把拽住我，“你不是要跟他去打吧？”我瞪他一眼，“不然怎么办？”然后也不管他说什么，一把甩开他，他很快消失在我的视线，这回真成“金星”了。
降伏孙悟空时，啸天犬使了点炸，看得出这猴子挺愤恨不平的，我知道玉帝还没那个能耐弄死他，所以对他也没什么歉意。
后来我觉得做了件错事，只有天庭一直乱下去，他才不会被记得要受罚，孙悟空被关进炼丹炉后，暂时安顿下来的众仙又想着要罚他，我如愿以偿地“随口”为他说了两句话，于是他的惩罚不过是在他哥哥太上老君那儿打下手，八百年。

加油

《四号病房》

信我，有鬼。
“65床，吃药了。”戴口罩的护士推来装满药瓶的小推车，瞳孔里闪烁着森然的冷漠。
洁白床单上静卧着的男孩睁大眼，茫然四顾，在望到床边所谓的“白衣天使”后，他勾起嘴角，喃喃道，“信我，有鬼。”
又来了，护士翻了个白眼，瞳孔里那点冷漠，也变成了厌恶。
不消几秒，护士手中就盛满了花花绿绿的药丸，不容分说就要往男孩口里塞。这时男孩却笑了，露出粉色的牙龈，灿烂的微笑，如同小太阳。
“护士姐姐，我会乖乖吃药的，你别…”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因为男孩知道如果说出来的话一定又会遭罚，所以他选择配合，就着水，一仰头就把所有的药囫囵吞了下去。
男子汉说话算话，向来如此。
待护士走远后，男孩才又慢吞吞将自己塞回被子里，自言自语道：
“我会乖乖吃药，别放我出去。”
病床前挂着一个小木牌，上面写着病人的名字。
金厉旭。
信我，有鬼。
这种天机吃药前只能说一遍。

“65床今天没生事吧？”休息时间，精神病院的护士们聚在一起闲聊。什么“那个病人又咬窗帘了”“那个病人又没死成”。美其名曰：“讨论病情”。
“没，今天倒是挺听话的。”刚才那个给金厉旭送药的护士此时正在给自己倒水，“其实那小孩长得挺可爱的。”她抿了一小口，“不过还是乱说话，什么‘有鬼’‘有鬼’的。”说到这里，她巧妙地停顿了一下。其余护士也默契地跟着摇头叹息，分工合作，井然有序。
4号病房65床金厉旭小朋友，刚刚入院时是个小明星一样的病患。长得可爱不说，声音还甜甜的，格外乖巧，一点也不像应该被送到这里的人。看惯了“疯子”的护士姐姐、阿姨们也格外喜欢这个天使一样的小家伙。
只是这样的人，怎么会是病人呢？
于是护士们的“小天使”幻想在金厉旭入院的第二天就被打破了。
“信我，有鬼。”
“你的心只剩一半了。”
“那个叔叔的眼睛会放箭的！”
这样的话说多了，护士们也只好唏嘘着承认这小孩果然有问题，心里的一些怜悯啊同情啊也统统一扫而光。对于不听话的病患，有的是手段整治。
而对金厉旭来说，小孩嘛，镇静剂打多了，也就听话了。
金厉旭不喜欢镇静剂。
那种让他会稀里糊涂就睡着的液体，他一点也不喜欢。
因为厉旭不想白天就睡觉，那样他就不能和小只聊天了，就像现在这样。
“小只，你说他们怎么看不见呢？”金厉旭站在门口，一边踮起脚观察窗外，一边同趴在他肩头的“小只”说话。
小只是一只蜘蛛。
“看见什么？”小只懒洋洋地伸展着八只毛茸茸的腿。蜘蛛的小脑袋可思考不来为什么一个人类男孩能与它交流，自己只是一只在墙角结网的蜘蛛。多一个朋友，也没什么不好。
是的，金厉旭和小只是好朋友，从金厉旭在墙角发现小只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成了好朋友。
“那个医生的眉头上有只狸猫诶，我说过的，他们不相信我。”金厉旭自小开始就能看到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看到便看到了吧，他还喜欢到处嚷嚷。家人觉得这孩子脑子有问题，就把他送来这儿了。
对此金厉旭倒也不是很难过，因为临走时他发现爸爸的心是黑色的，而妈妈的心如钢铁般坚硬。
厉旭不喜欢和这样心肠的人在一起，尽管对方是他的爸爸妈妈。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爸爸妈妈不是这样的人，那自己大概也不会被送来这样的地方了吧？
“你不要乱说话，他们会给你打针的。”小只瓮声瓮气地说。蜘蛛不知道那是镇静剂，但它知道，只要好朋友说出他看到了什么，那些凶神恶煞的护士们就会压住好朋友给他打针。小只不喜欢这样，记得第一次看到好朋友被打完针后一动不动的样子，小只还以为好朋友死了，难过得几乎掉泪。好吧，蜘蛛是不会流眼泪的，但它还是很难过。幸好后来好朋友醒了，小只便很严肃很严肃地（天知道要让一只蜘蛛严肃起来该是件多么困难的事啊）叮嘱好朋友以后就算看到什么也不可以乱说，而金厉旭也陪着胸脯认真地保证了。
现在，金厉旭又认真地重复了他的保证，“嗯，我不会让他们听见的。”他把小只从肩膀上放下来，搁在手心里——小只很小，毛茸茸的，而且它告诉过金厉旭它是无毒的，金厉旭才敢放心大胆的这么做。然后金厉旭就回到了自己的病床上，小心地又把小只放好。
“小只，你看得到吗？那个狸猫啊，还有别的什么的。”
“小只看不到。”复眼里看到金厉旭失望的神色，小只赶紧补充道，“不过小只相信好朋友。”
金厉旭开心地笑了。

【一更】
“呃，金钟云？好像是这个名字吧…”
金钟云...金厉旭还没来得及在心里好好细读这个名字，就听到走廊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小只，快藏起来！”金厉旭嘴上催促，手上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小只从床上放至地面，目送它骨碌碌地爬远、消失在阴影里后，这才舒了一口气。
下一秒门就被推开了，巨大的动静搅得隔床的66号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起来，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
“查房了，查房了。”一身白衣的护士进来了，进行着每天的例行公事，“65床。66床，别睡了。”
但和平时不同，与护士一道进来的那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并非金厉旭所熟悉的眉头上有只狸猫昏昏欲睡的那个，而是个新面孔。
高高的个子，手上拿着记录用的表格。黑框眼镜下细长的丹凤眼里散出柔软的光芒，胸口别着的塑料牌上写着他的名字。
金钟云。
“小朋友们，睡得好吗？”金钟云浅笑，目光温厚。
“挺好的！”66号抢答道，而离金钟云更近的金厉旭反而呆呆的没什么反应。“大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是么？”金钟云一边回应一边笔尖不停，在“睡眠情况”那行打勾，“那谢谢你的夸奖啦。”
估计是金钟云比起其他医生来要和善太多，66号一下就和这个新医生亲近了起来，缠着他问这问那，到让金钟云有些无所适从了。
可不能在一个病房里耗太多时间，金钟云转而看向65床。
“这位小朋友怎么不说话呀？嗯？”金钟云低头看了看床前的小牌子，“金...厉旭小朋友？”他重新抬起头，第一次正视了这个一直默不作声的小患者。
白皙的面颊，精致的五官，粉嫩的鼻尖，无一不在说明这是个可爱的孩子。
可从那同样可爱的嘴唇里吐出来的话却一点也不可爱了。
“信我，有鬼。”
信我，有鬼。
就在你心里面。
“金医生你别放在心上。”办公室内，从那群七嘴八舌的护士们口中获悉了“留学归来的金钟云医生上任第一天就被65床那小子给找了不自在”的事情后，同事好心地安慰道。
“没事。”金钟云笑着摇摇头，本来他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不然也就不会来精神病院工作了，“不过我刚刚看了一下病历，给金厉旭开的药是不是有点多啊？毕竟还是个孩子...”
“金厉旭是哪位？”
“就是4号病房的65床。”
“哦，你说他啊，那家伙成天乱说话，就得吃药控制。”
“他说些什么呢？”
“就不是说‘信我’‘有鬼’啊什么的，听得人耳朵起茧。”
金钟云沉默了，他想起金厉旭对他说出这句话市的笃定神情，好像真的有鬼站在自己身后一样。
心里不禁有些发寒。金钟云晃晃脑袋，赶紧转移话题，“这些药挺贵的啊，他家里负担得起么？”
“他爸可是大款啊，怎么负担不起，我说你操这份心干吗？”同事压低声音，满眼都是沉淀多年的世故与圆滑，“而且他的药是院长亲自开的，我看老弟你还是少说几句的好。”
“呵呵，我懂，我懂，我就随便问问。”金钟云还是笑，然后便知趣地闭嘴了。他现在可是新人，当然得跟这些同事、领导，上上下下搞好关系。
只是有个画面在他的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
眼睛。
不同于其他病人那长年累月被药物侵蚀而变得呆滞无神的瞳孔。
那名叫做金厉旭的男孩拥有一双清澈的眼睛。
或许便是从这一天起，这双眼睛，开始在金钟云的人生中。
大放异彩。
“65号，你不喜欢大哥哥啊？”66号对金厉旭方才的表现很是不解——金钟云是多么温柔的一个人啊。
“没有。”金厉旭答道，他背对着66号，想在墙角找到小只，可那只小小的蜘蛛却不在那儿。厉旭想它大概是去找东西吃了吧。
“可是你刚刚对他乱说话了。”
“我没有乱说话。”金厉旭重新坐回床边，用力地晃荡着双腿，用极其认真的口气说，“是有‘鬼’嘛。”
“哪呢哪呢？你叫出来给我看看啊。”66号嘴上强硬，心里还是泛起了嘀咕：这家伙不会真的叫出“鬼”来吧。
“不是，这里没有。”金厉旭摇摇头，指指自己的胸口，又指指66号的，“我们心里没有，是那些大人心里有。”
“装神弄鬼的...”66号将信将疑，“那你说大哥哥的心是什么样的？”
“红色的。”金厉旭回想了一番，下了结论，“但不全是红色。”
“什么意思？”
“中间有个小黑点，我能看到的。”但在金厉旭见过的大人里面金钟云的心已经算顶好的了，“但是他是个好人。”
“神经病...”66号模糊不清地骂了一句，他困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明明你自己也是”，金厉旭撇撇嘴，心道，“干吗老说我。”
窗外，西斜的太阳，摇摇欲坠。

【二更到】
金厉旭只好一个人面对安静的病房，小只也不见踪影。
就在他无聊地在床上翻来翻去、转到第15圈的时候。“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了。
到吃药时间啦？脸刚好埋进枕头里的金厉旭心说，可是现在还是傍晚吧。
“金厉旭小朋友？”探头进来的却是金钟云，他穿着便装：白衬衫和水蓝色的牛仔裤，整个人由里到外透出温文尔雅的气息和良好的修养。
金厉旭又开始发呆了。
他还没见过不穿白大褂的医生呢。
“哦，我已经下班了，顺路过来看看你。”金钟云看到金厉旭睁大眼，呆呆的样子，解释道。
“看...我？”厉旭更加困惑了。
“呃，看你...们这个病房嘛。”金钟云第一次发现改口居然是这么艰难的事，“还有66床的小朋友，呃...他是不是睡着了？”
“嗯。”金厉旭点点头，“他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就睡着了。”
“让他睡吧，我们不要吵醒他。”金钟云柔声道，66床的小孩亲眼目睹了父亲在刺死母亲后又被警（和 谐）察当场击毙的场景。虽说因为刺激太大反而因祸得福，对父母的惨象没有记忆，却时不时会暴起伤人。入院后经过一系列的治疗才转到了普通病房，却多了嗜睡的毛病。
这些，都是金钟云从病历上看来的。
“他是不是要出去了？”金厉旭看了眼66号，对金钟云说。
“你怎么知道的？”没错，66号转入4号病房已经快一年了，情况已经基本稳定了下来，估计下个月就可以出院了。
“我听那些护士姐姐说的。”我才不告诉你是小只说给我听的呢。
“噢，这样。”金钟云似乎没发现这个小小的谎言，他坐到金厉旭身边，“那金厉旭小朋友想不想出院呢？”
“不要叫我小朋友。”厉旭气嘟嘟地鼓起脸，“我已经十岁了。”
“咦？可病历上写的你应该是十一岁了啊。”
“十岁。”
“这，确实是十一岁啊。”
“十岁！”
“哦，好好好，十岁。”金钟云好像明白了，这孩子入院已经一年多了，但封闭的环境让他以I是不到时间，更不知道自己又长大了一岁。“可是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啊。”
“什么问题。”凑近了金钟云愈发觉得金厉旭是个可爱的孩子。
“厉旭你想不想出院呢？”金钟云这么问的目的是想让金厉旭配合治疗，因为按常理，多半病人都会说“想”，这样这个话题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开展下去了。
可是金厉旭说，“不想。”
“啊？”金钟云一愣，苦恼了，“为什么？厉旭不想爸爸妈妈么？”
金厉旭还是那句，“不想。”
“为什么？”金钟云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再读一遍《十万个为什么》了。
“因为他们是黑色的。”厉旭想说的是他们的心是黑色的。
可金钟云没有听懂，他瞪大眼，疑惑却也认真地问道，“你的父母很黑么？”
这可逗笑了金厉旭，他扑哧一声笑了，“才不是呢，哥哥你好笨。”他跳下小床，轻盈地转了个身，正对着坐在床沿的金钟云。伸出小手凑近，一点点覆上金钟云胸口的位置。
金钟云并没有排斥，一是他被金厉旭开心的笑颜弄得晃神，二是当病人表现出亲近的举动时，他作为医生，没有理由拒绝。
“他们的心，是黑色的。”金厉旭闭上眼睛，感受由掌心传来的震动，“咚——咚——咚”，强有力的心跳声，“哥哥跟他们不一样。”哥哥跟那些大人都不一样。
“哥哥的这里。”金厉旭睁开眼，微笑着对上金钟云慌乱的眼神，“很温暖。”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一个月，邻床的66号如期出院了，临走时对金厉旭说要听话一点。
“这样你也能早些出去啦，到时来找我玩吧。”好歹是相处了将近一年的病友，又都是小孩子，分离时刻总归会舍不得。
可金厉旭却反过来提醒他，“你要小心一点，外面好多鬼呢。”你会变成他们的同类的吧。
66号友善的微笑一下子垮了，“你这家伙真没劲。”然后直到被亲戚接走时，他也再也没有和金厉旭说一句话。
金厉旭望着他的背影，无声地笑了。
我又不是傻子，我比谁都明白。
这里比外面安全。
66号走后，一时间也没有新的病人住进4号病房。如此这般，金厉旭又变成了孤零零一个人。
幸好还有小只陪着他。
“好朋友很喜欢帅哥医生啊。”小只一边享用面包屑，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用的是陈述句，代表十分肯定。
“哪有...”许是因为羞涩？总之金厉旭第一次对小只撒了个小谎。
“帅哥医生这一个月天天都来看好朋友，然后好朋友就开始总是一个人傻笑了。”小只指出好朋友的变化来为自己佐证。
“我...”被戳穿了，金厉旭脸都涨红了，这可是第一次。“好吧好吧，我承认我很喜欢大哥哥。”因为他对我很好啊。
喜欢一个对自己好的人是理所当然的吧。
可以，怎么会觉得这么不好意思呢？
“嗯嗯，”蜘蛛好像对人类的感情兴趣不大，它在把所有面包一扫而光后，满意地抬抬腿（或者说是手也没差？）“我要回去结网啦，好朋友再见。”
“小只再见。”金厉旭心不在焉地和小只告别，这也是第一次。
他在想金钟云。
哥哥，大哥哥，钟云哥哥。
就像一个在黑暗里行走了太久的人，对前方突然出现的一束光，完全没有抵抗力。
金厉旭走神了，平日里敏锐的听觉自然也暂时**。
下一秒，惨剧发生了。
门被猛地推开，护士的鞋底不偏不倚落在了了正爬网墙角准备结网的小只身上。
一声微弱的呻吟传入耳中，让金厉旭惊醒了。他疯了一般从床上跳起，不顾一切地推开了那个口里嚷嚷着“查房了查房了”的护士，力道大得叫那护士一个不稳向后摔倒在地上。
“小只！小只！”童音带着哭腔随眼泪一起从身体里迸发出来。金厉旭哭着跪倒在地上，迎接他的却只有一具已经干瘪下去了的“爬虫”尸体。
“65床打人了！快！镇静剂！”
被一连串变故唬得还呆立在门口的金钟云这才回过神来，忙出声阻止，“等等！”
但三四个护士已经蜂拥上来按住了金厉旭。
手臂上传来了久违的刺痛，随着冰凉液体的推入，意识渐渐模糊。
“小...只...”

“你是人类吧？怎么听得懂我说话？”
“你不要乱说话，他们会给你打针的。”
“小只相信好朋友。”
小只...
“厉旭你醒了啊。”视线再次聚焦时，眼前出现了金钟云关切的面庞，“要不要喝点水？”
眼泪再次夺眶而出，金厉旭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惶然四顾，“小只，小只呢？”
“小只？”金钟云摸不着头脑，“是你的朋友么？”
换平时，金厉旭一定会认真、大声地回答他，“是的，是好朋友，是最要好，最要好的好朋友。”
可现在金厉旭哪还有心思回答他，他赤着脚跳下床，“哎，你穿鞋啊。”身后金钟云呼喊他他也全然不顾。
门前那块空地，除了一些淡淡的水渍，什么也没有。
小只？金厉旭忽而笑了，刚才的那些，其实只是梦吧。
“你这孩子，真不听话。不怕着凉么？”金钟云上前两步将金厉旭抱起来——这孩子真瘦啊。“你在看什么？”金钟云也好奇地看向金厉旭盯着的地砖，“你的房间我已经叫人到扫过啦，脏兮兮的，墙角那么多蜘蛛网…”金钟云说着说着就停住了，因为怀里的小孩正在颤抖，发出呜咽的声音，“厉旭？你，怎么了？”
小只死了，这么说来，小只是真真切切地死了的。
“呜…”金厉旭忍着，他忍着悲伤、忍着泪水，连一两声哽咽都是强压着的。他受困于金钟云的双臂间，只好努力地蜷起身子，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难过。
是大人杀死小只的。
大哥哥和大人是一伙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金厉旭开始挣扎，绵软、却又坚定地挣扎。
金钟云只好把他放回到床上了，“你想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么？别想啦，我给你个惊喜。”他的脸上显露出魔术师在表演时的那种狡黠神色。
虽说此时的金厉旭一点也不想搭理金钟云，但孩童与生俱来的好奇感还是驱使着他，同时多多少少冲淡了他失去小只的悲伤。
“什么,,,礼物？”小孩别扭着偏过头，对着空气嘟囔，就是不肯看金钟云。
礼物…大哥哥的礼物。
“你等等哈，我这就去给你拿来。”金钟云言毕，小跑着离开了病房，剩金厉旭一个人傻呆呆地坐在床上。
“什么嘛，耍我吗？”金厉旭撅起嘴，抱着枕头，鼻子一酸，又开始神伤起来，“小只…”
他发着呆，没注意到一个人正从背后悄悄接近他。
直到他察觉到什么，回过头看。那人已经凑到了床边，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蛋糕，奶油上跃动着烛火。
“厉旭，生日快乐！”
“厉旭厉旭~吹蜡烛呀。”
“厉旭？发什么呆呢？”
“哦，我明白了，要唱生日快乐歌对吧？”
金钟云清清嗓子，刚要开唱，就被金厉旭眼里再次泛起的晶莹给吓住了。
“你哭什么啊？我还没开始唱呢…好吧我不唱了…我…”金钟云感觉自己还是第一次这么手足无措，“你到底怎么了嘛，跟我说说？”
听到金钟云这么关切的话语，金厉旭不禁哭的更厉害了，小手胡乱抹着脸上的泪水，边抹边哭，“大哥哥，你不要变成…呜，你不要变成大人。”
金钟云有些莫名其妙，不要变成大人？可我已经是大人了啊。“你这孩子，又乱说话了。”
说完他轻轻拍了拍厉旭的脑袋，没想到金厉旭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大“你要答应我！不要变成大人！”他几乎是嘶吼着说的，眼泪倏倏地往下掉。
金钟云吓了一跳，只能顺着他，“好好好，我答应你，你别哭了。”边说边一抚着他的背。
于是金厉旭当真不哭了，乖乖地吹了蜡烛。“祝厉旭十二岁生日快乐~”金钟云看上去比小寿星还要开心。
“是十一岁。”又开始了。
“不不，是十二岁啦，厉旭你是大孩子了。”
“十一岁！”
“好吧好吧，十一岁。”金钟云无奈了，“我给你唱歌吧。咳咳，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这恐怕是金厉旭长这么大所听过的最动听的生日快乐歌了。
眼角再次湿润，金厉旭怕被发现般，合上眼，虔诚地在心中许下愿望。
“希望钟云哥哥不要变成大人。”
钟云哥哥，为什么呢？
为什么我看到你的心里冒出黑丝了呢？
我是大孩子了，我希望钟云哥哥不要变成大人。
——你不要变成大人。
——你不要变成坏人。
【TBC】

生日后不久，金厉旭通过医生，第一次向爸爸提了一个要求：希望一个人住4号病房。爸爸同意了。
小只死后，墙角的蜘蛛网换了一批又一批，金厉旭却再也找不到可以搭上话的蜘蛛了。
“罢了，他们永远也不会是小只。”金厉旭一个人时，时常这么想。
日出日落，四季流转，那些风花雪月在金厉旭的眼里区别不大，终究是可望不可即的。只有在每天等待金钟云的时候，金厉旭才感到自己是个有情绪的人。
——今天钟云哥哥来看我了，很开心。
——今天钟云哥哥有事不能来了，我不开心。
就在这样一天天简单的期盼中，金厉旭长大了。
“厉旭。”夕阳西下，穿着便服的金钟云如期而至。金厉旭知道，金钟云一定会来。
因为今天是他的生日。
每一年金钟云都会赴约，带上一小块蛋糕，唱上一小支生日快乐歌，雷打不动。
“生日快乐。”一曲唱罢，金钟云微笑道。这几年他愈发成熟了，脸上残留的胡渣将他清秀的面庞修饰得稍显野性。
总之，金厉旭觉得，他的大哥哥越来越帅气了。
只是…
“你的心。”金厉旭指了指金钟云的胸口，露出难过的神色。
“怎么了？”金钟云在面对厉旭时，瞳孔始终清澈。
“没什么。”金厉旭摇摇头，耷拉下脑袋，不说话了。
“还学会装深沉了。”金钟云大笑着摸摸厉旭的头，“吃蛋糕吧。”
金厉旭乖乖地照做，丝滑的奶油入口，本该甜甜的，可金厉旭却觉得满嘴的苦涩。
“厉旭你已经满16岁啦。”金钟云似乎没发现厉旭吃得不开心，他自顾自的说着，“过几天就该转去对面那栋楼啦。”就是说不能再留在儿童病区了。
“15岁。”金厉旭放下蛋糕，闷闷地说。
“啊？”
“我15岁。”还是这么蛮不讲理的语气，只对金钟云使用。“别闹了。”以前，金钟云都会顺着他，但是这次不行。“听话，厉旭现在长高不少了，是大孩子了。”
金厉旭咬紧了嘴唇，良久才说，“你会来看我么？”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