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的确是停歇了,却是在日头沉没后。整座山林被黑暗笼盖,严飒做了一枝火把,两人依赖些微火光摸黑下山。
穆停尘娇生惯养,踩在泥泞不明的地上,每走几步便像是要滑跤般,才走一小段路,严飒便拉住了他。
「我背你。」他在穆停尘跟前蹲下。
「好。」穆停尘也不跟他客气,仿佛严飒的确是需要这么惯着他的。
严飒驮着穆停尘,脚步反而比方才两人共行时更为轻快,才多久的时日,他的功夫越发精进,穆停尘露出无声微笑,替他开心。
「喂,你到底知不知道赠玉的意义?」穆停尘歪着头,在他耳畔轻声地问。
严飒没有作声,像是没听到似。
穆停尘皱了皱鼻子,自顾自的做决定,「不管你知不知道,总之你答应要赠玉给我的,往后,就再也不可以赠玉给别人。」
严飒仍旧沉默,只有呼啸在穆停尘腮边的风絮不停掠过。
但穆停尘这样就满足了,他很清楚,严飒一定是听见了,他攀紧系在严飒肩颈的双手,攀紧,再攀紧。
夏去秋来,穆停尘不再天天来,偶尔隔个三五天才来一趟,常是半月十五日的难见人影,每次来都只短短的停在破庙中几个时辰,连一顿饭时间都无法。
两人在破庙中一贯是甚少言语的,严飒对着那五个小鬼,寡言的像是个哑巴,那五个小鬼对他也各有心思。小小的破庙,两人间却隔这么许多人,西北逃难来分粮的、吴嫂招呼吆喝、还有拉着他问长问短的五个小鬼。
像是隔了千山万水。
月圆月缺,已是秋分。
晚饭后,叶向阳又来找严飒对招,近月来皆是如此,严飒悟性不比一般,在他指点下,叶向阳武功进步得也比寻常更快。
「没骨气,竟然输诚啦!」石潜光扔给踏进庙内的叶向阳一条布巾,口中却不饶人的讽刺。
叶向阳咧出个笑脸,「没办法,严飒功夫真的越来越了得。」
「哼,他了得的何止功夫。」石潜光低声一嗤。
「你不甘心啊?」叶向阳凑近他打趣,知道中秋那天比赛行令对句,石潜光还对严飒胜了他的事耿耿于怀。
「满身的汗,你臭死了。」石潜光恼地推开他。
「大男人都是这样臭的。」叶向阳赶紧用布巾把汗擦去。
「我就不臭。」石潜光哼了哼。
「你不一样啊!」叶向阳笑笑地说。
「我是跟你不一样,要跟你一样,早一头撞死。」石潜光睨着他,剑眉星目,飞扬傲视。
叶向阳笑容更盛,就是喜欢看石潜光这般骄傲。
石潜光给他笑得不自在起来,狠拍他肩胛一记,「还在那里傻笑什么,给你留了一桶水,快点擦擦,早点躺下,省得吵我清眠。」
伊人有命,叶向阳哪敢不从,这还不赶紧擦澡去。
破庙外,严飒一人独自练武到夜深。这几个月,他练武的时间延长了,仿佛要压抑什么似的,连苏萱都不敢太放纵吵闹他。
一套剑法使完,扔下替代宝剑的枯枝,严飒气息未有分毫紊乱,连汗也不见。他抬起头,默默地凝视天边的残月。
忽然,他右手略动,握住一颗朝他脑袋飞来的小石头。
严飒警戒地回过头,朝石头飞来的方向看去。
「越来越厉害了你,从背后偷袭也行不通啦!」穆停尘趴在矮墙上,笑嘻嘻地望着他,「傻傻的站在那里看什么?天空乌漆抹黑的,有什么好看。」
严飒没作声,静谧地望着他,登地无声跃身墙头,将穆停尘一把拦腰抱起。
「砖墙上冷。」严飒淡淡的解释。
穆停尘靠在他胸膛,似有倦意的打了个哈欠,「他们都睡下了,你怎么不睡。」
「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穆停尘抬眼,熠熠地凝视他。
严飒不说话。
「我方才也是睡不着。」穆停尘轻声一笑,「不过,看到你就想睡了。」
「你睡吧。」严飒收紧搂抱着他的双手。
「才不呢。」穆停尘笑声清脆,「你一定不知道,京城今天有灯会喔!你逛过灯会吗?」
「不曾。」严飒摇头。
「我想跟你一起去逛灯会。」穆停尘眼色迷蒙,懒洋洋的将头枕在他肩头,没系好的发冠松松地散着,落下几缕乌丝随风起落。
「抱紧了。」严飒只说了这么一句,毫不犹豫地飞奔起来。
途中,穆停尘撑不住眼皮,仍是睡了过去,严飒分神看顾他,发现他的下巴尖了,眼下是掩不住的黑影。
一直到了京城热闹的街头,严飒仍是没有将穆停尘叫醒,挑了一处最高的楼房,跃上屋瓦,抱着穆停尘坐下,静声垂目,默默地看着穆停尘。
「你这傻囘瓜。」眼依旧紧闭着,穆停尘却忽然开口。
严飒愣了愣。
穆停尘慵懒地打了个哈欠,这才缓缓地睁开眼,笑中有股青涩的蛊惑,不经意流露的,尚且在酝酿的,但已足够令严飒心笙动摇。
「看着我做啥啊?我们是来逛灯会的,可不是来睡灯会的,你不叫醒我,是要让我把整场灯会睡完为止吗?」穆停尘笑问他。
严飒拈起几绺飞扑在他腮畔的发丝,轻轻塞到他耳后,视线未曾离开他半晌。
严飒说:「你来逛灯会,但我不是。」
穆停尘仍有困意,朦朦胧胧的与严飒对望着,似笑非笑。
南北东西大街高挂着红色灯笼,一盏接着一盏,赤艳艳地压住整座京畿,压住满街熙攘的人流,仿佛一点火光就会熊熊地燃烧起来。
夜已深,灯会进入最高囘潮,街头什货纷陈,卖贩叫声此起彼落,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热闹升平,哪有一点边关告急、西北饥囘荒的痕迹。
穿梭人群中,穆停尘与严飒十指紧握,一刻不分,这满溢的人拥挤着,有谁会容不下他俩?此刻,他俩不过是人群中数不清的面孔之一。
穆停尘左顾右盼,似乎对每个摊子都充满兴趣,却又好像都不感兴趣,严飒亦步亦趋地贴着他,替他挡开任何靠近的人潮。
忽然,穆停尘驻足,陡地睁大眼,前方是高高搭起的戏台,台上演员逼真的哭笑唱作着,正上演的是知恩图报的忠孝节义戏码。
「我讨厌看戏。」穆停尘呐呐地说。
「我们走。」严飒说,走了几步,才发现穆停尘一动不动。
穆停尘站在原地,指着戏台,「你看看。」
台上,武生刚耍完花枪,报拳跪在垂着一脸大胡须的花脸盛装老旦前,高亢唱着:「蒙您相助,日后当结草衔环以报……」
「严飒,我们是那样的吗?」穆停尘怔怔地问他,「你日后也会结草衔环来报答我吗?」
人声鼎沸,穆停尘的声音几乎被掩没,但严飒听得很清楚,再清楚也不过。穆停尘以为他仍会用沉默作为回应,他有心病,穆停尘很了解。
但,严飒却出乎意料地收紧了握住他五指的那只手,倏地将穆停尘拉入自己怀中,紧绷地拥住他。
「不是那样。」严飒低沉嘶哑地说:「我们不是那样的关系。」
人潮太拥挤,没有谁会发现其中两个紧密相拥的少年,所以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拥抱着,没有谁来推挤,没有谁来剥夺他们充满忧伤的快乐。
「严飒,你那次要走,后来,我不是一整个月没有出现吗?」在他怀中,穆停尘仰起头,望着他说话,「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是走不开。」
穆停尘眸中漫上哀伤。
「我有个很亲的亲人,他和他喜欢的人住在另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他喜欢的人被娘囘亲逼着娶妻,虽然后来没有成事,但我那位亲人很伤心,我只得去陪着他。」
「为什么她不能嫁给他喜欢的人?」严飒淡淡问。
「没有为什么。」穆停尘涩然一笑,「里面定有道理,那道理便是没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