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言语不能涵盖的情感就用行动来表现好了。
有些事情,是只有在放下幼稚坚持着的所谓冷静之后,才能看得更加透彻的。
有的时候,喜欢和讨厌会在本人都难以察觉的情况下,生长连接成一条完整的莫比乌斯环。嘴上说着我讨厌你、快点滚出我的视线、最好老死不想见,却在对方即将消失的时候从心里滋生出从未有过的怅然若失的烦躁感。想看见对方脸上一如既往吊儿郎当的欠揍表情、想再次与对方一起吵吵嚷嚷,大打出手而无所顾忌。原本只是单纯地表现恶意的行为,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名为「日常」的习惯。而最初始的充满厌恶的情感,也在不断行走的步伐之下,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踏上了能让自己只要想到便心情愉悦的路途。
而这条道路名为「在意」。
或者换一个更加直观的名字。
「喜欢」。
13.
鬼灯很疼。
血肉因为大面积接触净水的缘故而到达了腐败发臭的地步,然而即使如此他也没有萌生出一丝放开怀里这句纤细躯体的想法。
他能感受到那个本应该发狂到理智尽失的神明难以抑制的轻微颤抖。那些被瘴气引诱而出的属于兽类的毛发正在动摇的情绪间不断褪去与长出。
他略带安抚性质地抚摸着白泽因为兽化而体温略高的后背,然后更加用力地、以仿佛要将他摁进自己的血肉融为一体的力道,将他拥进自己的胸膛里。
我不想再让你寂寞,也不想再让你失落。虽然你是个喜欢逞强的相当令人讨厌的家伙,然而即使如此我也不会允许你就此堕落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所以现在。在这个一切还没有行进到无可挽回的终点的时刻。
我要将你紧紧抱入怀里。
即使皮开肉绽也没关系。
14.
如果思绪可以具象化体现的话,那么现在存在于白泽脑海中的,一定是一团无论如何都难以解开的乱麻。
在决意自暴自弃之后,那些无关神圣的污秽瘴气在霎时之间趁虚而入,对残存的理智极尽所能地进行了最大化腐蚀。积压千年的怨愤与寂寞控制了存在于大脑中的每一条神经,他发现自己的行动再也不受自己的控制,然而即使如此他也完全没有阻止的意思。
血肉横飞、哀嚎四起、呼天抢地、痛不欲生。
只是在抬手之间就挥毫而就的鲜红画面,经由兽化之后的五官六感,切切实实地传达到那条被抛弃被扭曲的无所顾忌的神经中枢里。
他的脊背因为异样的兴奋而泛起战栗,那种从未体验过的病态的刺激感让他下意识地想要追求更多的东西。
他的眼角瞥到正殿角落一个白色的物体——那是一个由于过分害怕而摔倒在地的可怜狱卒,当然,与此同时,也是他体验这种新鲜感的又一个可爱的牺牲品。
他的嘴角扬起一抹艳丽的笑容,鲜红而小巧的舌尖从微启的唇瓣之中伸出,然后充满暗示意味地自中指根部开始,不紧不慢地一点一点舔上指尖——这是很明显的捕猎宣言,从未移开过的锐利红瞳,无情地预告着那只被锁定在视网膜中心的猎物生命的终结。
鬼灯那样冷彻的神情平淡的语调,以最残忍的力度击碎了他心中最后一点梦想与希望。而与此同时,他也终于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曾经让他不断逃避的事实。
真实的世界里充斥的总是最冰冷的无情。
而即使如此,他也不想再继续自欺欺人地继续沉溺于虚构的世界里。
所以,与其被这个世界无情地抛弃,还不如经由自己之手,亲自葬送这个令人厌恶的真实世界。
——然而。
在白泽即将进行到下一个动作的时候,一道熟悉却又陌生的视线如同利剑般刺进他的视野里。明明是一如既往的冷彻神情,却似乎在寂静的漆黑之下,隐蔽地翻腾着一些不知其名的情绪。沉着的令人厌憎的声音恰到好处地穿透过耳鸣的缝隙,不偏不倚地撞击进鼓膜里。
被对视、被提问、被捉住、被回答,然后被毫不犹豫地拥抱进温暖的胸膛里——这一系列动作在电光火石间便被干净利落地完成净尽,然而这样真实的反常举动却让白泽产生了一种正在做梦的错觉。
白泽是自上古时期便与天地同在的神兽,他曾在千年万年间看过人世间无数悲欢离合嬉笑怒骂,如今又怎么会看不出鬼灯如此反常却又明显的想法。
身体本能地抗拒着挣扎着,想要从这个虚假的梦境中清醒过来,可是低沉语音带动的灼热吐息却明明白白地喷洒进耳蜗里。
原本坚定地在脑海里滋长蔓延势如破竹的破坏欲随着主人本身的动摇开始出现坍塌碎落的现象,然而好不容易破土而出的原始兽性又岂会让人那么轻易就能再次封印于心底。
白泽再也无暇顾及那只早就被他忽略于视角边缘的猎物。他的脑海里除了混乱还是混乱,他不明白鬼灯这样的行为到底意欲何为,但是他能确信这样笨拙的眼神动作话音语调绝对只会是出于本能的真情实意。
他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两种极端状态之间不断被拉锯游移却无法阻止,然后他听到了用来压垮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掉落的声音——
这是鬼灯终于剥落下名为冷彻躯壳的宣言。与往常镇静形象截然相反的,是完全不加掩饰的愤怒。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所以给我快点清醒过来吧,你这只不懂适可而止的白猪。」
15.
弥散着血腥气的浑浊空气中爆发出几乎要超越鼓膜承受力的尖叫。
白泽的身体在意图找回理性的瞬间完全脱离了意识的控制,存留于体内的兽性与人性完全分裂成两个极端,而其互相拉锯的最直接表现,即为白泽本身正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在两者形态之间高速切换。
头疼欲裂。白泽下意识捂住几乎要爆裂开来的头颅,可是单凭外部的阻止对于脑海内部的斗争根本就是于事无补。他的手痛苦地在虚空中乱抓,恍惚间他似乎抓下了什么东西,却也无暇顾及。他感觉到自己被一个强有力的臂弯封锁住了行动,他愤怒地挣扎想要甩脱这个碍事的物体,然而臂弯的主人却仿佛下定了决心般让他挣脱不去。
鬼灯的声音遥远地好像是从虚空中穿过来的一样,连续不断的单音节以混杂着紧张的坚定声音传递到白泽的脑海里,然而剧烈的疼痛令他根本无法听清。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瓢泼大雨自头顶之上倾盆而落。
虽然对于一场雨来说,这样的水量实在有些过小,但是自发间流淌滴落下来的水滴,确确实实地起到了净化洗涤的作用。
白泽终于找回了那些已经几乎要完全脱离自己身体的意志,而只有随着理智的回归他才能够意识到拥有这样功效的东西绝非简简单单的寻常雨滴——桃太郎手拿空盆一脸惊恐的表情就那样突兀地闯入他的视线里。
白泽的大脑出于本能发出了最高级别的警报信号。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般慌乱地急促地笨拙地拉开那具与自己紧贴在一起的温暖躯体,然后映入眼帘的,不偏不倚,正是他已经猜测到却最不想承认真实的残酷现实。
白泽终于想起来那个曾经在虚空中听到多次的单音节所代表的含义了。
那是经由鬼灯之口所传达而出的最坚定而义无反顾的命令。
鬼灯说。
「泼。」
16.
在这个三界界限规划分明的真实世界里,用于祓除病恙的净水对于地狱住民有多大伤害,从不小心被溅到水滴的鬼卒所作出的痛苦反应来看,也大致可以窥见一斑。
而对于鬼灯来说,他所面临的情况是「泼」。
这是他原本最想避免的状况。鬼灯本就是主张以最小付出获得最大回报的最佳代表,如果不是白泽突然失控又破坏力极大,他根本就不会使用这样极端而自残的唯一()手段——其他相对温和的手段也许存在,可是在白泽那样不断抓挠无意识破坏的痛不欲生冲击进敲打进鬼灯内心的同时,也把鬼灯心底所存留的最后一丝冷静给撞击毁损了。
正所谓最不想发生的事却偏偏是最可能发生的。
鬼灯死了这么久遇到过这么多事,每一次都以相当冷静的态度安然解决。唯独这一次,他终于在命运的又一个恶意玩笑之下,连一笑置之的力气也消耗殆尽了。
他的身体原本就在阻止白泽的过程中变得遍体鳞伤,强大的意志支撑能够支撑他维持着紧紧抱住白泽的动作,却终究抵御不了来源于外界的强力而无间断的侵蚀。
在他的眼皮即将不堪重负沉沉闭上的那个瞬间,他看到那双血红尽褪终于恢复清明的漆黑眸子里,涌动起慌乱悔恨与其他许许多多知名不知名情绪的晶莹水光。
鬼灯回味着这个最后停留在视网膜底的从未见过的景象,心里想着或许这样的结果也不算太坏,然后他闭上双眼,任由意识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