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颤抖的手伸出了地面，又是新的诅咒。”
丧钟镇又下雨了，提瑞斯法灰暗的天空更加阴沉。歌声飘出窗户，混合着木管的伴奏跌落在潮湿的地上。哀伤的旋律像在人面前摔碎的玻璃杯盏，晶莹的碎片却化作雨水浸润在泥土之中。这样的哀伤觅不到源头，就像失恋者忘却了恋人的样子。
“你不见裸露骨骼上的血肉，永不风干的露珠。”
乐声纷纷扬扬，丧钟镇外一片开阔的林地，朽坏的僵尸们停下了脚步。任凭着裹着残破身躯的稻草被洗刷得七零八落，一些尚在吞食腐肉的僵尸也抬起头来。尽管他们坏死的眼珠里依然看不到一丝光彩，歪斜的嘴大张着，流淌出的东西不知是雨水还是腐液。尽管残缺腐烂的肢体还在不由自主地抽搐，他们也还是像有了一丝些微的意识一般达成了这个共识——他们呆立着凝视远方，感知着音乐声中的无尽痛苦。
没有一只僵尸不曾驻足欣赏这支优美的哀乐，上一次出现这样的光景还要追溯到被遗忘者正式立足于世界的那一刻，黑暗女王率领洛丹伦亡魂夺回他们城市时宣告胜利的进行曲。如今这支名叫《呜咽》的新歌却以迥然不同的情绪随天上的雨滴鬼魅般降临，在凋零的市镇中诵唱。

何塞·卡尔斯通从来都不缺阴郁的情绪，他从噩梦里苏醒，摸索着对自己的骨肉进行了简单的护理。这些护理早晚各一次，用的都是他亲自调制的药水。经历了长期的漂泊，他发现自己比其他人更需要一副好的身体。他摸到自己的法杖，拄着它打开窗户。
他吸进第一缕晨雾，眼前依然一片黑暗。些微的光照在他的脸上，那一瞬间，苍白凌厉的面孔渐渐清晰起来。骨骼的形制在这张脸上显露无遗，那是保养得极好的皮肤、浑圆的鼻头甚至笔挺的鼻梁所掩盖不了的。因死亡而变得瘦削，甚至外露被磨得灰黑色的骨骼的脸上，一张大嘴尤为诡异，说话的时候乌黑的嘴唇竟能上下翻飞自如。然后还有其他的东西更能加重这骇人的滋味，那就是在笔直裸露的眉棱骨之下，眼睛的位置早已扭曲变形，只留下两条细细黑黑的狭小缝隙。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的样貌几乎只是那张乌黑的大嘴，那是仿佛根本没有脸的恐怖面孔。
多少年过去了，何塞自己都怕想起他失去双眼的那一刻。他站在窗前，感受着窗外的气息。每天清晨，他都会如此安静地站在那无边的黑暗之中，感知周遭的一切。他会听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巨细无遗，这当然是一种享受，每个早晨他都愿意多听一会儿。不过在今天的哀乐声中，他更为强烈的感受到，一直以来作为亡者的一种渴望燃烧得更厉害了，那便是关于味道的渴望。

自复仇之日起，被遗忘者的领袖希尔瓦娜斯便陷入了人生的迷茫之中。有传言说她曾绝望地从冰冠堡垒的顶端跳下，粉身碎骨却又奇迹般地起死回生。大酋长的意志将被遗忘者推向战争的深渊，格雷迈恩城墙内外战火烽起。在这个关头，希尔瓦娜斯归来了，她眼里透露出比复仇之前更为恐怖的东西。那是无限延展的绝望，再不能形容了。
战火迫使被遗忘者停止对自身命途的思考，然而他们坚韧的意志终有殆尽的时刻。无数的被遗忘者在战场上被瓦格里复生，他们站了起来，却只会茫然地观赏着眼前被鲜血涂满的风景，浑然不觉自己已再次成为风景里的浓浓一笔。
这本是被遗忘者应变得更加强大的时刻，然而大多数人却恍然觉得自己坠入了一个可怕的轮回之中。迷失的恐惧在所有人之中传递，尽管在整体上出于对女妖之王的崇拜与景仰，被遗忘者仍保持着紧密的团结，但对于每个个体来说，痛苦正在慢慢侵蚀着他们的心灵

何塞咂摸着嘴。今天待在窗前的时间是如此的长，还没有要抽身离去的意思。他想着一种新的渴望大概会起到最关键的作用，他在思考，这大概是每一个被遗忘者都会有的思考。
他拿出一只皮袋，摸索着用里面的烟草给自己卷了一段雪茄，然后抽出一支柏木条，只用手一捻，木条便燃着了。他点上方才卷的这支弗拉斯·希亚比的绝版货，更加地若有所思，他就像几根熄了的木柴一样斜倚在墙上，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久违的味道，无比熟悉的味道。
蓦地，黑黢黢的房间里燃起了一团绿色的光芒。那是一只基尔罗格之眼，它自然而然地悬浮在何塞的身畔。长久以来， 何塞就靠它视物了。
眼球四处转动，绿光微微照亮了屋里的光景。老旧的木床有两只床头柜。一只摆着黄铜闹钟，暗淡的金属依然有些许反光，而另一只床头柜上则铺了一张软垫，一只小鬼在垫子上酣睡。

纳尔洛特，纳尔洛特。”术士叫他的小鬼，“快起来，我有点子了。”何塞的眼珠飘过去，绿光晃得小鬼不得不遮住脸。
“好了教授，再让我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小鬼困倦的声音拖得老长，一下就被远处一阵阵的钟声掩盖。该死的丧钟急促地响着，何塞终于记起了出殡的事。
术士打开咖啡馆，发现罐里只剩下一小勺咖啡了。他从炉子上端下锅来，把里面的水往地上泼去一半，然后用小刀把罐里最后一点儿混着铁锈的咖啡刮进锅里。
术士一副自信又惬意的神态，看着小鬼在陶炉旁边点火，他觉得肚子里好像长出了许多有毒的蘑菇和百合。

术士一边给闹钟上发条，一边等着咖啡煮开。他看着锅子被邪焰熏得发绿的外壁，还有锅里冒出的泡泡，思索了一下，才发现夏天又要过去了。
术士给钟上完发条，已是七点二十分。他端起咖啡，咕咚地喝了一口，些许的温热和苦味出现在嘴里，几乎不能辨别。他忽然感觉自己活过来了一点。他一边收拾过完一边说：
“看来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了，纳尔洛特。看看我能给你带来一些什么。”
他系好了黑色长袍的带子，绿色的眼珠盯着镜子，自己则转了个身。然后拉上门出去了。

“嘿，诗人！要借把伞吗？”
何塞陷入长久的沉思。怪物商店的老板玩儿完一局，这才发现他就站在自己身后。
“别逗了，我手上就有一把。”术士回应道。“我只是想看看你这局是不是又先丢掉了车间。”看着老板收拾着矮桌上的棋盘，就和他谈起关于怪异饰品的事。他们正谈论到一只风干的蜥蜴，术士正打赌时间长了它绝对会自然地变成蓝色，就看见大路的尽头。亡灵的车队正向着这边缓缓开了过来。
“总归还是要结束的，这路可不好走。”
术士转眼看看老板，神色凝重而呆滞。
雨终于还是停了，然而雾气并没有散去。空气中的潮湿总能混合上一些炼金的药味。丧钟再度响了，灵柩已到达墓园跟前。

车轮隆隆的声音和拉车双头魔的喘息声并不足以改变广场上的气氛，然而人们忽然安静了下来。后面的人尚不清楚状况，依然小声继续交谈了几句，抬起头马上就发现了为什么。
长长的队伍前面，一骑格外显眼。威严而又孤独，她就是希尔瓦娜斯，女妖之王，被遗忘者的解放者。一直以来她都是被遗忘者的精神支柱，她指引着被遗忘者前行，而被遗忘者对她效忠。今天，她骑着平日里骑的的紫色骷髅马，亲自主持这场葬礼，她策马徐徐而行，经过丧钟镇大教堂的时候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全部像她敬礼。
一直在空中盘旋着的瓦格里此刻聚拢在了女王的身边。她们发出轻微的耳语，在这安静的场合，她们的语言显得柔美。被遗忘者并不知道这些话的含义，他们猜测那也许根本就是咒语，以祝祷他们的女王身心舒畅。

然而对于希尔瓦娜斯来说，从北伐到现在，除了瓦格里的贴心照料，再没有任何事情能够使她身心舒畅了。在她回归的当天晚上，从制止加尔鲁什对她的军队的控制开始，所有的事情就已经全部压在她的身上。战争，无尽的战争。北伐刚刚结束，加尔鲁什·地狱咆哮就强迫她的人民进攻吉尔尼斯。并且再三命令不准使用大规模毁灭性的武器。希尔瓦娜斯当然知道加尔鲁什在想些什么，他的眼中只有对他惟命是从的一些兽人。而其他的种族，不管是否效忠部落，只要他觉得对他自己能构成威胁，他都会想尽办法打压或者借助敌人之手除掉。而被遗忘者就明显符合入选加尔鲁什黑名单的条件。
不过对于整个被遗忘者来说，瓦格里的到来则完全瓦解了几乎所有的困难。当地狱咆哮再度踏上洛丹伦的土地时，目睹了被遗忘者根本就没有濒临灭绝。希尔瓦娜斯则一边向他炫耀被遗忘者全新的再生人口模式，一边却对他故作谦卑。他顿时倍感讽刺与嘲笑，那句“你和巫妖王有什么区别”后面普遍被被遗忘者看作是地狱咆哮气急败坏的完美写照。

在一般人看来，遗族从不轻信于任何人，何况是出身于他们的仇敌天灾军团的瓦格里。这显然低估了希尔瓦娜斯对于被遗忘者的象征意义。事实上，没人知道希尔瓦娜斯如何将瓦格里带回了洛丹伦。而被遗忘者们对此毫不在意，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的女王就像解放了自己一样解放了那些美丽的女妖，因此才在北地又费了些周折才得以返回。瓦格里本身对此并无异议，她们声称自己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从此与被遗忘者相互信任。对此连一向保守的遗忘之影教会也公开赞美她们是“美丽的天使”。
何塞·卡尔斯通从对瓦格里密语的沉醉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女王在战争告一段落之后的首次露面。他抬头看着女王，她的脸色依旧不好。即使头上那被高弗雷一枪洞穿的伤口早已被修复得完美如初，但皴裂的嘴唇和眼角细细的裂纹都说明了女王还未能从失去阿加莎、阿尔苏拉以及达斯琪拉的悲痛中完全恢复，来不及整理妆容。

女王捧着一个骨灰盒，走上墓园中央的祭坛。
“首先，我要把最高的荣誉颁给前锋军指挥官昂斯洛特。他战斗到最后一刻，不愿撤退。他的勇气得到了对手的尊重，我听说那个颇为难缠的达利乌斯·克罗雷领主居然亲自为他主持了火化的仪式。那么，这就是他最好的归宿。他成就了他的使命，他是我们的英雄。”
所有被遗忘者对着骨灰盒深深一躬，食腐鸟拍打翅膀，张开嘴巴，眼看就要发出难听的尖啸，立即就被端着强弩的恐怖卫士一箭射了下来。这就是被遗忘者对一个战士的尊敬，全场依然鸦雀无声，女王继续说：
“可是更多的战士，也许还未能完成自己的心愿吧。但他们仍然愿意为我们牺牲，而我们，绝不能让他们轻易地牺牲。
说着，女王做出一个手势。随着木轮转动的吱呀声和双头魔沉重的脚步声，两具灵柩终于被推到女王面前。

这是瓦格里加入之后被遗忘者举行的头一次葬礼。此前被战争困扰的人们根本无暇顾及胜利和生存之外的东西。等到一切都平静下来之后，人们终于发现，他们从现在开始，就面临着天翻地覆的改变。而首先，就从死亡开始改变。
木质的棺材从车里被抬了出来，棺材的四周画满了复杂的符文，而棺材盖上并没有画。以往负责复生墓穴中的死者的通灵师们对这些符文再熟悉不过。他们回想起在从前那些艰苦奋斗的日子，复活一个人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他们必须全程监控死者的状况。有的死者很快就会醒来，有的则需要几天，有的注定永不再醒。但最糟糕的是，有些死者会因为精神状况太差或者法术上的原因而变成无脑的僵尸，通常“制造出这种作品”的通灵师会因为亵渎了死者而被谴责。
著名的通灵师卡尔德·格雷曾经告诉过同事他的愿望。那就是要让洛丹伦所有的葬礼都变成洗礼，以使得不再有人真正死去。卡尔德·格雷天赋异禀，是被遗忘者中为数不多能用通灵术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复活死者的通灵师。早年他行事轻率，急于追求效率却忘了修整死者坏死的脑部以致复活后狂暴而连伤数人。从那以后他吸取教训，从选材到制作无不认真细致，尤其注重脑部的选择。有了优质的材料，他甚至仅用一把钢锯加上足够的缝尸线就能快速缝制出具备较高智商的憎恶。不久他通过军方考核，获准执行单人任务，这无疑为他的研究提供了更广阔的视野。

然而此刻他身在暮光高地，将不会想到自己的梦想能如此快的成为现实，更不会想到他认为无比繁琐的复生死者的活儿将不再由他们通灵师来做了。当此刻的女王亲自掀开棺材盖，盖棺定论这个词就不再对被遗忘者有意义。
棺材里的人分别是死亡猎手尤里克以及士官长弗尔特斯基。可以确定的是，他们的遗体现在已被修复得完好如初。这显然要归功于鬼斧神工的送葬者摩尔多，他是整个大陆最好的敛容师。这段时间他异常忙碌，先是为女王修复好头上的伤口。而后他便接到了修复两位勇士遗体的任务。尤里克喉咙上的伤口非常好处理，即便血牙狼人首领伊瓦的利爪几乎将脖子完全拧断，也只是花了摩尔多一杯咖啡的时间。可是弗尔特斯基的问题就异常棘手了，恐怖卫士在炸死他的那座矿洞中只找到了他的头颅、整条左臂和两截断腿，其余的东西都已经是碎肉了。
摩尔多连夜写信给卡尔德·格雷，因为这还是他头一次修复如此残缺的遗体。这种大工程显然已经超出了摩尔多精细活儿的范围。他不得不征询这位构造体大师的意见。不料卡尔德·格雷给了他一个惊喜，短短三天之后他就收到了卡尔德的答复——满满一箱子符合摩尔多信中所述尺寸的肢体和内脏，其中甚至包括龙吼兽人的大心脏和蛮锤矮人的酒精肝。对于被遗忘者来说，这些材料尤为罕见。

卡尔德的回信中说，他利用暮光教徒的尸体以及他们的黑暗魔法抱着娱乐的心态做了一个巨大的畸体怪。然后他和著名的竞技场老板古尔戈索克签约，用这只拼装巨人参加当地的杀戮熔炉竞技大赛。不出所料，他的作品所向披靡，击败了众多挑战者，除了赢得奖金，他还把败死者的肢体收集起来。为了表达自己对阵亡勇士的敬意，他当即按照尺寸选出最好的肢体和器官，连夜购买了一次地精飞艇空运送了过去。
“所以，我们要感谢摩尔多先生和格雷先生。他们合力让我们的战士身体恢复如初。”相比复仇之前，女王的声音少了几分尖锐，多了几分空灵，他继续说，“那么下一步，便是唤回他们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