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消失过几年，作为一个活死了好几位血族的人类，托瑞多里命长的家伙对自己仍留有几分印象。托人送信给那位萨麦尔长老也因此变得容易——元老院和其它血族还不至于把一介人类带来的威胁放在眼里，哪怕他是纯血大小姐唯一的教育者。
深夜的湖上空无一人， 将船泊在岸边，靠着船头望向空茫的夜色。船桨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水面，星辰的倒影被无端搅乱，折出一片柔和的雾白。
长久的等待让人昏昏欲睡，究其原因却是自己来得太早。以往得了空闲会带西里斯来划船，而那家伙大概是跟水相性太好，总忍不住打翻船跳下去游泳。再一联想萨麦尔与自己略显相似的轮廓，和在钟楼时紧张的态度，不难推测出西里斯对他做过什么。
托人送去的信上写着“为上次的失礼致歉”，见面却约在了事发地点。想象着那个怎么看都不可能缺乏常识的人接到信时的表情，我并没在笑出来和憋住间犹豫多久。

[拆开那封所谓“道歉信”时，我着实有些哭笑不得。星夜湖畔的划船少年，黄昏日暮的敲钟人，对方留给我的印象堪称奇特。但要说他心怀歉意，不如说幽默的意味更浓。]
[如约来到湖边，入眼仍旧是一池星光，与彼时的场景一般无二。我循迹走去，照例跳上船，慢条斯理地掸过尘灰，在船尾坐好，面向对方，听着无节奏的浆声，缓缓发问。]
：“找我有事？”
[透过元老院，斯洛特的又一层身份展露出来——托瑞多小玫瑰的监护人。我想起瑰拉端庄得体的仪态，怎么也没能在二人之间划一个关联符。不过，谁又能看透荒唐的举止背后隐藏着怎样一个人？我也无意深究。]

“想找你聊聊。”
空着的手将围巾往上拉起几分。天气转冷，这会是结冰前的最后一次划船也说不定。
考虑着无关紧要的事，觉得对方大概也不想听自己啰嗦，于是干脆利落地直入主题。
“瑰拉大小姐的事。”
不曾窃听他们的谈话内容，但多少猜得出一些。能让大小姐突然有了学习和做事的决心，或许除了自己那次说教，也有面前这个血族的功劳。
只是，玫瑰是浇灌了太多水也会枯萎的植物。可以的话，自己并不希望无关紧要的人插手，无论是有意或是无意。

[虽说感官上并无不适，但单从他呼出的热气，也可以察觉到周遭些微的凉意。鸟雀失去踪迹，此地因而肃杀。置身于这么阔大的空间，心境也带点悠然的随意。对方有意主动提及，正好，我也需要给这位监护人一个交代。]
：“请说。”
[一句话算是默认了自己和瑰拉有过接触，没有进一步解释自己与她交谈的内容。我下意识地把手蜷成拳放在双膝上，身体微微向前倾，做出认真倾听的姿态，静静等待对方发言。不可否认，我想从他的话里做一个初步判断，如果他与我在瑰拉的事上立场一致，那么，事情会顺利很多。]

各自担任托瑞多两位纯血的监护人，我与他并不是可以一起划船聊天的关系。
与在元老院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对方不同，人类在血族面前全无发言权。如果没有瑰拉近乎偏执的认定，手握诸多秘密情报的自己恐怕早已被元老院灭口。
也因此，与拥有诸多后路的曼缇·托瑞多不同，瑰拉的路只有一条。在这场夺权战争中，一旦落败，便是万劫不复。
但世界的规则并不是“输得起的人去输掉就好”，尤其在另一边也是未经世事的孩子时。自己无权将沉重的命运加诸于人，想必瑰拉也不愿见到这样的发展。
也许在开始寻找第三种选择的时候，就注定了自己不会对谁下手的结果。
“我今天，原本是准备好要气势汹汹地质问的，还打算划到湖心就把您推下去。”
摇桨的手停了，小船在湖中央慢悠悠地晃。排练过一遍的威胁和恐吓被全数咽回，望着他叹了口气。
“……萨麦尔先生，您知道自己长着一张让人无法责备的，乖孩子的脸吗？”
谁也不要输的方法，并非真的不存在。
只要——战争不曾开始。

：“记得有人说过，他和我长得有点像。”
[既然那一切都没有发生，我就一笑置之，把他的话当做一个玩笑——虽然十有八九并非如此，但是计较毫无意义。]
：“即使那样做，你也未必有胜算。”
[不过我还是往旁边挪了挪，以免在他心血来潮打翻船的时候措手不及，而后才端正了态度，未免显得没那么严肃。]
：“我来是想好好谈谈，斯洛特先生。”
：“曼缇和瑰拉才是真正的孩子，我们的决定对他们影响不小。”
[相似的身份注定她们有所牵连。但是存在对立与否，却与此刻我们能否达成共识有关。]

我与他相似，那句话自然出自西里斯之口。在人间游荡的影子一次次试图寻找光的痕迹，却找到了错误的对象，我无需动脑都能勾画出这两人相遇的光景。
“这也是我的目的。直白地说，我需要您一个承诺。”
在围巾后深深呼吸，为接下来的长句汲取足够的氧气。
“即便她最终无法成为托瑞多的女王，也请保证她可以作为一个普通的小姑娘，安全、幸福、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
“但如果她前进的路会伤害您的女儿，也请不要犹豫地打破这个承诺。”
昔日不谙世事的孩童，已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渐渐成长。我无权为她取得最终的胜利，只能在她犯下最初的罪之前，为她圈出一片净土。
不伤害任何人，温柔善良的孩子，值得被这个世界温柔相待。
这也是自私的我一直为之愧疚不已的，唯一的愿望。

[这也正是我所想的。滥用力量，不必要的杀戮与伤害，想达成总有可能，却并非必由道路。在各有河道时彼此让行，不打翻任何一条船，或许缺乏掌舵者应有的杀伐果决，却是我的答案。]
：“如果，您愿意给出同样的承诺…那么我们达成一致了。”
[我略略舒展了眉目，松开手搭在船沿上，放缓语气。]
：”说实在的，您家的小姑娘还是相当讨喜的。”
[我记起那孩子仰头憧憬泰迪熊的模样，即使没有今天的允诺，能不能下得了手于我还是一个问题。至于对方，如果能给曼缇的安全加上哪怕不那么稳固的一把锁，何乐而不为。]

其实明白对方未必会下手加害，但或许正因为自己作恶太多，熟知人心的诡诈，才不得不多疑至此。
搁下桨转了转手腕，抬头时已经不再是模仿西里斯的轻佻笑脸。
“自然愿意。”
承诺无需多言，修饰性的语句亦会让其本身变得不可信任。更何况，边划船边说到现在，身体上的负担也很难以轻松形容。
小船早驶离了湖心，要说的事情都告一段落。打了桨向前而去，夜雾里隐约看得见近在眼前的地面，和远处迷离的灯火。
“这次就把您安全地送回岸上吧。”
终究人到末路，一些事再也有心无力。真的像西里斯那样打翻船，恐怕先死掉的会是自己。
船桨支上石缝，挪出足够通行的空间，我没有再去看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