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威尔从头晕目眩中爬起来，四肢发软，浑身冰凉，他很快在周围找到了衣服和记号——谢天谢地，他之前来过这里。
　　在地下街要知道准确的日期不太容易，他也不想表现得像个傻子似的惹人注目。利威尔想，至少他运气一直很好——除开今天，他还没遇见过没法处理的情况。见过他赤身裸体的人都死了。利威尔依照记号的指引找到了刀，细长，带着微小的弧度。握着它，他镇定下来，开始考虑如今的处境。
　　他一直很小心，从不在别人眼前“穿越”——他实在找不到其他词描述自己这种状况，甚至伊萨贝尔和法兰也没有亲眼见过。但今天他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
　　停下，别想这个。利威尔摇摇头，把那些由“异常”生出的恐慌和自卑甩开，他仔细思考着，在他消失前一秒他看到了那男人，他看上去并不吃惊，甚至可以说是镇定自若，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他还叫出了我的名字。利威尔把衣服裹得紧了些，它只是一条伪装得和墙壁很像的毯子，摆放多时，灰尘不少，但让他在洁癖和赤身裸体间选择的话，答案是毫无疑问的。寒意侵袭着他，可能已是初冬。利威尔仔细盘算着，地下街的人知道他的名字，这个不足为奇，男人知道可能是事先打听过。如此说来，他果然是冲着他来的？所以知道他最隐秘的、仅为极少人知的秘密？这说不通，除了伊萨贝尔和法兰，其他人都死了。而他们是不会背叛他的。
　　那么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那头金发、那双眼睛——它们全都闪耀着他所不了解、亦不曾拥有的光芒。如果他见过这个人，他不会错认。
　　利威尔打了个寒颤。一个可能性伸出细锐的爪子，攀进他泥泞的脑海。
　　——他见过他，在未来。
　　利威尔已忘了“那个”是从何时开始的。在他还清晰的记忆中，他似乎就一直生活在这种动荡中，不断地穿越时间和空间，重历悲伤苦难，偶尔闯入未来。他的时间是混乱的，他是在一定的时空中不定的个体。他不知道世上是否还有其他人和他一样，但他很清楚，如果地下街有人撞见自己赤裸的样子，那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的开始。
　　他的童年在无数次地回到父母死去的夜晚中度过，长大的他、未来的他帮助幼年的他逃了出来，他的人生中始终只有自己一人，担任全部的师长、父兄、朋友的角色。直到他终于为此感到惊恐，对自己咆哮“滚开！”——他便不再见到那个只存于未来的，强大无双也温柔无双的自己。
　　然后他带回伊萨贝尔，他的姐妹，接纳法兰，他的兄弟。他们是他全部的家人。
　　利威尔深深吸气，他不能容许别人伤害他们。谁都不行。不管调查兵团有多强。也许这就是他必定在今天死去的原因——他隐约意识到有哪里说不通，但熟悉的高热再次攫住了他，毯子和刀他都带不回去，他挣扎着把它们放回原位，知道在穿越后必然导致的虚弱会让他处在极不利的位置，但他不会放弃干掉那个金发的——直到他失去意识前，他都在一心一意地考虑这个问题。
　　短时间内两次穿越耗尽了利威尔的体力，当他冷汗如注、从黑暗中蹒跚而出时，已经做好睁眼便是宪兵大牢的准备。但他还在原地。钟乳石冷冷地注视着他，就像一把把亟待插入他胸膛的钢刀。他并不觉得很冷，浑身上下都被披风裹得严严实实，他稍微动了动，发现手脚都被绑住了。
　　坐在他身边的男人平心静气地看着他：“为了让我们有足够的对话时间，我必须这么做。”
　　利威尔的声音因缺水而嘶哑：“……你想要做什么？你是谁？”
　　“我是埃尔温·史密斯，调查兵团分队长。你们的战力很强，我希望你们能加入调查兵团。”埃尔温在他针刺似的审视视线中不动声色：“我想你们不会太喜欢开荒的余生。”
　　“他们呢？！”利威尔焦躁起来：“他们在哪里？！”
　　埃尔温意有所指地打量着他：“我支开了其他人。我猜你不太愿意他们看到你这样。”
　　“……这里就我们两个？”
　　“是的。”
　　利威尔嗤笑一声，然后猛地向埃尔温扑来——在刚刚的对话过程中他已经挣脱了手部的绳索，他的身体支撑不了持久战，因此只能出其不意——男人却早有预料地接住他的拳头，再一次，把他摁在地上。
　　“我可以让你穿上衣服，但我建议你好好考虑我的提议。我不否认我很希望你的加入，但我相信你对脱罪的渴望也同样迫切。”
　　利威尔哼了一声，停下挣扎，埃尔温会意放开他，利威尔便坐起来，解开脚上的绳索，穿上衣服，揉着手腕。
　　埃尔温喊道：“米克！”
　　很快，利威尔看到一个高个子男人——他真的很高，史密斯都比他矮半个头。他带着伊萨贝尔和法兰，从拐角处走来。从那里他们看不见里面发生了什么，却能阻止一切不怀好意的人靠近。
　　伊萨贝尔想要扑过来，却被牢牢摁住了，她嚷道：“大哥——大哥你怎么样——”喊得活像利威尔被占了什么便宜似的。
　　利威尔直视埃尔温，冰冷地说：“我为什么要答应？去开荒至少还在壁内，到外头去喂巨人才是真正烧坏了脑子。”
　　埃尔温针锋相对：“别说那些你自己都觉得幼稚的话。开荒死的人一点都不少。”
　　利威尔没有回答。他知道这点。荒芜，虚度余生，毫无意义——那就是被判罪后的惩罚。
　　“我可以让你们不被问罪。”埃尔温笃定地说，米克看上去想说什么，却被埃尔温一个眼神制止了：“不是免除处罚——而是你们连罪名都不会有。只要你们加入调查兵团。”
　　伊萨贝尔还在大嚷大叫：“谁怕谁！和你们拼了！”法兰瞪了她一眼，但伊萨贝尔毫无顾忌。
　　埃尔温加重筹码：“如果你们觉得开荒可以接受的话，那么就地处刑怎样？”
　　利威尔的眼神愈发阴森：“你这个被屎塞了心的——”
　　“答应他，利威尔。”
　　利威尔有些痛苦地看着法兰，刀就加在他们的脖子上，只要再深一点——
　　法兰冷静地说：“答应他，加入调查兵团就可以离开这里。”
　　利威尔却还想试一试，毕竟他今天是注定死在这里的。他没有说话，攥紧拳头。
　　埃尔温低声道：“手枪。”
　　“——？！”利威尔猛地抬头，死死盯住男人的眼睛——这男人确实知道些什么。
　　他审慎地开口：“……好啊，那我就加入调查兵团。”
　　他说的只是“我”。利威尔想，伊萨贝尔和法兰可没有做出什么承诺。他满是戾气的眼神笼着死亡的恨意，袭向埃尔温。
　　男人看上去并不在乎他的小把戏，他甚至耸耸肩，露出一个微小的、有些“悉听尊便”味道的笑容。
　　那就走着瞧吧，利威尔想。总有一天我会拿到秘密，然后杀了你。
　　TBC

　　利威尔冲上二楼，找到了趴在窗边看雨结果睡过去的自己。
　　他看起来那么小。那么柔软。
　　他只是个孩子……和现在的自己截然不同。未来一切的悲伤和痛苦都和他无关，至少到目前为止。他看上去在美梦里徜徉……他只需要担心穿越。这就是他唯一需要担心的。
　　利威尔走上前，抱起他冲下楼，踹开摇摇晃晃挂在门扉上的大门，一低头闯入雨里。
　　准备好看看地狱了吗，小鬼？
　　小孩醒来后立刻给了他一巴掌。利威尔没反抗——他两手都被这家伙占着呢。更何况那点劲根本无关痛痒。他让他不要乱动，本以为模糊的记忆在漫天大雨里忽然清晰起来，他冲着一个窝棚奔去，把小孩放在地上，拧了一把自己的衣服。他知道自己一会儿就走，里面根本没穿衣服，一直奔跑还不觉得，一停下来只觉得冷得刺骨。他低头看着孩子，他很是陌生地看着他，神情有点怜悯。利威尔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落水狗。缩在玄关那里，可怜巴巴地抬起头，就为等着一个收留……
　　一个家。
　　哦，看看你。他嘲弄地看着孩子，但他太小了，还不能分辨这种微妙的恶意。
　　头发都淋湿了。乱糟糟的一团。你以为你现在和我有什么不同吗？
　　我们都失去了家。都是落水狗而已。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他从孩子的眼睛里和记忆里看到了自己：
　　“你已经知道那个了吗？”
　　是的，他当然已经知道了。
　　“……我就是你。未来的。”
　　“哦。哦……我知道能回到过去……”他看着孩子像是遭受什么奇耻大辱似的涨红脸跳起来：“不可能！我的未来才不可能像你这个样子——！”
　　“啧。”我他妈也不希望自己是这个样子。种田，做小买卖。什么都好，只要别是这样子。什么都比这个好，不是么——但这就是未来了。
　　父亲的手枪出现在贵族那里肯定不是偶然，只要这小家伙一露面，他就只有死路一条：“别回去。别说任何事。除非你想死。”
　　现在他该抓住他的衣领了，利威尔没有动弹，等着那双手把自己拽下去——原来自己的黑眼睛是这个样子的，那么亮，在闪电下把自己这狼狈样映照得清清楚楚、无所遁形：“那老爹呢？！你很强吧？！‘我’应该很强吧？！那就快回去救老爹啊！”
　　我很强啊。利威尔有点事不关己地想。他拉开小孩的手。
　　只是我从没来得及。
　　他指指自己衣服：“……从老爹衣柜里翻出来的。”
　　“那、那——”
　　“我想你应该已经发现了。穿越的时间没法控制——它总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就算是现在，它也在如此可恶地玩弄着我，把我弄回这里，让我不得不来救你——如果我们死在这个时候多好！什么都不知道！世界里只有雨！那么干净——那么强大——那么——不可摧毁：“我没法控制！利威尔！每一次！我都来不及！”
　　“现在你这次失败了，下一次——”
　　“没用的，”我甚至不能杀死你！“这就是‘过去’。未来的人无能为力。”
　　“你怎么知道？！你他妈怎么知道——？！”
　　利威尔一把捞住扑腾着往外钻的小崽子的腰，把他拎回窝棚。有些事就得在这里说清楚，如果他的命运是不断的螺旋，他最好趁早接受：
　　“我怎么知道？”他深深地憎恶起自己，他从未发现自己对自己的恨意可以如此浓厚：“因为，这就是‘我’告诉‘你’的话。就在今天。就是现在。一字一句，我都记得。”
　　那个小小的自己吓呆了。他僵硬了。浑身冰凉。就像老爹一样。就像伊萨贝尔一样。就像法兰一样。
　　过去无可改变，未来早已注定。
　　他来不及。孩童的身体很柔软，也很快就温暖起来。碰触着这个过去的自己，还没染上血痕的自己，利威尔才能感到自己还活着。他的额头抵住他的脊柱，明明硬得让人难受，怎么能那么脆弱地一触即断呢？他浑身一凛，他得告诉他，他得告诉他不要去做，只要他不去，只要他可以收敛起那要命的、不值一提的自尊——利威尔张开嘴：
　　“……就是这样的雨天……”不要去杀那个男人！
　　他说不出来。
　　哈。
　　利威尔失神且无力地放软了自己。他的膝盖真实地碰到地上。冰冷的风雨钻入衣服，碰触着他赤裸的身体，和汗液融为一体。他感觉自己被沉入河里，无法呼吸。
　　他没法说出任何关于未来的事。他没法提醒过去任何事。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嗯……？”孩子抽抽鼻子发出音节回应他。仿佛是感觉到了他的悲伤，明明自己还在哽咽着，却拼命地、认真地想要逗他开心：
　　“……你好矮。我觉得你会再高点。至少比现在高两个头。”
　　利威尔真的笑了起来：“哈。我认识一个那么高的家伙。”就是因为要杀他，我才会在这里。
　　他脑内已经可以浮现出接下来那句话了：
　　“砍了他。”
　　“……”利威尔疲惫得什么都不想再说。原来选择在此早已注定。不是在他被摁倒在地时，不是在那个夜晚见面时，不是红色烟雾闯入眼帘时，而是，就在这里。
　　他从一开始就对那男人有微妙的杀意。而这杀意，被栽入地下街病态的土壤，茁壮成长，终于在最后那刻爆发出来——要了伊萨贝尔和法兰的命。
　　他这条落水狗，失去了自己的家。他亲手把自己最渴望的东西搞丢了。
　　他已经经受过一次了。
　　而这个小家伙，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家伙——
　　利威尔笑起来，他心中充满一种恶毒的自虐的快意：
　　“活下去，利威尔。我只有你了。”
　　他得也好好经受一遍才行。
TBC
PS：稍微试了一下黑体功能，大家看看是不是有点奇怪……还是我们继续回到通篇字体无变化模式？其实我更喜欢斜体强调啊黑体版面看起来略突兀。
总之我还是赶出来了！将近五千字！加起来第四章差不多将近八千字！快给我回复鼓励我嘤嘤嘤！写这个过去虐死我！
接下来终于要进入团兵剧场了。谢天谢地。
可能是下星期天更新——楼主星期六二级，在那之前K书去，祝我好运XD

明天不知道能不能更新但是这边会尽力……因为明天预订是坦♂诚♂相♂见所以爆字数你们懂【
至于为什么一个星期还写不完因为在下一直在K书，然后今天计算机二级不出意外是没问题了。
但是下个星期每天二十篇论文要看，哪怕只是扫，我都有点怕这边有心无力OTZ
无论如何，纯恋爱梗还是很难被坑掉真是万幸……脑洞也有，比如三个利威尔爬上来神马的。
然后新文打算写哨兵向导设定，还是团兵，不过设定可能和一般不太一样？有感兴趣的咩XD
太太们求回复！
……好吧我知道我写得太少我会努力的【土下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