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天下究竟能值几何。
——
君临天下，或许不过多了一抔黄土，给自己下葬罢了。
——
我站在那里，面前是一片火海，断裂的木头发出噼啪的惊响，在夜空中耀出一方光华四溅，一方血流成河。
——我亲手葬送了我的王朝，只为兴一个千篇一律的新天下。
——
我需要建造新的都城。——几千年从未有一个朝代能够千秋万代，我是这一切见证，已然麻木。——现在，我只想要找一个能安然休养生息的地方。这场战役耗费我太多精力。
——
侍者为我披上了件干净的袍子，掩去衣衫上那些刺人眼的鲜红。
“走吧。”
众人默默地跟随在我身后，血光火光衬得他们脸上兴奋的神情如此光彩而病态。
我微微仰头望天，流云遮月。
如今不是庆贺的时候，对我来说也不值得庆贺。——他们或许在想罢，待到我登基，就了新天下，他们就能永享安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过我拖着这一副沉重累赘千年文化世俗的身子，怕早就撑不住了罢。
——

“让开。”
当他瘦弱矮小的身躯毫无犹豫地阻挡在我的面前时，我略微地有些惊讶了。尽管如此，我脱口还是居高临下的命令。
“请收留我。”他眼神坚定，看着我的双目——我知道它们肯定是麻木而又无光的。
“你——”我单手轻轻一撂，他的身体就如同残叶般倒在地上，丝毫没有反抗的力量，“你不够格。”我给出结论。
背后传来悉索的笑声。
“我会变得足够强。”他站起来，重新放在我的面前。
我带血的指尖微微提起他下巴，浓郁的气味刺激着他每一绺黑发，看，它们都在战栗着，恐惧着。但是，唯独那副墨色的眸子，没有改变它的坚忍——“你不怕我吗？”

“我会变强。”他答非所问，仅是强调。
“很好。” 我对身后的侍者这么说道，“给他件保暖点的衣服。”
背后的笑声一下子转变成了议论声，愈发的吵闹。
我将侍者递过来的衣袍披在他的身上，然后自顾自地向前行走，他匆匆跟在我的身边，眼神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一如既往的坚定自信。
我在他的眼睛里仿佛看到我初始时的姿态。
——何等的高傲，何等的无所畏惧。

“你叫什么名字？”
“日出之国，日本。”
“嗯。”
我微微点了点头，远望着自己的新都一石一瓦的建立，又感到一阵怅惘。
“你明明那么强大，但是你看起来并不开心。是不满意自己的疆土不够辽阔，还是兵民不够富足？”
我低头看向他，他眼神诚挚且崇拜地望着我，似乎是汲渴求着这么些的真理。
——国强，国富，国可敌天下。
这是我们身为国家的愿望。可是回首历史如我，得到了这一切，却又失去了太多。
战争使我得了疆土千里，却荒了万千作物，得到了兵将无数，却要得百姓颠沛流离，得了金银万贯，却终于失了国之本心。
“日本，你尚年幼。他日我栽培你强大到富甲一方，你能够自立之时，或许就能懂了。”我回答，难得地展露微笑，伸手抚摸了他的头，“称呼我为王耀即可。你也是有自己的名字的吧。”
王耀，帝王之耀。我的本名就赐予我了无限光辉，这与国号更迭无关，与天下苍生无关。
“本田菊。”他微微低头，略有涩气地回答。
“很美的名字，菊，花中四君子之一。菊，长大以后便也要做一个翩翩君子啊。”我笑道。他看我笑容时，宁静的目光略有变了，我但觉得，他也是感到些温暖了吧。
那一刻，我默默下了决心。我是必定要让菊强大起来的。

与先前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同，至少他收留了我。
就算在众人面前使我跌倒尽出丑态，就算他起初冷眼相看口剑唇枪，我却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了一线懦弱。
所以即使他满身鲜血，傲视群雄，我也不会有半点惧怕。
我是日出之国，而他，是日落之国。我想。

我或许应该称他为，哥哥。
初遇他的时候，我只是躲在在暗处，小心张望着，那无限繁华的英姿。
他衣锦华丽，独站在高不可攀的城楼之上，气宇轩昂，俯视着匍匐在他面前的万千百姓，眼神淡漠至极，仿若视之为蝼蚁。
我还太小，太小，没有能力与他并肩而行。但我暗下决心，必定要成就与他那般的伟业。
中国。

他告诉我他名为王耀的那一刻，我的全神都被那笑容所吸引。
仿若不掺杂半点虚情假意，纯粹的，纯白的——他面对着如此弱小的我，居然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我不得不承认，那一刻，我感觉很温暖。
耀，我的哥哥的微笑，很美。

阳光再次触碰我全身的那一刻，空虚感却如蜂拥，杀进我的身心。
我笔直地站立在万里城之顶端，鸟瞰整个王城。
姓氏虽改，江山却如旧重稳不改。
“哥哥。”
我侧首，见菊平步走来，眼神波澜不惊，遗我以由衷的淡泊平静。
“你终于愿意主动叫我‘哥哥’了。怎么，看到这天下江山，你也不禁动之于心了吗？”我微笑，却口是心非。
他微微颔首，俯望万千世界之繁华，风舞高处寒，令其长衫潇洒轻扬，不由英气逼人：“从哥哥那里，我学到了很多，我逐渐也安定了自己的一方贫土，并逐渐趋向富强。哥哥，自宗文书卷中，我也懂得事需知足。国强，国富，但并不需要国敌天下。我，如今有哥哥，就十分知足了。”
我被他的一番话惊到，但随之更多的是感动。这是我的弟弟，菊，正如我所希冀的君子翩翩。
这依旧是我的江山，臣子可无，皇帝也罢，不过是装点历史的重彩墨色，我，与我的家人，只要共同生活在这里，我王耀，我的江山，就永垂不朽、万古长存。
我可以，永远保护他，保护他们。

我提着日本刀，走进花园。梨花未融，却开了满树的腊梅，寒中的紫红傲然绽放，那绝迹的美令人叹气，如他的骄傲，如他的不屈。
我见到他，没有黄袍加身的凛然，没有威武天下的气势，只一身淡色的长衫。他抬手，抚摸那稚嫩却坚忍的花瓣，温柔的微笑，诚然是一个温婉的男子。
我看得有些出神，那般的魅力不能用言语表达，不是君王天下，而是单纯的，感到他是美丽之物。果真就如同寒花，即使开在冰雪之中，却掩盖不了它温柔的美。

日本刀尖指向他的胸口，我不语，只是用眼神示意我的决然。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让我琢磨不透的寒光，但转瞬，却微笑起来，踱步，在不远处的兵器架上，拿出了一柄红缨枪，在手中掂了一下，就将枪尖对地提在手中，却迟迟不迎战。
“那种‘长剑'有用吗？我只需要一刀就可以斩断。”我冷冷地说道，但没有人不清楚，如今的我是无法战胜他的。即便如此，我还是站在这里，用刀尖对准他，我的哥哥，我的老师，我最重要的人、国家。——因为我需要变强。
“菊，你会输。”
“我明白。”
“我不希望你输，因为你是我的弟弟。”
“即便我的敌人是你，你也不希望我输吗？”
“不，菊，在我以为，我们永远不可能成为敌人。”他忧伤地苦笑，终于挑起长枪，“所以此时，不过是我们兄弟之间的比试罢了。”

他率先冲向我，独特的刀刃从我的头顶正上方劈下，红缨在空中甩开一朵飞花，瞬间顶住犀利的白刃，他用了十成的力气，而我，有些木然地看着他奋力的神情。微斜枪尖，刃被动地顺势滑下，他没能控制好力度，身形向前一倾，被我一棍重击腹部。
我退后挑起一个潇洒的花式，红缨在冬阳下耀着骄傲的光芒，可我的内心却寒冷如遇雪纷飞。
“我的弟弟，你还太弱。”我说。
他咬了咬牙，直起身体，又执刀横劈向我，还没能近身，刃就被枪尖轻挑而起。他像是有了经验，疾速将刃换了个方向，刺向我的近前。我躲闪不及，袖口撕裂出一条笔直的破痕，但电光火石之间，他的刀被枪尖整个儿挑飞。

我踹中他的腹部，让他和他的日本刀一样颓废地摔倒在地，随后闪着银白色寒光的枪尖就指着他的眉心。如同他将刀刃对准我一样，不过此刻，这冰冷召示着他的惨败。
“两招啊，你还嫩着呢。”我蹙眉，收枪于身后，左手伸向他，他却垂着头，不接。我安慰性质地扬了扬袖子上的破痕，道：“不过你也是长大了呢，以前那么弱小的国家，如今也能够和我比武过招了呢。”
他抬头，不甘心的情感几乎要化作水溢出他墨色的瞳孔，但是他终究没哭，只是咬着唇，说：“哥，你会讨厌我吧。”
“怎么会呢，你是我可爱的弟弟呀。”我惊讶他会冒出这么一句，心中寒冷顿时消逝，边说边蹲下身子，笑容如朝阳般灿烂，“无论是今是明，你都会是我的弟弟，我的亲人。哥哥知道，菊很想变强。可是菊要知道，亲人不是为变强而要打败的对象。哥哥会一直教你，让你自强自立，让你国敌天下，一世无忧。”
他在我的面前，终究还是个孩子，他懵懂，所以才会对我刀剑相向。在我走向强国路时，也曾对外进行无限制的扩张。进攻，杀戮，外国的子民饱受灾难，最终臣服在我的旗下——但是一切的一切，都让我痛苦不堪，征服之路上缺少治理之本，我的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却无能为力。征战成就了大国，却无论如何无法成为世人信服的强国。
我会让他明白，一定会。

我输了。
那晚，他留我过夜，似乎是在证明他所说的，即使我对他刀剑相向，我依旧是他的弟弟。
我是不愿意永远做一个大国的附属国的，所以我厌恶“兄弟”诸如此类的词汇，而他，却乐此不疲地期待我声声称他为“哥”。
我说：“哥，你会讨厌我吧。”
那一刻，我看见他伸来的手，看见阳光下，他的笑容仿佛是能融尽冰雪。
我的哥哥，哥哥，这个词居然是我衷心呼唤出的。我背弃了自己的信仰。刹那间，自责感和幸福感各执一边，充斥心扉。我茫然地拉着他的手站了起来。
夜。
月色入户，他和我都没能睡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我发现他的言语越来越多了，曾经他简直可以形容成不苟言笑，不知为什么，现在要得到他的温柔显得格外简单。他变了。
他说：“今夜月色正好，我们在园中赏月吧。”
我点头，同他一道，坐在园中石溪旁，一盅酒，一轮月，对花对酒对月。

他举樽饮酒，动作潇洒自如，豪迈却不失优雅。我随着他一道，将那微苦的琼浆咽下喉咙，不过我喝得极少极慢，像是喝午茶一样。
“菊，你今后想怎么发展？”不知静坐了多久，他突然问。
我听罢，微愣，不由双拳紧握，骨节发白：“如今西方各国飞速崛起，侵略势力很快就会蔓延到我的东亚。所以我必须尽快强起来……所以我才会……”
“原来是这样啊。”他打断我，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饮一杯，脸颊微微泛红，似乎有些醉了，只痴痴地一笑，“唉，你说这么复杂我完全听不懂。”
我看见他的笑容，几乎惊于那近乎艳丽的美，连忙扭头去看天中明月。
“怎么了？”他凑过来。
我这才细辨刚刚他回答的言语，禁不住觉得有些好笑，来了句：“你醉了，变笨了。”
“我才没醉。”他一鼓嘴，居然是很可爱的样子。
我提了提已经空空如也的三瓷瓶酒，轻叹，这酒量不小了。
“耀，我扶你回房。”我准备起身，却感觉大腿上一重，就坐稳在了石上。
心扑通一跳，我猜到发生了什么，深呼吸了一下，低头，见他头枕我的大腿，半眯双眸，痴醉地望着明月，满脸的安详与愉悦。
“你看那，是月亮上的嫦娥和玉兔哦。”他像个孩子似的，指着天空。
我不禁微微翘起嘴角，傻傻地反驳：“是兔子在捣米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