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挹翠对饮】【短篇】问情

一 莫负少年好时光
这是一座再平凡不过的小村庄，隐在大山脚下，枕着潺潺的溪流，就如同婴孩蜷在母亲的臂弯里，温软安宁。早晨淡淡的晨雾就像一条长长的绸带，系着远处的大山和近处的木屋。每当夕阳西下，弥漫在山谷里的炊烟袅袅，让整个村庄都笼罩在一片雾气中，似真似幻。住在这儿的村民都是一副朴实的模样，伴随着金鸡报晓开始一天的劳作，在万家烟火时回到自己的屋子，一家人围桌而坐，生活虽不富裕，却充实满足。
东边的小山坡后住着一对年轻的夫妻，村民清晰地记得他们进村的日子。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天空飘起鹅毛细雨，随着清风飘洒至四面八方，落在身上脸上，有种柔软的细密，仿佛是爱人的手拂过脸庞的感觉。
他们衣衫整洁，携手而来。那爱穿红衣的姑娘，总是笑意盈盈，不久便和村民处得极熟，而那面目清俊的男子，总是含着浅笑，凝视着姑娘的身影，含情脉脉。
他们不是普通人，村长如是说。
村民皆静默，心底很是同意村长的话。他们的言行举止，像是出自富贵人家。那两双手，也不像是干惯粗活的，尤其是那名男子，双手白净，倒像是拿惯纸笔的。
他们已经在此住了两年，每日的风吹日晒并未在他们的脸上留下丝毫痕迹。他写得一手好字，闲时便教村子里的孩子读书写字，有时还教些拳脚功夫，让他们强身健体，孩子们都很喜欢他，但他们更喜欢他身边的姑娘。她给孩子们讲的故事，总是让孩子们沉醉其中，乐而忘返。
处得久了，村民们便知他们来自一个大家族，却因种种原因不得不离家出走，远走避祸。小孩子好奇心重，便央求他们讲家族的故事听。每当这时，那姑娘眼睛中的光芒便会黯淡下来，连带着那名男子的神色都变得清冷，两人默默地对望一眼，抚摸着孩子们的脑袋，淡淡地道：“那些故事还没有结局。”
有的时候，他们会眺望北方的山丘，那连绵起伏的山峦映在他俩明亮的眼睛里，仿佛成了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他们相视一笑，笑容里有几分欣慰，也有几分萧索。
她有一双特别美丽的眼睛，黑白分明，就如黑夜里的星辰璀璨闪耀。村民们都说，他俩是很相配的。
他温柔地唤她「小燕子」，眉梢眼角都带着浅浅的笑意。
她轻轻地唤他「永琪」，勾着他的胳膊，甚是依恋。
除了彼此，也许世上再无人能认出，他们便是曾经名满天下的五阿哥和还珠格格。

永琪声音嘶哑，仿佛是从喉腔硬生生逼出来的一般：“牺牲他人性命来成全永琪和小燕子的幸福，永琪做不到，小燕子也做不到。皇阿玛，请您高抬贵手。”
乾隆看着他俩的神情，心里到底也是不好受的，他示意官兵放人：“罢了，朕明日再来。”他知道永琪不会置全村村民的安危于不顾与小燕子私逃，撤走了所有的官兵。
小燕子的声音清脆有力：“狠下杀令的皇帝，宽容仁爱的父亲，铁面无情的皇阿玛，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您呢？”
乾隆的脚步随之稍一停滞，随即大踏步地离去。
朕首先是皇帝，其次是所有皇子公主的皇阿玛，最后才是你们的父亲。
你们首先是朕的臣子，其次才是朕的子女。
朕要永琪回宫，朕没有错，朕是天子，天子从不会有错。
村民到此时才知道，原来这对不平凡的夫妻，竟是曾轰动一时的五阿哥和还珠格格。没有一人对刚才的变故心生怨恨，每个人的心底都只有无尽的叹息。
永琪和小燕子携手走了出去，漫无目的地走在雪地中，谁也不曾开口说话。他们就这样手牵着手，从后山走到村口，再从村口走回后山，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他们只是这样携手漫步而已。
唯有他们心底明白，只要过了今夜，哪怕他们再想这样牵着手，也是难于登天的了。
寒风再凛冽，也敌不过内心的寒冷。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他们并肩坐在山头，看着夕阳渐渐西下，带走了天地间所有的光晖，看着银河闪烁星光熠熠，却不知他们以后是否也会像牛郎织女般相见无期？不，牛郎织女一年也能见一次，而他们却只能天南地北天各一方。
她不能进京，他必须回京，他们之间，虽不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却也是分飞两处，一场离恨，无计再相随。
心底漫起胶着般的痛楚，仿佛快要透不过气来，感觉怀里的人儿微微颤抖，永琪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小燕子身上，与她一起默默等待晨曦的微光。
穿越地平线的第一缕阳光是那样美好，而这黎明的曙光却教他们更加清楚地明白，已经没有时间了。

村民再也没有见过他。
一年、两年、三年……
起初还时常有他的信件过来，但渐渐地，大半年也等不来他的半点消息。只是听出外闯荡的年轻人回来说起，清缅战争爆发了。
他是不是也上了战场？她想着去寻他，看着身边年幼的孩子，却又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这是她和永琪的孩子，她还这样小，怎能离了亲生母亲的照料，刀剑无眼，她又如何敢冒险，将她带至清缅边境。
渐渐地，他已然音讯全无。她每日到村口等待，却屡屡失望而回。
终于有一日，夜空中突然闪过一道奇异的光芒，白茫茫得刺眼。那是一只雪白的鸽子，停在她的臂上。她惊喜万分，取下信笺，鸽子扑闪着翅膀一飞冲天，在空中发出凄厉的「咕咕」声，似是谁的悲鸣。
小燕子摊开信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泪水一滴一滴浸湿了信上清秀的字迹。夜风过处，纸张轻飘飘地飞了出去，悄无声息。
南儿的小手拉着母亲的裙角：“娘，你怎么了？”
她抬手拭去满脸的泪痕：“南儿，我们去找爹好不好？”
南儿抬起稚气的脸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轻风拂过，吹起地上的信笺，遥遥飘向北方。一朵紫薇花兀自盛放，信上没有署名，唯有寥寥数字。
——五阿哥病重。

六 几回魂梦与君同
光阴荏苒，南儿已经长成了十五六岁的姑娘，亭亭玉立，尤其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视世间纷扰如无物，像极了母亲。
她躺在塌上，容颜清减——自从十二年前心口的旧伤复发，一日疼似一日，到得今天，不过是拖得一日是一日罢了。
当年，京城留不住她，皇阿玛留不住她，连紫薇也留不住她，她执意带着南儿回到了这座小村庄。
她宁愿孤身一人，在这里将南儿养育成人。
她宁愿守着对永琪的回忆，就这样过一辈子，直到生命的终结。
只因她的永琪说过，在这儿的两年，是他生命中最快乐的日子。
她从塌旁的抽屉取出一副画卷，轻轻抚摸着画像。画中人丰神朗朗，温润如玉，眉眼间的深情那样似曾相识。
“永琪，转眼都十二年了，南儿都长大了。”她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南儿跟我一个样，总是闲不住，一会儿去爬树，一会儿又翻上了人家的房顶，结果总是要我把她抓下来，她却还振振有词，直说「娘当年也是这么顽皮！」”画中人对她展颜微笑，“永琪，你看，南儿都已经十五岁了。虽然她是金枝玉叶，但我还是没让她留在京城。她和邻村的阿晋青梅竹马，阿晋忠厚朴实，对咱们南儿又好，他一定会给南儿幸福的。这样平凡的幸福……”她的声音渐渐无力，“我们得不到的，南儿终于能够拥有。永琪，你一定不会怪我的。”
熟悉的声音从远远的天际传来：“我怎么会怪你呢，小燕子。”
是谁在说话。
这个声音，仿佛曾经趴在她的耳边——人世间的事，有因才有果，有你才有我。
她的眼前顿时出现一片幻影，模模糊糊，她试探着伸出双手，幻影渐渐靠近，她终于能够看得清晰。
那无数次出现在记忆中的脸庞，那无数次在梦中与她相拥的身影。
她的眼底突然现出单纯的笑意，一如二十年前初遇般明媚，她轻声唤他的名字：“永琪，你终于来了。”
永琪温柔的声音一如往昔：“小燕子，我终于来了。”
她欢喜的泪水漫出眼眶，再也不肯放开他的手：“永琪，我终于等到了你。”
永琪微笑如初：“这一次，我再也不会放开你的手。”
时隔十二年，他终于可以再次牵起她的手，一起走那漫漫长路。
十指紧扣，两心相依，生死不离。
乾隆四十三年三月初八，还珠格格小燕子病逝。

七 天上人间再相逢
后来，有一对中年夫妻来到这座小村庄，男的脸上微见沧桑，岁月洗去了年轻时的桀骜不驯，却无法磨灭那分明的棱角。
少妇的小腹微微隆起，幽幽叹息：“三生石，彼岸花，花开一千年，叶落一千年。花开不见叶，叶落不见花。相思相望难相见，相离相误终相错。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但是，他们到底还是在一起了。”男子放下背上的包袱，取出一块长长的木碑，手起掌落，木碑直挺挺地立在坟头，纹丝不动。
艾琪与妻方慈合葬之墓。
海角天涯，天上人间，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将他们分开。
烛影摇红，芙蓉帐暖，静日玉生烟。
向来缘浅，奈何情深，比翼双飞燕。
万事俱空，连理梦断，沧海成桑田。
此去经年，浮生若梦，何日更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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