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岳家军的战绩,确有史料方面的缺憾,今存的《金史》固然扬胜讳败,而宋方由秦桧主持修史,又力图堙没岳家军的军功。尽管史料的残缺不全,但岳家军战绩的基本情况还是可以考证的。例如面对岳家军的兵威,金军曾被迫放弃开封北遁,见于《鄂国金佗稡编》卷8《鄂王行实编年》所载。《金史》卷77《宗弼传》说,在岳飞出兵后,完颜宗弼(兀术)命孔彦舟占领开封。按金朝出兵重占河南之地,早在绍兴十年五月十三日占领开封,xi则《金史》所述,其实是岳飞在七月奉诏被迫班师后的重占,可与《鄂王行实编年》之说互相印证。
为了寻求历史记录的公正和客观,我们姑且置岳珂的私家传记《鄂王行实编年》于不不顾,而专引宋金双方的其他记载。关于岳飞大举北伐时的军事形势,身居金朝的宋使洪皓说:“顺昌之败,岳帅之来,此间震恐。”xii直到岳飞身后二十年,金海陵王率军南侵,“胡人自为‘岳飞不死,大金灭矣’之语”。xiii关于岳飞个人的军事才能,当岳飞入狱时,南剑州布衣范澄之上书救援,说:“况胡虏未灭,飞之力尚能戡定。”xiv岳飞遇害后,金使刘祹讥刺宋人说:“江南忠臣善用兵者,止有岳飞,所至纪律甚严,秋毫无所犯。所谓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所以为我擒。如飞者,无亦江南之范增乎!”xv宋孝宗时为岳飞议谥的文件说:“忠宣洪公(皓)在虏,尝遣蜡书至,太上(宋高宗)以赐其家,言虏中所大畏服者,张浚与公(岳飞)而已。他日忠宣还,因奏事,论至公死,不觉为恸。”xvi张浚是文臣,本人并没有统兵打仗,对于他的成败得失,在此暂且不论。岳飞身后六十年,金章宗招降宋吴曦诏也强调说:“且卿自视翼赞之功孰与岳飞?飞之威名战功,暴于南北,一旦见忌,遂被叁夷之诛,可不畏哉!”xvii可见岳飞作为一代最优秀的抗金名将,是宋金双方所公认的。
出使金朝,后来逃归的宋汝为,在岳飞班师后上书说:“女真乘袭取契丹之锐,枭视狼顾,以窥中原。一旦长驱,直捣京阙,升平既久,人不知兵,故彼得投其机而速发,由是猖獗两河,以成盗据之功。既而关右、河朔豪杰士民避地转斗,从归圣朝,将士戮力,削平群盗,破逐英雄,百战之馀,勇气万倍。回思曩昔,痛自惭悔,人人扼腕切齿,愿当一战。加以金人兵老气衰,思归益切。是以去岁顺昌孤垒,力挫其锋,方其狼狈逃遁之际,此国家乘胜进战之时也。惜乎王师遽旋,抚其机而不发,遂未能殄灭丑类,以成恢复之功。”xviii宋汝为当然熟知金朝的情况,他认为“金人兵老气衰”,又称“王师遽旋”,即岳飞班师,“遂未能”“成恢复之功”。完颜兀术的心腹、悍将韩常私下对人说:“今之南军,其勇锐乃昔之我军;今之我军,其怯懦乃昔之南军。”xix《朱子语类》卷136说:“绍兴初,岳军已向汴都,秦相从中制之。”《三朝北盟会编》卷208《林泉野记》说:“飞乘势欲深入,而秦桧议和,屡诏班师,乃还,寻失所复州县。”可见历史真相决不是像康熙所论,是宋高宗“偏安社稷,犹存一线之脉络”,而是宋高宗的偏安政策,迫令岳飞班师,才使金朝得以在中原立足,造成了南北分裂的长久化。
宋高宗当然不是昏庸之主,他处置军国大事,决无大气魄和大器识,却不乏小聪明和小伎俩。自从绍兴七年(公元1137)以后,他对诸将,特别是岳飞愈来愈猜忌,但迫于金朝的军事压力,又不敢不用岳飞,藉以护卫自己的皇位和半壁江山。岳飞在绍兴十年被迫令班师后,悲愤交加,力请辞职。但宋高宗的回诏却说,“未有息戈之期,而有告老之请”,“所请宜不允”,xx表明他尚不敢顺水推舟,乘机解除岳飞的兵权。然而一年之后,宋高宗不仅敢于解除韩世忠、岳飞、刘锜等将的兵权,还进一步将岳飞处死。这又表明他对“偏安社稷”已经有了足够的把握,根本不用担心“兵老气衰”的金朝会卷土重来;他不仅已不需要抗金将领护卫自己的皇位和半壁江山,而解除他们的兵权,杀害岳飞,只能更有利于自己的偏安政策。故元朝史臣在《宋史》卷365《岳飞传》论说:“高宗忍自弃其中原,故忍杀飞。”可谓是一针见血。
关于宗泽、岳飞等指挥的抗金战争的正义性,人们已经论述很多,在此不必再论。应当指出,我们如今强调各民族一律平等的理念,决不意味着就应当抹煞古代抗金战争的正义性。
自宋以降,关于宗泽、岳飞等抗金,各朝都有议论。宋人本有更详尽的文字记录,可惜今已佚亡。至于自元至清,不论持何种见解,即便是长于考证的清代学者,也根本做不到如今人那样,以现代科学方法,最大限度地网罗史料,进行细致和深入的研究。人们只需稍稍翻阅一下如《廿二史札记》、《陔馀丛考》之类,就不难发现此类史论与今人研究的差距,而康熙所论,当然就更是自郐以下。通过以上论析,对于康熙的议论,人们不难得出结论:偏见与无知相比,往往距离真理,距离公正的评价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