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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命
史铁生
早年,地坛里有两个会算命的人。一位半宿半宿地在林子里吹箫,大家叫他“箫兄”;一位整天在园子里边走边饮,人称“饮者”。
  有一天大雾弥漫,我独自守着一棵老树发呆,忽然一阵酒气袭来,饮者已现近旁,正醉眼迷离地瞅着我笑呢。我说,您总这么高兴。他说,不高兴咋办?那时我二十几岁,已经盼着死了——两条腿算是废了,工作又找不到,日子嘛倒还剩着一大半,以后的路可怎么走呢?
  饮者正一口一口地往嘴里灌黄汤。我说,要不您给我算上一命?他拉着我的手看了看,又问过八字,说我命属木,生于冬,必多病,二十岁上少不了要住医院,尔后厄运频频,步履维艰,直到……
  直到啥时候?我忙问。
  另一个声音却在身后响起,单说以往,也算本事?
  回头看时,雾气缭绕中箫兄一身黑衣,抱箫而立。
  饮者缓缓起身,与箫兄久久对视。同行相轻,据说二人久存芥蒂。
  那就算算未来?饮者说,语气中有明显的挑战味道。
  箫兄摸出两张纸条说,您写一句,我写一句。
  片刻写罢,二人换看,拊掌大笑,似芥蒂已去。
  饮者问,如何给他看呢?
  箫兄答,只末尾一字吧。
  饮者又问,剩下的加封?
  箫兄点头,待未来拆启。
  末尾一字,饮者的是“之”,箫兄的是“也”。我说,这不跟没看一样吗?饮者说,提前拆看也行,就怕不准了。箫兄道,不准了,而且不好了。我说,你们把我当傻瓜吗?他们说,您请便。
  那么,未来是什么时候?
  不得不拆时。
  如何才算不得不拆时?
  笑声朗朗,二人已隐形大雾之中。
  尔后多年,园中时有酒气飘绕,林间常闻箫声彻夜,却很少再见到他们;偶尔见了,他们也绝口不提此事——行内的规矩:命,是说一不二的。
  转眼几十年,不知多少回我想拆开那两封纸条看看,总又怕时机不对。直到不久前躺进急救室,这才想,拆吧,免得死也不知他们都写些什么。
  两句话,竟似一联:虽万难君未死也;唯一路尔可行之。
(转自《读者》2009年24期)


IP属地:北京35楼2015-06-06 1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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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数字的大人
    ◎meiya
    昨天晚上睡前,我琢磨着月底马上要发工资,然后开始拼命联想:“年底我也许就有××万元,也许就能在老家买100平方米的房子……”想得正起劲的时候,心里另一个嘲讽的声音响起:“啧啧,你长成了爱数字的大人咯,一点都不可爱。”然后还有一个声音煽风点火地附和:“就是,就是,变成不可爱的大人了!”
    《小王子》中有这么一段话:“如果你对大人们说:‘我看到一幢用玫瑰色的砖盖成的漂亮的房子,它的窗户旁有天竺葵,屋顶上还有鸽子……’他们怎么也想象不出这种房子有多么好。必须对他们说:‘我看见了一幢价值10万法郎的房子。’那么他们就会惊叫道:‘多么漂亮的房子啊!’”
    有一个女同事曾经在办公室里说,她买了一双有个蝴蝶结、充满浪漫气息、俏皮又可爱的鞋子,大家听了完全无感,但是,如果她换成这样描述:“它有10厘米的高跟,跟上面镶着18颗水钻,花了5000块。”立马就会有人惊呼:“一定美爆了,穿上一定漂亮极了!”大人们就是爱数字,大人们关心月薪多少、股票涨了多少跌了多少、房价涨了多少跌了多少、这个那个商铺打折多少、这个那个网店满多少送多少。
    小时候我们了解朋友是这样的:“你喜欢玩开飞机的游戏吗?你喜欢唱什么歌啊?你妈妈会给我们做什么好吃的?”长大了你只会问:“你多大年纪?弟兄几个?体重多少?你爸挣多少钱?”以为这样才算了解朋友。
    大人们不会关心一朵花盛开的香味是怎样的;不会关心冬天早晨的第一缕阳光是如何照耀大地,给人带来温暖的;不会关心他们的爱人需要的是陪伴而不是金钱;甚至他们都没空抬头看看此刻的天空是什么颜色的,因为他们匆匆赶着去距自己500米远的自动取款机上取出1万块来买一块打了8折的手表。
    这是一个想象力匮乏的时代,人们需要用数字来衡量一切,包括爱情。数字成了证明爱情的方式。男朋友的月薪有没有过万?他为我买了多少克拉的钻戒?我们可以住在多大的房子里?他肯为我们的婚礼花多少钱?如果没有达到心里的那个数字标准,那就不能证明他爱我。
    我们忘记了用心去感受,而依赖于用数字做判断。数字是如此冰冷而缺乏感觉,可是人们却用它来衡量和证明一切。是大人们太愚蠢,还是数字太强大?


    IP属地:北京39楼2015-07-08 0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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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菊寒花满院香。”
        “菊残犹有傲霜枝。”
        “秋老寒威妒菊天。”
        “霜丛载酒问寒菊。”
        他们仿佛为一种激情所燃烧,语调愈来愈快,愈来愈高,如惊涛拍岸,似疾风折木。
        山下忽有枪声传来。
        沈圃园面不改色,长舒了一口气,说:“世侄,你记不记得南宋词人吕本中的一首《南歌子》,是写乱离中过重阳节的。”
        “记得。”熊庚用手指轻叩桌面,吟哦道:“驿路侵斜月,溪桥度晓霜。短篱残菊一枝黄,正是乱山深处过重阳。旅枕元无梦,寒更每自长。只言江左好风光,不道中原归思转凄凉。”
        “嗯。对,只是太凄苦了些。而我们——世侄,却要豪壮得多。山下是倭寇,我们却在山上好好地过重阳节。只可惜你——还年轻,今年过五十了吧?”
        “刚过。”
        “人不在乎年纪大小,而在于一种气节,你说是不是?”
        熊庚又猛干了一杯酒,说:“沈世伯,我懂你的意思,我是不会贪生的。”
        沈圃园说:“这我就放心了。来,今夜,我们要一醉方休!” 月亮渐渐地西斜了。 从哪个地方,是墙根,是篱边,是菊畦里?传来了“瞿瞿瞿”的蟋蟀鸣叫声,很雄劲,很脆亮,充满着一种生的坚忍与刚烈。
        沈圃园从头上的草圈上,取下一朵金黄菊花,对着月光端详着,然后,又放在鼻子前嗅着,嗅了好久好久。
        熊庚痴痴地望着他,望着望着,竟把他望成了一株老菊。是的,这是一株茎直香清的老菊。
        山下的枪声越来越紧,而且可以看见火把成阵,向山上扑来。
        他们彼此望了一眼,便再不说话,只是慢慢地喝着菊花酒。
        好香好醇的菊花酒!
        沈圃园趔趄着站起来,寻找到一根细长的木棍,然后对着一畦畦的菊花使劲地抡起来,黄黄白白的花瓣纷纷坠落,一地的金和银。
        他朝着熊庚痉挛地一笑,说:“这样好的花,能让小鬼子过眼吗?土还在,根还在,明年——花还会开的。”
        然后,把木棍一丢,又坐到桌子边来。
        “世侄,来,干!”
        “世伯,好,干!”
        枪声一直响到竹篱边来,猩红的火把密密地筑起一道火墙,从火墙下传来“八格牙鲁”的嘶吼。
        沈圃园把酒杯一扔,站起来,粗野地回骂道:“小鬼子,我×你八辈子祖宗!”
        熊庚一动也不动,他从容地喝着酒,把这个重阳节深深地喝到肺腑里去!
        枪声响了。
        他们倒下来,倒在菊丛里。
        头上的菊花染着点点血痕,在月光下,如同跳跃的火苗子!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42楼2015-10-29 2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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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是一朵无声花
        葛闪/文
        二十三年前,我在乡里邮局工作。
        那是一个冬日的下午。邮局外,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天一夜,整个世界都是白色的。风,更是一刀一刀地呼啸而过,寒意侵入每个人的骨子里。而邮局里,我和几个同事也被冻得叫脚不停跺着地。
        雪太大,来办业务的人寥寥无几。只有我一个人呆在办业务的窗口,其他几个同事一边偎依着火炉搓着手,一边聊着天。而我,因为最后一个办业务的人也离开了,索性就伏在桌上看起了报纸。
        近四点的时候,外面突然挟风裹雪地刮进来一个“雪人”,一进门便噼里啪啦地拍打着身上的风雪。我被响声惊动,抬眼一看,原来是一个年龄在六十上下的老妇人。如此冷的天气,老妇人的衣着竟颇显单薄,铁青着脸色,双手一边不断搓着,一边哈着气。
        老妇人走近窗口,轻声问:“拍电报是这里吗?”
        我点点头。
        “多少钱?”老妇人弱弱地问。
        “一毛五一个字。”我说,然后看她一身颇为寒碜的衣服,又追问了一句,“你要发电报?”要知道,那个年代里,若非太紧急的重大事情,一般老百姓是舍不得花钱拍电报的。
        “嗯,”老太太点点头,听了我报的价格,短暂的一愕。接着,又一边絮絮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纸包,慢慢打开一层又一层的纸,才露出里面躺着的平整的毛票子,一边说,“我儿子在东北当兵,好久没联系了哩。现在我们这里都这么冷,东北怕是更冷了。我想发个电报,给他提个醒儿。”
        我心里一暖,放下了报纸,听着外面风雪的呼啸声,便细细端详起眼前的这个老妇人。老妇人满脸的皱褶,像是被岁月的犁铧耕耘过无数次,有的地方因为皮肤干裂,都裂开了巨大的口子。我突然想起家中的老母亲,和眼前的她竟是如此相像。
        “大娘,您要发什么内容?”我问她,“字数越少,越省钱。”我提醒了她一句。
        老妇人低下头,思索了一阵子才说:“您就告诉他,天气变冷了,要记得多穿衣服。并且告诉他,妈妈很想他。”老太太说完,自己又在心底核算了一下,补充说,“十七八个字,是吧?”
        我按照她要表达的意思,在心底默算一下,还真是。但是觉得语言不够简洁,便对她说:“大娘,您看“天冷,多加衣”这几个字可以不?简洁,意思又表达了出来,而且省钱。”
        老妇人一听,显得很高兴,刚准备点头之际,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说:“您得告诉他,我这个当妈的很想他。例如,在后面加四个字——妈妈想你。”
        我笑了:“看您说的,这世上哪有母亲不想儿女的呢。您哪,不说这四个字,您儿子也知道您想他,何必浪费这四个字的钱呢,六毛呢。”我特意地把“六毛”两个字加重了语气。
        老妇人稍微犹豫了一下,显然她似乎被我说的“六毛钱”给打动了。但转瞬间,她又改变了主意。
        “不!”老妇人坚持要加上这四个字,还说,“我就怕他不知道我想他呢。”老妇人一边说,一边把钱数好了,颤巍巍地从窗口递给我,在我接钱的那一瞬间,老太太忽然轻轻握住我的手,说:“同志,我真的好想我儿子呢。”
        我猛然感觉到,整个冬天的寒意好像蓦然就没了踪迹。只觉得,老太太那略微硌人的手掌间,传来的是一阵又一阵的鸟语花香。温暖,瞬间就在我心头铺展开来。
        原来,我们一直都觉得父母对我们的思念,是理所当然的。却很久都没有明白,母亲对我们的思念,却一直在我们的理解之外,像是一朵潜滋暗长的花儿,一直在无声中惊艳,于沉默中盛放。
        《潍坊晚报》2015年9月12日


        IP属地:北京47楼2016-01-01 1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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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渡头
          文/叶紫
          太阳渐渐地隐没到树林中去了,晚霞散射着一片凌乱的光辉,映到茫无际涯的淡绿的湖上,现出各种各样的彩色来。微风波动着皱纹似的浪头,轻轻地吻着沙岸。
          破烂不堪的老渡船,横在枯杨的下面。渡夫戴着一顶尖头的斗笠,弯着腰,在那里洗刷一叶断片的船篷。
          我轻轻地踏到他的船上,他抬起头来,带血色的昏花的眼睛,望着我大声地生气地说道:
          “过湖吗,小伙子?”
          “唔,”我放下包袱,“是的。”
          “那么,要等到天明啰。”他又弯腰做事去了。
          “为什么呢?”我茫然地。
          “为什么,小伙子,出门简直不懂规矩的。”
          “我多给你些钱不能吗?”
          “钱,你有多少钱呢?”他的声音来得更加响亮了,教训似地。他重新站起来,抛掉破篷子,把斗笠脱在手中,立时现出了白雪般的头发。“年纪轻轻,开口就是‘钱’,有钱连命都不要了吗?”
          我不由的暗自吃了一惊。
          他从舱里拿出一根烟管,用粗糙的满是青筋的手指燃着火柴。眼睛越加显得细小,而且昏黑。
          “告诉你,”他说,“出门要学一点乖!这年头,你这样小的年纪……”他饱饱地吸足着一口烟,又接着:“看你的样子也不是一个老出门的。哪里来呀?”
          “从军队里回来。”
          “军队里?……”他又停了一停:“是当兵的吧,为什么又跑开来呢?”
          “我是请长假的。我的妈病了。”
          “唔!……”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他把烟管在船头上磕了两磕,接着又燃第二口。
          夜色苍茫地侵袭着我们的周围,浪头荡出了微微的合拍的呼啸。我们差不多已经对面瞧不清脸膛了。我的心里偷偷地发急,不知道这老头子到底要玩个什么花头。于是,我说:
          “既然不开船,老头子,就让我回到岸上去找店家吧!”
          “店家,”老头子用鼻子哼着。“年轻人到底是不知事的。回到岸上去还不同过湖一样的危险吗?到连头镇去还要退回七里路。唉!年轻人……就在我这船中过一宵吧。”
          他擦着一根火柴把我引到船艘后头,给了我一个两尺多宽的地位。好在天气和暖,还不致于十分受冻。
          当他再接火柴吸上了第三口烟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比较地和暖得多了。我睡着,一面细细地听着孤雁唳过寂静的长空,一面又留心他和我所谈的一些江湖上的情形,和出门人的秘诀。
          “……就算你有钱吧,小伙子,你也不应当说出来的。这湖上有多少歹人啊!我在这里已经驾了四十年船了……我要不是看见你还有点孝心,唔,一点孝心……你家中还有几多兄弟呢?”
          “只有我一个人。”
          “一个人,唉!”他不知不觉地叹了一声气。
          “你有儿子吗,老爹?”我问。
          “儿子!唔,……”他的喉咙哽住着。“有,一个孙儿……”
          “一个孙儿,那么,好福气啦。”
          “好福气?”他突然地又生起气来了。“你这小东西是不是骂人呢?”
          “骂人?”我的心里又茫然了一回。
          “告诉你,”他气愤他说,“年轻人是不应该讥笑老人家的。你晓得我的儿子不回来了吗?哼!……”歇歇,他又不知道怎么的,接连叹了几声气,低声地说:“唔,也许是你不知道的。你,外乡人……”
          他慢慢地爬到我的面前,把第四根火柴擦着的时候,已经没有烟了,他的额角上,有一根一根的紫色的横筋在凸动。他把烟管和火柴向舱中一摔,周围即刻又黑暗起来……
          “唉!小伙子啊!”听声音,他大概已经是很感伤了。“我告诉你吧,要不是你还有点孝心,唔!……我是欢喜你这样的孝顺的孩子的。是的,你的妈妈一定比我还欢喜你,要是在病中看见你这样远跑回去。只是,我呢?唔,……我,我有一个桂儿……
          “你知道吗?小伙子,我的桂儿,他比你还大得多呀!……是的,比你大得多。你怕不认识他吧?啊你,外乡人……我把他养到你这样大,这样大,我靠他给我赚饭吃呀!……”
          “他现在呢?”我不能按捺地问。
          “现在,唔,你听呀!……那个时候,我们爷儿俩同驾着这条船。我,我给他收了个媳妇……小伙子,你大概还没有过媳妇儿吧。唔,他们,他们是快乐的!我,我是快乐的!……”
          “他们呢?”
          “他们?唔,你听呀!……那一年,那一年,北佬来,你知道了吗?北佬是打了败仗的,从我们这里过身,我的桂儿,……小伙子,掳夫子你大概也是掳过的吧,我的桂儿给北佬兵拉着,要他做伕子。桂儿,他不肯,脸上一拳!我,我不肯,脸上一拳!……小伙子,你做过这些个丧天良的事情吗?……
          “是的,我还有媳妇。可是,小伙子,你应当知道,媳妇是不能同公公住在一起的。等了一天,桂儿不回来;等了十天,桂儿不回来;等了一个月,桂儿不回来……
          “我的媳妇给她娘家接去了。
          “我没有了桂儿,我没有了媳妇……小伙子,你知道吗?你也是有爹妈的……我等了八个月,我的媳妇生了一个孙儿,我要去抱回来,媳妇不肯。她说:‘等你儿子回来时,我也回来。’
          “小伙子!你看,我等了一年,我又等了两年,三年……我的媳妇改嫁给卖肉的朱胡子了,我的孙子长大了。可是,我看不见我的桂儿,我的孙子他们不肯给我……他们说:‘等你有了钱,我们一定将孙子给你送回来。’可是,小伙子,我得有钱呀!……
          “是的,六年了,算到今年,小伙子,我没有作过丧天良的事,譬如说,今天晚上我不肯送你过湖去……但是,天老爷的眼睛是看不见我的,我,我得找钱……
          “结冰,落雪,我得过湖,刮风,落雨,我得过湖……
          “年成荒,捐重,湖里的匪多,过湖的人少,但是,我得找钱……
          “小伙子,你是有爹妈的人,你将来也得做爹妈的,你老了,你也得要儿子养你的,……可是人家连我的孩子都不给我……
          “我欢喜你,唔,小伙子!要是你真的有孝心,你是有好处的,像我,我一定得死在这湖中。我没有钱,我寻不到我的桂儿,我的孙子不认识我,没有人替我做坟,没有人给我烧钱纸……我说,我没有丧过天良,可是天老爷他不向我睁开眼睛……”
          他逐渐地说得悲哀起来,他终于哭了。他不住地把船篷弄得呱啦呱啦地响;他的脚在船舱边下力地蹬着。可是,我寻不出来一句能够劝慰他的话,我的心头像给什么东西塞得紧紧的。
          “就是这样的,小伙子,你看,我还有什么好的想头呢?─—”
          外面风浪渐渐地大了起来,我的心头也塞得更紧更紧了。我拿什么话来安慰他呢?这老年的不幸者─—
          我翻来复去地睡不着,他翻来复去地睡不着。我想说话,没有说话;他想说话,他已经说不出来了。
          外面越是黑暗,风浪就越加大得怕人。
          停了很久,他突然又大大地叹了一声气:
          “唉!索性再大些吧!把船翻了,免得久延在这世界上受活磨!─—”以后便没有再听到他的声音了。
          可是,第二天,又是一般的微风,细雨。太阳还没有出来,他就把我叫起了。
          他仍旧同我昨天上船时一样,他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一点异样的表情来,好像昨夜间的事情,全都忘记了。
          我目不转睛地瞧着他。
          “有什么东西好瞧呢?小伙子!过了湖,你还要赶你的路程呀!”
          “要不要再等人呢?”
          “等谁呀?怕只有鬼来了。”
          离开渡口,因为是走顺风,他就搭上橹,扯起破碎风篷来。他独自坐在船艘上,毫无表情地捋着雪白的胡子,任情地高声地朗唱着:
          我住在这古渡的前头六十年。
          我不管地,也不管天,我凭良心吃饭,我靠气力赚钱!
          有钱的人我不爱,无钱的人我不怜!


          IP属地:北京来自手机贴吧53楼2017-10-22 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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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瑗 座右铭
            无道人之短,无说己之长。
            施人慎勿念,受施慎勿忘。
            世誉不足慕,唯仁为纪纲。
            隐心而后动,谤议庸何伤?
            无使名过实,守愚圣所臧。
            在涅贵不缁,暧暧内含光。
            柔弱生之徒,老氏诫刚强。
            行行鄙夫志,悠悠故难量。
            慎言节饮食,知足胜不祥。
            行之苟有恒,久久自芬芳。


            IP属地:北京来自手机贴吧54楼2017-12-01 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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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顶上的梦
              宁肯
              那时候,如果从空中看,北京就是一大片四合院,一大片房顶,屋顶一般是猫和鸽子的世界,猫看着鸽子飞,一般没有办法。偶尔会有小孩爬上来,探头探脑,与猫、鸽子互不相扰。这是极罕见的,你坐多少回飞机也未必能看见一次,当然那时飞机也少。现在无论什么时候想起自己小时候一个人独自坐在一大片房顶上,就觉得有一个梦始终没做完,总想回到儿时的屋顶,那时的一片青瓦的北京。
              我记得刚开始上房时我还太小,十岁左右样子,一般总是被小伙伴们托着屁股上,或者踩着大点孩子的肩膀上。不是哪儿都能上,一般是院与院的分隔墙,连接墙,这种墙都比较矮,墙那边就是另一个院。一般都是从后院上,我们院说是后院其实不过就是个露天夹道,夹道另一边是别人家的院子,院子的大门已在另一条陌生的街上了。别小看这种夹道,北京胡同所有院与院连接全靠它,叫“××夹道”的胡同也特别多。夹道一般不是正式胡同,宽了才叫胡同。在街面的院子深处夹道起到了分隔、采光又连接的多重作用。一般这地界都很幽静,小时不知为何有这种地方,只觉得神秘,静悄悄,而哪个孩子天性不喜欢幽暗、神秘?在这儿玩的东西可多了,捉迷藏、弹球、拍三角、种花、养草鱼、掐蛐蛐,还有就是实在没事了上房。
              前院也能上房,但大人见了会说,会管,只有到了后院,夹道才是我们的天下。我们后院上房的地方有两个,一个夹道一出口的右面的连接墙,一个是里两处山墙连接的凸出的“出水口”,雨水从两房之间顺这儿流下。这儿跳起来,扒着“出水口”的瓦,可引体向上,脚翻上一蹬就到了上面。一般大点的孩子才在这儿上房,我是小学快毕业了才像吊死鬼儿似的挂上去。我在这儿出过事,一次吊上去正艰难地引体向上,结果出水口突然垮了,把我连人带砖瓦一起掉下来,右手砸破一个大口子,鲜血迸流,可我连医院也没上,上了点红药水几天就好了。那儿以后,那个出水口彻底废了。
              房上是一个陌生世界,别人看不到你,你看得到别人,除非下面有人知道你上房了,但即使如此,这人也在你居高临下的监控之下,你会随时隐蔽。在这个意义上,高处是一种梦想的权利,也是一种实际的权力。换句话说,你到了房上意味着你获得了一种超越别人、观察别人的权力,你不仅看见自己院中熟悉的人,还看到了别的院陌生的人。此外,更重要的是,放眼望去,屋顶世界完全是一个新世界,不再有胡同,不再有院门,不再有道路,世界是平的,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房上虽没有道路但你却可以走得很远,甚至感觉可以在屋顶上走遍北京。当然,这也只是想想,我从来也不会走出太远,一般最远也不过是穿过四五个院子,在一个叫小西南园的胡同拐角处抱着一棵电线杆子下来。电线杆下半截有水泥方柱,我出溜到水泥方柱处,站稳了,跳,就算完成了房顶旅行。
              小西南园是条很窄很短的胡同,北口对着周家大院口,中间横过的前青厂胡同,胡同东头连着琉璃厂,对,就是那条著名的文化街,鲁迅经常走的街,我上小学的街。我从电线杆子下来一溜烟跑回自己的院子,再次上到房上,大口喘息,无比兴奋。有时是我一个人,有时是我们一大群孩子。一群孩子通常走得更远,像一次房上的长征,这很危险,因为人多动静大,难免被下面哪个院子的大人发现,那会被骂死,甚至打将上来。也正为如此,更吸引我们一次这么干。孩子世界之所以和成年人世界不同就在于天生的超现实性,房顶世界刚好满足了这点。房顶通常是压抑的,因此带来了超越性,因为遮挡因此带来了想象,它鼓励了孩子一种东西:世界除了是你看到的样子还有另外的样子;可以做你不能做的,做了是那么的有趣。
              此外,屋顶上的世界对于喜欢孤独的孩子还有特别的意义,这点我同样体验很深。屋顶上那种明亮又隐蔽的空间,让像我这样平时家里没大人的孩子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亲和与安慰。我与上面哥哥姐姐隔得太远,几乎是意外出来的,或者像是投胎,我刚懂事上面就全是成人世界,我非常孤独,别的孩子都有相邻的兄弟姐妹我没有,别人都有家,我觉得好像没有,因此我经常就一个人跑到房顶上看太阳。在屋顶上,一切都是平的,没什么高出我,谁也看不见我,一个人面对暴晒的阳光,独自享受着世界的寂静。多少年后,具体地说四十年后,我读到意大利小说大师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不禁感叹人类看上去多么不同也有共同的东西,《树上的男爵》写了一个孩子一生都生活在树上不愿下来,这不正是我小时的心境吗?卡尔维诺写出了我的东西。
              当然,还有没写出的,事情不会止于一个人。
              无论这人多么伟大。


              IP属地:北京来自手机贴吧58楼2018-05-23 2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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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行里的男孩
                (美国)菲利普.罗斯
                一天,我到西大街某银行的一个小型储蓄所准备开个新账户。
                已经是午饭时间,储蓄所里只有一个职员在值班。那是一位大约40岁的黑人,紧贴头皮的头发,小胡子,整洁、笔挺的棕色西装,身上的每一处都暗示着,他是一位细心谨慎的人。
                这位职员正站在柜台后面,柜台前站着一位白人男孩,黄棕色的头发,穿着一件V字领的毛线衣,一条卡其裤和一双平底鞋。我想我特别注意他是因为他看起来更像一位初中生,而不是一位银行的顾客。
                男孩继续引起我的兴趣的是下面所发生的事。
                他手上拿着一本打开的存折,脸上写满了沮丧的表情。“但是我不明白,”他对银行职员说,“我自己开的账户,为什么我不能取钱。”
                “我已经向你解释过了。”职员对他说,“没有父母的信函,一个14岁的小孩不能自己取钱。”
                “但这似乎不公平,”男孩说,他的声音有点颤抖,“这是我的钱。我把钱存进去。这是我的存折。”
                “我知道是你的存折。”职员说,“但规定就是那样。现在需要我再讲一遍吗?”
                他转身对我微笑了一下。“先生,您需要办理什么业务?”
                “我本来想开一个新账户,但是看到在这里刚刚发生的一幕后,我改变了主意。”我说。
                “为什么?”他说。
                “就因为你说的话。”我说,“如果我理解的没错的话,您刚才的意思是说,这个孩子已经够年龄把钱存入你们的银行,却没有达到取出他的钱的年龄。如果无法证明他的钱或者他的存折有任何问题的话,那么银行的规定的确太可笑了。”
                “对你来说也许可笑,”他的声音稍微提高了一点,似乎有点生气了,“但这是银行的规定,除了遵守规定,我没有别的选择。”
                在我跟银行职员辩论的时候,男孩满怀希望地紧挨着我,但最终我也无能为力。突然我注意到,在他手上紧抓着的那本打开的存折上显示只有100美元的结余。存折上面还显示进行过多次小额的存款和取款。
                我想我反驳的机会来了。
                “孩子,以前你自己取过钱吗?”我问男孩。
                “取过。”他说。
                我一笑,转问银行职员:“你怎么解释这个?为什么你以前让他取钱,现在不让呢?”
                他看起来发火了。“因为以前我们不知道他的年龄,现在知道了。就这么简单。”
                我转身对男孩耸耸肩,然后说道:“你真的被骗了。你应该让你的父母到这里来,向他们提出抗议。”
                男孩看起来完全失望了。沉默了一会儿,他把存折放进背包,然后离开了银行。
                银行职员透过玻璃门看着男孩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转身对我说道:“先生,你真的不应该从中插一杠。”
                “我不应该插一杠?”我大声说道,“就你们那些该死的规定,难道他不需要一个人来保护他的利益吗?”
                “有人正在保护他的利益。”他平静地说。
                “那么这个人是谁呢?”
                “银行。”
                我无法相信这个**居然会这样说。“瞧,”我揶揄道,“我们只是在浪费彼此的时间。但你也许愿意跟我解释解释银行如何保护那个孩子的利益。”
                “当然,”他说道,“今天早上我们得到消息,街上的一帮流氓已经勒索这个孩子一个多月。那帮**强迫他每周取一次钱给他们。显然,那个可怜的孩子由于太过害怕而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那才是他为什么如此烦恼的原因。取不到钱,他害怕那些流氓会打他。不过警察已经知道这件事,今天他们也许就会实施抓捕行动。”
                “你的意思是说根本没有年龄太小而不能取钱的规定?”
                “我从没听说过这个规定。现在,先生,你还需要开户吗?”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59楼2018-06-27 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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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散步》
                    一个女孩不顾父亲的意愿,结婚又离婚,导致父女反目。女孩带着一个孩子,生活穷困,她的母亲心怀慈念,劝女儿趁父亲散步的空闲带孩子回家吃热饭。于是女儿便常带孩子刻意避开父亲回家。直到一天下雨,祖孙三人在社区偶遇回避不及,父亲尴尬道:“以后回家吃饭就别躲躲藏藏的,害得我下大雨都得出来!”
                  2
                  《墙下》
                    某男生高中时沉迷网络,时常半夜翻墙出校上网。一晚他照例翻墙,翻到一半即拔足狂奔而归,面色古怪,问之不语。从此认真读书,不再上网。后来他考上名校,昔日同学问及此事,他沉默良久说:“那天父亲来送生活费,他舍不得住旅馆,在墙下坐了一夜。”
                  3
                  《染发》
                    爸爸在家自己染头。我就笑他:“爸,你都快60了还染头发干嘛,还想返老返童啊?”我爸说:“每次我回老家前都把头发染黑,那样你奶奶看见就会以为我还年轻,她也不老了。”
                  4
                  《功夫》
                    爸爸:儿子你觉得爸爸壮吗?
                    儿:嗯。
                    爸爸:你觉得少林功夫厉害吗?
                    儿子:厉害。
                    爸爸:如果我剃成光头,练少林功夫好吗?
                    儿子拍手:太好了!
                    第二天,儿子看到光头的爸爸,高兴地说:爸爸加油!一定要练成高手!
                    那天,是爸爸化疗的前一天……
                  5
                  《追到》
                    族中一位爷爷辈的老人,七十多了,竟然在大门外跟几个五六岁小孩坐泥地上打弹珠,还大呼小叫,被祖奶奶听到了。祖奶奶拄着拐棍出来要揍他,他起身就跑,结果还是被追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棍子。事后他微笑着说:“要不是怕我妈摔倒,她是追不到我的。”
                  来源:经济日报(ID:jjrbwx),综合网络
                  本期编辑:石磊、蒋川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60楼2018-08-27 0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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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侏儒的祈祷
                    作者芥川龙之介
                    译者林少华
                    我是穿五彩衣,献筋斗戏的侏儒,唯以享受太平为乐的侏儒,敬祈满足我的心愿:
                    不要是我穷得粒米皆无,不要让我富得熊掌食厌。
                    不要让采桑农妇都对我嗤之以鼻,不要使后宫佳丽亦对我秋波频传。
                    不要让我愚昧得麦菽不分,不要使我聪明得明察云天。
                    尤其不要使我成为英雄而勇敢善战。时下便不时梦见或跨越惊涛骇浪或登临险峰之巅,即在梦中变不可能为可能——再没有比这种梦更令人惶恐不安。如与恶龙搏斗一样,我正在为同梦里的对峙而苦恼不堪。请不要让我成为英雄,不要使我产生雄心义胆,永保这无能为力的我的一生平安。
                    我是醉春日之酒诵金缕之歌的侏儒,唯求日日如此天天这般。


                    IP属地:北京61楼2018-10-18 2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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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断魂枪 老舍
                      沙子龙的镳局已改成客栈。
                      东方的大梦没法子不醒了。炮声压下去马来与印度野林中的虎啸。半醒的人们,揉着眼,祷告着祖先与神灵;不大会儿,失去了国土、自由与主权。门外立着不同面色的人,枪口还热着。他们的长矛毒弩,花蛇斑彩的厚盾,都有什么用呢;连祖先与祖先所信的神明全不灵了啊!
                      龙旗的中国也不再神秘,有了火车呀,穿坟过墓破坏着风水。枣红色多穗的镳旗,绿鲨皮鞘的钢刀,响着串铃的口马,江湖上的智慧与黑话,义气与声名,连沙子龙,他的武艺、事业,都梦似的变成昨夜的。今天是火车、快枪,通商与恐怖。听说,有人还要杀下皇帝的头呢!
                      这是走镳已没有饭吃,而国术还没被革命党与教育家提倡起来的时候。
                      谁不晓得沙子龙是短瘦、利落、硬棒,两眼明得象霜夜的大星?可是,现在他身上放了肉。镳局改了客栈,他自己在后小院占着三间北房,大枪立在墙角,院子里有几只楼鸽。只是在夜间,他把小院的门关好,熟习熟习他的“五虎断魂枪”。这条枪与这套枪,二十年的工夫,在西北一带,给他创出来:“神枪沙子龙”五个字,没遇见过敌手。
                      现在,这条枪与这套枪不会再替他增光显胜了;只是摸摸这凉、滑、硬而发颤的杆子,使他心中少难过一些而已。只有在夜间独自拿起枪来,才能相信自己还是“神枪沙”。在白天,他不大谈武艺与往事;他的世界已被狂风吹了走。
                      在他手下创练起来的少年们还时常来找他。他们大多数是没落子的,都有点武艺,可是没地方去用。有的在庙会上去卖艺:踢两趟腿,练套家伙,翻几个跟头,附带着卖点大力丸,混个三吊两吊的。有的实在闲不起了,去弄筐果子,或挑些毛豆角,赶早儿在街上论斤吆喝出去。那时候,米贱肉贱,肯卖膀子力气本来可以混个肚儿圆;他们可是不成:肚量既大,而且得吃口管事儿的①;干饽饽辣饼子②咽不下去。况且他们还时常去走会:五虎棍,开路,太狮少狮……虽然算不了什么——比起走镳来——可是到底有个机会活动活动,露露脸。
                      是的,走会捧场是买脸的事,他们打扮的得象个样儿,至少得有条青洋绉裤子,新漂白细市布的小褂,和一双鱼鳞洒鞋——顶好是青缎子抓地虎靴子。他们是神枪沙子龙的徒弟——虽然沙子龙并不承认——得到处露脸,走会得赔上俩钱,说不定还得打场架。没钱,上沙老师那里去求。沙老师不含糊,多少不拘,不让他们空着手儿走。可是,为打架或献技去讨教一个招数,或是请给说个“对子”——什么空手夺刀,或虎头钩进枪——沙老师有时说句笑话,马虎过去:“教什么?拿开水浇吧!”有时直接把他们赶出去。他们不大明白沙老师是怎么了,心中也有点不乐意。
                      可是,他们到处为沙老师吹腾,一来是愿意使人知道他们的武艺有真传授,受过高人的指教;二来是为激动沙老师:万一有人不服气而找上老师来,老师难道还不露一两手真的么?所以:沙老师一拳就砸倒了个牛!沙老师一脚把人踢到房上去,并没使多大的劲!他们谁也没见过这种事,但是说着说着,他们相信这是真的了,有年月,有地方,千真万确,敢起誓!
                      王三胜——沙子龙的大伙计——在土地庙拉开了场子,摆好了家伙。抹了一鼻子茶叶末色的鼻烟,他抡了几下竹节钢鞭,把场子打大一些。放下鞭,没向四围作揖,叉着腰念了两句:“脚踢天下好汉,拳打五路英雄!”向四围扫了一眼:“乡亲们,王三胜不是卖艺的;玩艺儿会几套,西北路上走过镳,会过绿林中的朋友。现在闲着没事,拉个场子陪诸位玩玩。有爱练的尽管下来,王三胜以武会友,有赏脸的,我陪着。神枪沙子龙是我的师傅;玩艺地道!诸位,有愿下来的没有?”他看着,准知道没人敢下来,他的话硬,可是那条钢鞭更硬,十八斤重。
                      王三胜,大个子,一脸横肉,努着对大黑眼珠,看着四围。大家不出声。他脱了小褂,紧了紧深月白色的“腰里硬”,把肚子杀进去。给手心一口唾沫,抄起大刀来:“诸位,王三胜先练趟瞧瞧。不白练,练完了,带着的扔几个;没钱,给喊个好,助助威。这儿没生意口。好,上眼!”大刀靠了身,眼珠努出多高,脸上绷紧,胸脯子鼓出,象两块老桦木根子。一跺脚,刀横起,大红缨子在肩前摆动。削砍劈拨,蹲越闪转,手起风生,忽忽直响。忽然刀在右手心上旋转,身弯下去,四围鸦雀无声,只有缨铃轻叫。刀顺过来,猛的一个“跺泥”,身子直挺,比众人高着一头,黑塔似的。收了势:“诸位!”一手持刀,一手叉腰,看着四围。稀稀的扔下几个铜钱,他点点头。“诸位!”他等着,等着,地上依旧是那几个亮而削薄的铜钱,外层的人偷偷散去。他咽了口气:“没人懂!”他低声的说,可是大家全听见了。
                      “有功夫!”西北角上一个黄胡子老头儿答了话。“啊?”王三胜好似没听明白。
                      “我说:你——有——功——夫!”老头子的语气很不得人心。
                      放下大刀,王三胜随着大家的头往西北看。谁也没看重这个老人:小干巴个儿,披着件粗蓝布大衫,脸上窝窝瘪瘪,眼陷进去很深,嘴上几根细黄胡,肩上扛着条小黄草辫子,有筷子那么细,而绝对不象筷子那么直顺。王三胜可是看出这老家伙有功夫,脑门亮,眼睛亮——眼眶虽深,眼珠可黑得象两口小井,深深的闪着黑光。王三胜不怕:他看得出别人有功夫没有,可更相信自己的本事,他是沙子龙手下的大将。“下来玩玩,大叔!”王三胜说得很得体。
                      点点头,老头儿往里走。这一走,四外全笑了。他的胳臂不大动;左脚往前迈,右脚随着拉上来,一步步的往前拉扯,身子整着,象是患过瘫痪病。蹭到场中,把大衫扔在地上,一点没理会四围怎样笑他。
                      “神枪沙子龙的徒弟,你说?好,让你使枪吧;我呢?”老头子非常的干脆,很象久想动手。
                      人们全回来了,邻场耍狗熊的无论怎么敲锣也不中用了。“三截棍进枪吧?”王三胜要看老头子一手,三截棍不是随便就拿得起来的家伙。
                      老头子又点点头,拾起家伙来。
                      王三胜努着眼,抖着枪,脸上十分难看。
                      老头子的黑眼珠更深更小了,象两个香火头,随着面前的枪尖儿转,王三胜忽然觉得不舒服,那俩黑眼珠似乎要把枪尖吸进去!四外已围得风雨不透,大家都觉出老头子确是有威。为躲那对眼睛,王三胜耍了个枪花。老头子的黄胡子一动:“请!”王三胜一扣枪,向前躬步,枪尖奔了老头子的喉头去,枪缨打了一个红旋。老人的身子忽然活展了,将身微偏,让过枪尖,前把一挂,后把撩王三胜的手。拍,拍,两响,王三胜的枪撒了手。场外叫了好。王三胜连脸带胸口全紫了,抄起枪来;一个花子,连枪带人滚了过来,枪尖奔了老人的中部。老头子的眼亮得发着黑光;腿轻轻一屈,下把掩裆,上把打着刚要抽回的枪杆;拍,枪又落在地上。
                      场外又是一片彩声。王三胜流了汗,不再去拾枪,努着眼,木在那里。老头子扔下家伙,拾起大衫,还是拉拉着腿,可是走得很快了。大衫搭在臂上,他过来拍了王三胜一下:“还得练哪,伙计!”
                      “别走!”王三胜擦着汗:“你不离,姓王的服了!可有一样,你敢会会沙老师?”
                      “就是为会他才来的!”老头子的干巴脸上皱起点来,似乎是笑呢。“走;收了吧;晚饭我请!”
                      王三胜把兵器拢在一处,寄放在变戏法二麻子那里,陪着老头子往庙外走。后面跟着不少人,他把他们骂散了。“你老贵姓?”他问。
                      “姓孙哪,”老头子的话与人一样,都那么干巴。“爱练;久想会会沙子龙”
                      沙子龙不把你打扁了!王三胜心里说。他脚底下加了劲,可是没把孙老头落下。他看出来,老头子的腿是老走着查拳门中的连跳步;交起手来,必定很快。但是,无论他怎么快,沙子龙是没对手的。准知道孙老头要吃亏,他心中痛快了些,放慢了些脚步。
                      “孙大叔贵处?”
                      “河间的,小地方。”孙老者也和气了些:“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不容易见功夫!说真的,你那两手就不坏!”王三胜头上的汗又回来了,没言语。
                      到了客栈,他心中直跳,唯恐沙老师不在家,他急于报仇。他知道老师不爱管这种事,师弟们已碰过不少回钉子,可是他相信这回必定行,他是大伙计,不比那些毛孩子;再说,人家在庙会上点名叫阵,沙老师还能丢这个脸么?“三胜,”沙子龙正在床上看着本《封神榜》,“有事吗?”三胜的脸又紫了,嘴唇动着,说不出话来。
                      沙子龙坐起来,“怎么了,三胜?”
                      “栽了跟头!”
                      只打了个不甚长的哈欠,沙老师没别的表示。
                      王三胜心中不平,但是不敢发作;他得激动老师:“姓孙的一个老头儿,门外等着老师呢;把我的枪,枪,打掉了两次!”他知道“枪”字在老师心中有多大分量。没等吩咐,他慌忙跑出去。
                      客人进来,沙子龙在外间屋等着呢。彼此拱手坐下,他叫三胜去泡茶。三胜希望两个老人立刻交了手,可是不能不沏茶去。孙老者没话讲,用深藏着的眼睛打量沙子龙。沙很客气:
                      “要是三胜得罪了你,不用理他,年纪还轻。”
                      孙老者有些失望,可也看出沙子龙的精明。他不知怎样好了,不能拿一个人的精明断定他的武艺。“我来领教领教枪法!”他不由地说出来。
                      沙子龙没接碴儿。王三胜提着茶壶走进来——急于看二人动手,他没管水开了没有,就沏在壶中。
                      “三胜,”沙子龙拿起个茶碗来,“去找小顺们去,天汇见,陪孙老者吃饭。”
                      “什么!”王三胜的眼珠几乎掉出来。看了看沙老师的脸,他敢怒而不敢言地说了声“是啦!”走出去,撅着大嘴。“教徒弟不易!”孙老者说。
                      “我没收过徒弟。走吧,这个水不开!茶馆去喝,喝饿了就吃。”沙子龙从桌子上拿起缎子褡裢,一头装着鼻烟壶,一头装着点钱,挂在腰带上。
                      “不,我还不饿!”孙老者很坚决,两个“不”字把小辫从肩上抡到后边去。
                      “说会子话儿。”
                      “我来为领教领教枪法。”
                      “功夫早搁下了,”沙子龙指着身上,“已经放了肉!”“这么办也行,”孙老者深深的看了沙老师一眼:“不比武,教给我那趟五虎断魂枪。”
                      “五虎断魂枪?”沙子龙笑了:“早忘干净了!早忘干净了!告诉你,在我这儿住几天,咱们各处逛逛,临走,多少送点盘缠。”
                      “我不逛,也用不着钱,我来学艺!”孙老者立起来,“我练趟给你看看,看够得上学艺不够!”一屈腰已到了院中,把楼鸽都吓飞起去。拉开架子,他打了趟查拳:腿快,手飘洒,一个飞脚起去,小辫儿飘在空中,象从天上落下来一个风筝;快之中,每个架子都摆得稳、准,利落;来回六趟,把院子满都打到,走得圆,接得紧,身子在一处,而精神贯串到四面八方。抱拳收势,身儿缩紧,好似满院乱飞的燕子忽然归了巢。
                      “好!好!”沙子龙在台阶上点着头喊。
                      “教给我那趟枪!”孙老者抱了抱拳。
                      沙子龙下了台阶,也抱着拳:“孙老者,说真的吧;那条枪和那套枪都跟我入棺材,一齐入棺材!”
                      “不传?”
                      “不传!”
                      孙老者的胡子嘴动了半天,没说出什么来。到屋里抄起蓝布大衫,拉拉着腿:“打搅了,再会!”
                      “吃过饭走!”沙子龙说。
                      孙老者没言语。
                      沙子龙把客人送到小门,然后回到屋中,对着墙角立着的大枪点了点头。
                      他独自上了天汇,怕是王三胜们在那里等着。他们都没有去。
                      王三胜和小顺们都不敢再到土地庙去卖艺,大家谁也不再为沙子龙吹胜;反之,他们说沙子龙栽了跟头,不敢和个老头儿动手;那个老头子一脚能踢死个牛。不要说王三胜输给他,沙子龙也不是他的对手。不过呢,王三胜到底和老头子见了个高低,而沙子龙连句硬话也没敢说。“神枪沙子龙”慢慢似乎被人们忘了。
                      夜静人稀,沙子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叹一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又微微一笑,“不传!不传!”


                      IP属地:北京64楼2020-11-27 1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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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断魂枪 老舍
                        沙子龙的镳局已改成客栈。
                        东方的大梦没法子不醒了。炮声压下去马来与印度野林中的虎啸。半醒的人们,揉着眼,祷告着祖先与神灵;不大会儿,失去了国土、自由与主权。门外立着不同面色的人,枪口还热着。他们的长矛毒弩,花蛇斑彩的厚盾,都有什么用呢;连祖先与祖先所信的神明全不灵了啊!
                        龙旗的中国也不再神秘,有了火车呀,穿坟过墓破坏着风水。枣红色多穗的镳旗,绿鲨皮鞘的钢刀,响着串铃的口马,江湖上的智慧与黑话,义气与声名,连沙子龙,他的武艺、事业,都梦似的变成昨夜的。今天是火车、快枪,通商与恐怖。听说,有人还要杀下皇帝的头呢!
                        这是走镳已没有饭吃,而国术还没被革命党与教育家提倡起来的时候。
                        谁不晓得沙子龙是短瘦、利落、硬棒,两眼明得象霜夜的大星?可是,现在他身上放了肉。镳局改了客栈,他自己在后小院占着三间北房,大枪立在墙角,院子里有几只楼鸽。只是在夜间,他把小院的门关好,熟习熟习他的“五虎断魂枪”。这条枪与这套枪,二十年的工夫,在西北一带,给他创出来:“神枪沙子龙”五个字,没遇见过敌手。
                        现在,这条枪与这套枪不会再替他增光显胜了;只是摸摸这凉、滑、硬而发颤的杆子,使他心中少难过一些而已。只有在夜间独自拿起枪来,才能相信自己还是“神枪沙”。在白天,他不大谈武艺与往事;他的世界已被狂风吹了走。
                        在他手下创练起来的少年们还时常来找他。他们大多数是没落子的,都有点武艺,可是没地方去用。有的在庙会上去卖艺:踢两趟腿,练套家伙,翻几个跟头,附带着卖点大力丸,混个三吊两吊的。有的实在闲不起了,去弄筐果子,或挑些毛豆角,赶早儿在街上论斤吆喝出去。那时候,米贱肉贱,肯卖膀子力气本来可以混个肚儿圆;他们可是不成:肚量既大,而且得吃口管事儿的;干饽饽辣饼子咽不下去。况且他们还时常去走会:五虎棍,开路,太狮少狮……虽然算不了什么——比起走镳来——可是到底有个机会活动活动,露露脸。
                        是的,走会捧场是买脸的事,他们打扮的得象个样儿,至少得有条青洋绉裤子,新漂白细市布的小褂,和一双鱼鳞洒鞋——顶好是青缎子抓地虎靴子。他们是神枪沙子龙的徒弟——虽然沙子龙并不承认——得到处露脸,走会得赔上俩钱,说不定还得打场架。没钱,上沙老师那里去求。沙老师不含糊,多少不拘,不让他们空着手儿走。可是,为打架或献技去讨教一个招数,或是请给说个“对子”——什么空手夺刀,或虎头钩进枪——沙老师有时说句笑话,马虎过去:“教什么?拿开水浇吧!”有时直接把他们赶出去。他们不大明白沙老师是怎么了,心中也有点不乐意。
                        可是,他们到处为沙老师吹腾,一来是愿意使人知道他们的武艺有真传授,受过高人的指教;二来是为激动沙老师:万一有人不服气而找上老师来,老师难道还不露一两手真的么?所以:沙老师一拳就砸倒了个牛!沙老师一脚把人踢到房上去,并没使多大的劲!他们谁也没见过这种事,但是说着说着,他们相信这是真的了,有年月,有地方,千真万确,敢起誓!
                        王三胜——沙子龙的大伙计——在土地庙拉开了场子,摆好了家伙。抹了一鼻子茶叶末色的鼻烟,他抡了几下竹节钢鞭,把场子打大一些。放下鞭,没向四围作揖,叉着腰念了两句:“脚踢天下好汉,拳打五路英雄!”向四围扫了一眼:“乡亲们,王三胜不是卖艺的;玩艺儿会几套,西北路上走过镳,会过绿林中的朋友。现在闲着没事,拉个场子陪诸位玩玩。有爱练的尽管下来,王三胜以武会友,有赏脸的,我陪着。神枪沙子龙是我的师傅;玩艺地道!诸位,有愿下来的没有?”他看着,准知道没人敢下来,他的话硬,可是那条钢鞭更硬,十八斤重。
                        王三胜,大个子,一脸横肉,努着对大黑眼珠,看着四围。大家不出声。他脱了小褂,紧了紧深月白色的“腰里硬”,把肚子杀进去。给手心一口唾沫,抄起大刀来:“诸位,王三胜先练趟瞧瞧。不白练,练完了,带着的扔几个;没钱,给喊个好,助助威。这儿没生意口。好,上眼!”大刀靠了身,眼珠努出多高,脸上绷紧,胸脯子鼓出,象两块老桦木根子。一跺脚,刀横起,大红缨子在肩前摆动。削砍劈拨,蹲越闪转,手起风生,忽忽直响。忽然刀在右手心上旋转,身弯下去,四围鸦雀无声,只有缨铃轻叫。刀顺过来,猛的一个“跺泥”,身子直挺,比众人高着一头,黑塔似的。收了势:“诸位!”一手持刀,一手叉腰,看着四围。稀稀的扔下几个铜钱,他点点头。“诸位!”他等着,等着,地上依旧是那几个亮而削薄的铜钱,外层的人偷偷散去。他咽了口气:“没人懂!”他低声的说,可是大家全听见了。
                        “有功夫!”西北角上一个黄胡子老头儿答了话。
                        “啊?”王三胜好似没听明白。
                        “我说:你——有——功——夫!”老头子的语气很不得人心。
                        放下大刀,王三胜随着大家的头往西北看。谁也没看重这个老人:小干巴个儿,披着件粗蓝布大衫,脸上窝窝瘪瘪,眼陷进去很深,嘴上几根细黄胡,肩上扛着条小黄草辫子,有筷子那么细,而绝对不象筷子那么直顺。王三胜可是看出这老家伙有功夫,脑门亮,眼睛亮——眼眶虽深,眼珠可黑得象两口小井,深深的闪着黑光。王三胜不怕:他看得出别人有功夫没有,可更相信自己的本事,他是沙子龙手下的大将。“下来玩玩,大叔!”王三胜说得很得体。
                        点点头,老头儿往里走。这一走,四外全笑了。他的胳臂不大动;左脚往前迈,右脚随着拉上来,一步步的往前拉扯,身子整着,象是患过瘫痪病。蹭到场中,把大衫扔在地上,一点没理会四围怎样笑他。
                        “神枪沙子龙的徒弟,你说?好,让你使枪吧;我呢?”老头子非常的干脆,很象久想动手。
                        人们全回来了,邻场耍狗熊的无论怎么敲锣也不中用了。“三截棍进枪吧?”王三胜要看老头子一手,三截棍不是随便就拿得起来的家伙。
                        老头子又点点头,拾起家伙来。
                        王三胜努着眼,抖着枪,脸上十分难看。
                        老头子的黑眼珠更深更小了,象两个香火头,随着面前的枪尖儿转,王三胜忽然觉得不舒服,那俩黑眼珠似乎要把枪尖吸进去!四外已围得风雨不透,大家都觉出老头子确是有威。为躲那对眼睛,王三胜耍了个枪花。老头子的黄胡子一动:“请!”王三胜一扣枪,向前躬步,枪尖奔了老头子的喉头去,枪缨打了一个红旋。老人的身子忽然活展了,将身微偏,让过枪尖,前把一挂,后把撩王三胜的手。拍,拍,两响,王三胜的枪撒了手。场外叫了好。王三胜连脸带胸口全紫了,抄起枪来;一个花子,连枪带人滚了过来,枪尖奔了老人的中部。老头子的眼亮得发着黑光;腿轻轻一屈,下把掩裆,上把打着刚要抽回的枪杆;拍,枪又落在地上。
                        场外又是一片彩声。王三胜流了汗,不再去拾枪,努着眼,木在那里。老头子扔下家伙,拾起大衫,还是拉拉着腿,可是走得很快了。大衫搭在臂上,他过来拍了王三胜一下:“还得练哪,伙计!”
                        “别走!”王三胜擦着汗:“你不离,姓王的服了!可有一样,你敢会会沙老师?”
                        “就是为会他才来的!”老头子的干巴脸上皱起点来,似乎是笑呢。“走;收了吧;晚饭我请!”
                        王三胜把兵器拢在一处,寄放在变戏法二麻子那里,陪着老头子往庙外走。后面跟着不少人,他把他们骂散了。“你老贵姓?”他问。
                        “姓孙哪,”老头子的话与人一样,都那么干巴。“爱练;久想会会沙子龙。”
                        沙子龙不把你打扁了!王三胜心里说。他脚底下加了劲,可是没把孙老头落下。他看出来,老头子的腿是老走着查拳门中的连跳步;交起手来,必定很快。但是,无论他怎么快,沙子龙是没对手的。准知道孙老头要吃亏,他心中痛快了些,放慢了些脚步。
                        “孙大叔贵处?”
                        “河间的,小地方。”孙老者也和气了些:“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不容易见功夫!说真的,你那两手就不坏!”王三胜头上的汗又回来了,没言语。
                        到了客栈,他心中直跳,唯恐沙老师不在家,他急于报仇。他知道老师不爱管这种事,师弟们已碰过不少回钉子,可是他相信这回必定行,他是大伙计,不比那些毛孩子;再说,人家在庙会上点名叫阵,沙老师还能丢这个脸么?“三胜,”沙子龙正在床上看着本《封神榜》,“有事吗?”三胜的脸又紫了,嘴唇动着,说不出话来。
                        沙子龙坐起来,“怎么了,三胜?”
                        “栽了跟头!”
                        只打了个不甚长的哈欠,沙老师没别的表示。
                        王三胜心中不平,但是不敢发作;他得激动老师:“姓孙的一个老头儿,门外等着老师呢;把我的枪,枪,打掉了两次!”他知道“枪”字在老师心中有多大分量。没等吩咐,他慌忙跑出去。
                        客人进来,沙子龙在外间屋等着呢。彼此拱手坐下,他叫三胜去泡茶。三胜希望两个老人立刻交了手,可是不能不沏茶去。孙老者没话讲,用深藏着的眼睛打量沙子龙。沙很客气:
                        “要是三胜得罪了你,不用理他,年纪还轻。”
                        孙老者有些失望,可也看出沙子龙的精明。他不知怎样好了,不能拿一个人的精明断定他的武艺。“我来领教领教枪法!”他不由地说出来。
                        沙子龙没接碴儿。王三胜提着茶壶走进来——急于看二人动手,他没管水开了没有,就沏在壶中。
                        “三胜,”沙子龙拿起个茶碗来,“去找小顺们去,天汇见,陪孙老者吃饭。”
                        “什么!”王三胜的眼珠几乎掉出来。看了看沙老师的脸,他敢怒而不敢言地说了声“是啦!”走出去,撅着大嘴。“教徒弟不易!”孙老者说。
                        “我没收过徒弟。走吧,这个水不开!茶馆去喝,喝饿了就吃。”沙子龙从桌子上拿起缎子褡裢,一头装着鼻烟壶,一头装着点钱,挂在腰带上。
                        “不,我还不饿!”孙老者很坚决,两个“不”字把小辫从肩上抡到后边去。
                        “说会子话儿。”
                        “我来为领教领教枪法。”
                        “功夫早搁下了,”沙子龙指着身上,“已经放了肉!”“这么办也行,”孙老者深深的看了沙老师一眼:“不比武,教给我那趟五虎断魂枪。”
                        “五虎断魂枪?”沙子龙笑了:“早忘干净了!早忘干净了!告诉你,在我这儿住几天,咱们各处逛逛,临走,多少送点盘缠。”
                        “我不逛,也用不着钱,我来学艺!”孙老者立起来,“我练趟给你看看,看够得上学艺不够!”一屈腰已到了院中,把楼鸽都吓飞起去。拉开架子,他打了趟查拳:腿快,手飘洒,一个飞脚起去,小辫儿飘在空中,象从天上落下来一个风筝;快之中,每个架子都摆得稳、准,利落;来回六趟,把院子满都打到,走得圆,接得紧,身子在一处,而精神贯串到四面八方。抱拳收势,身儿缩紧,好似满院乱飞的燕子忽然归了巢。
                        “好!好!”沙子龙在台阶上点着头喊。
                        “教给我那趟枪!”孙老者抱了抱拳。
                        沙子龙下了台阶,也抱着拳:“孙老者,说真的吧;那条枪和那套枪都跟我入棺材,一齐入棺材!”
                        “不传?”
                        “不传!”
                        孙老者的胡子嘴动了半天,没说出什么来。到屋里抄起蓝布大衫,拉拉着腿:“打搅了,再会!”
                        “吃过饭走!”沙子龙说。
                        孙老者没言语。
                        沙子龙把客人送到小门,然后回到屋中,对着墙角立着的大枪点了点头。
                        他独自上了天汇,怕是王三胜们在那里等着。他们都没有去。
                        王三胜和小顺们都不敢再到土地庙去卖艺,大家谁也不再为沙子龙吹胜;反之,他们说沙子龙栽了跟头,不敢和个老头儿动手;那个老头子一脚能踢死个牛。不要说王三胜输给他,沙子龙也不是他的对手。不过呢,王三胜到底和老头子见了个高低,而沙子龙连句硬话也没敢说。“神枪沙子龙”慢慢似乎被人们忘了。
                        夜静人稀,沙子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叹一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又微微一笑,“不传!不传!”


                        IP属地:北京65楼2020-11-27 1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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