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深宫
大暑天，帝京的天气显得尤为闷热。
皇城里的贵人素来怕热，各宫各殿早早地备好了消暑的行头。长宁殿首个儿换上了寒明纱，冰石和转扇更是日夜不停地散着凉气，过路的宫人都喜欢走得离长宁殿近些，再近些，似乎只要靠近那富丽堂皇的宫殿，身上的暑气就会被那冰凉的玉石楼台吸去不少。
“嘘……作死呢，都安静些！”长宁殿的主事太监对着外廊边几个嬉戏的宫人低声骂道：“惊到了主子看不扒了你们几个狗崽子的皮。”
宫人们一哄而散，主事太监骂骂咧咧地进了偏殿。
外头的日光白晃晃的，可长宁殿却像是盘踞在雪山之下，通殿冰凉，不仅如此，合着宫殿周围都是静悄悄的，连平日常见的夏蝉都被细心的宫人粘得一只不剩。而这一切，都只因长宁殿的主人来自遥远的西疆雪域，雪域终年积雪，老林里静谧幽深，山脚下四季如春，就为这，大齐皇帝尉迟璟恨不得将那玉龙雪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都移到皇城之中。
诸般的宠爱，几乎是上天入地仅此一人，可这宫室的主人却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一大早就推了皇帝的召见，懒洋洋地斜靠在主殿内室的软塌上，听着小太监磕磕绊绊地念着案几上的《大宗本纪》。
“太武十一年……帝妃瑾氏赐自尽。武帝曰：昔我族人征战南北，女子骁勇，今将立其子而杀其母，不令妇人妄议国政，使外家为乱。吾子当以此为训，承继大统者……以国令从之，乃为长久之计。”
长宁殿的主人冯罗辰脸色不大好看，娇俏的瓜子脸紧绷着，原先水汪汪的大眼也在此时流露出几分愤愤难平的神色。
“娘娘……”小太监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地望向冯罗辰，生怕一不小心惹恼了这位难伺候的正殿娘娘。
“继续念，不要停。”冯罗辰摆了摆手。
小太监的脸色青白一片，腿肚子有些发抖，可也只能老老实实地继续念着：“武帝薨，后景、惠二帝奉先人之命，雄踞塞表，英风渐盛，图南之业，基自此始……”
“基从此始？可不就是从这儿开始吗？”冯罗辰将手里把玩着的的琉璃珠子掷到了地上，带着哭腔道：“尉迟璟骗我，此前将这帝京侃得繁华似锦，原来一早就做好了算盘，是要诓我入局的！”
一番话，实打实的大逆不道，落入了有心之人的耳里，她冯罗辰就算有九条命都不够杀。
主殿的宫人跪了一地，吓得直哆嗦：“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息怒？”冯罗辰嘴角一撇，眼泪珠子刷刷地滚落了下来：“去，去把你们皇帝叫来，我倒是要问问他，他答应了我阿爹的事，什么时候能够兑现。”

第二章寂月
尉迟璟进到长宁殿的时候冯罗辰还在生气，一殿的宫人都跪着，大气都不敢出。
“哦？朕的宸妃娘娘又闹小性子了？”尉迟璟微微一笑，他刚下朝，身上的朝服都还未来得及换。
冯罗辰仍躺在软塌上，拧着眉，没好生气道：“尉迟璟你骗我！”
“说说，朕如何骗你了。”尉迟璟挥了挥手，宫人们如获大赦，鱼贯而出。
“你同我阿爹说帝京繁华，皇城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冯罗辰愤愤道。
尉迟璟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笑意：“整个帝京里，就你的吃穿用度最精细，朕哪里曾亏待了你。”
冯罗辰立马接话道：“就是因为如此！当初我没进过帝京，没长过眼见，你对我说这儿处处都是好看的好玩的，我这才被你骗了来！”
她的语气又委屈又愤慨，顿了顿，继续说道：“原来你们大齐这样蛮横，生不出儿子要去做尼姑，生了儿子还要被砍头，这宫殿里虽繁华，可一点自由都没有，你说的围猎，守山，御察那更是一年里少有的事儿，你诓我来，我现在后悔的不得了，要是再回到两年前，我一百个不愿意跟你来这监牢里蹲着！”
尉迟璟的脸色终于微微有些变了，可半晌之后，还是耐着性子说道：“都有身子的人了，别整天想些乌七八糟的事儿，你要是想出去走走，去行宫住些日子也好的。”
冯罗辰忽地一下从软塌上站了起来，纤瘦的身段，唯有小腹微微隆起。
“我才不稀罕去什么行宫，等我生了孩子，你就送我回西疆，我不要在这大宫大殿里待着，都要憋出病来了。”
这世上，也只有冯罗辰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尉迟璟的每头终于皱了起来，语气也变得有些不悦：“大齐建国来还没有过后妃进了宫还被原路送回去的事儿。”
“那就从我这儿开始吧，反正你们大齐一点都不心疼女人，我才不要生了儿子就被砍头。”
尉迟璟这才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可不就是怕死吗。
他上前环住冯罗辰的腰，右手轻轻地放在她的小腹上，笑意渐浓：“又是哪个奴才在你面前乱嚼舌根了？”
冯罗辰瞪着大眼睛，闷声道：“才不是奴才，是你们大齐史历里自己这么写的。”
尉迟璟瞥了一眼案几上的《大宗本纪》，有些无奈道：“怪不得文人堆里是非多，朕要是多养几个能说能写的史官，今后这后宫可真要被你闹翻天了。”
冯罗辰还是不死心，讨价还价道：“要不然我生了孩子你就放我出宫，反正我会武功，我还有阿爹给我的金叶子，真要出去了也能好好过日子。”
尉迟璟的右手微微有些僵硬，低下头，俊朗的眉目看不出喜怒。
“你是朕的宸妃，这一辈子你可以恨可以恼、可以冷言冷语、可以蛮横无理，但是想离开这帝京皇城，你想都不要想。”

第五章失宠
锺煌庙钟声响起的时候，尉迟璟走出了长宁殿。
这是齐元八年的夏天，也是冯罗辰宠冠六宫的最后一个季节。
“尉迟璟，我是夷人，此生此世都是夷人，今日我作为夷人本早该死千千万万次，可作为你的妻子，我却不甘心被你当做弃履丢在一旁。”冯罗辰撑直了脊背，脱下金丝蜀绣织成的锦鞋，赤足踏上冰凉的玉阶，掷地有声道：“弃履之耻永怀于心，你爱这万里江山更甚所有？那我这一辈子，就要亲眼看着你坐拥江山万里，享尽人间孤寂。”
脚下玉阶寥寥，只数十步，可冯罗辰却像是走了一生那么漫长。此般自欺欺人，只不过心里太过于清晰，过于清晰地知道，她的余生，要独自一人走那玉阶无数次，要避开心中所想所念所爱所恨之人，无数次。
长宁殿就此空寂了下来，大齐建国后再也没有比这更长宁无欢的宫殿。冯罗辰似乎在一夜之间摔落尘埃，各宫宫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两年的时间耗尽了皇帝的新鲜劲，这个来自异域的妖女，总算不能再蛊惑大齐圣明的英主。可只有冯罗辰自己知道，她的满目疮痍并非因为这一朝繁华落尽，而因为她此生唯一的爱情，死于帝王无情。
“娘娘，都小寒了，您再多披件外裳吧。”随身的侍婢跟在冯罗辰的身后，小心翼翼地劝着。
冯罗辰立在望星台的高阶上，手扶着高高隆起的腹部，目光飘向遥远的西疆。
“都秋天了吧……”冯罗辰喃喃自语，这个心冷齿冷的王朝大都，只有在秋天的时候有几分神似自己的故乡。
身边的小侍婢惶恐不安，弱声道：“娘娘，快回去吧，被皇后娘娘知道您又出来了可不好了。”
冯罗辰冷笑一声：“她要我禁足，我违抗是死，不违抗十有八九也是死，横竖一个死，我为何还要惟命是从，如履薄冰？”
小侍婢哑口无言，冯罗辰扶着腰，刚巧是早朝的时间，从望星台往下看去，能看见鱼贯而入的百官和一身明黄的大齐皇帝。
许是有些错觉，遥遥而望之时，她觉得朝晖殿上执掌乾坤的尉迟璟也在静静地望着她。他的目光还如初见时一般，冯罗辰有些恍惚，她想起库克节上为她摘下玲珑玉环的那人，想起雪域之上对她许下永世合欢的那人，可人心这么可怕，他早已忘了他当年说过的话，爱过的人。

第六章连心
冯罗辰怀胎九月时大齐国发生了件大事。大齐皇帝尉迟璟三顾茅庐，请出了退隐三清山的延年居士为大齐帝师。原本请个文人名士做帝师也无可厚非，可这位延年居士是北魏王族遗孤，周游列国时曾著有《九洲谈》，并在书中大批特批齐国武道天下，文治未开。
前朝闹得沸沸扬扬，后宫也不得安宁，冯罗辰的长宁殿瞬时成了众矢之的。
“那延年居士要立长为尊，冯娘娘真是好命，一不小心生下儿子，那可真是尊贵无匹了。”
“呵，你多想了吧，要是她真生下儿子，你以为皇后会容得下她？”宫人们窃窃私语：“我朝开国就有立子杀母的例子，冯娘娘怕是没什么好下场。”
……
流言喧嚣尘上，冯罗辰的长宁殿也终于迎来了入冬之后的第一次召见。
“近来可好？”尉迟璟温柔如初，仿佛过往的一切不曾发生过。
“好与不好，与你何干？”
尉迟璟并未恼怒，柔声道：“听你的侍婢说，你最近胃口不大好？”
“呵，尉迟璟，你这是在关心我？”冯罗辰讥讽道。
“我关心我的妃子，关心我未降生的孩子，有何不可？”尉迟璟说的一本正经。
冯罗辰冷眼以待：“虎毒不食子，这孩子也算半个齐人，不求你关心，只求你护他周全。”
尉迟璟没有接话，冷风吹得落叶上下翻飞，远处的天边偶有大雁悲鸣的声音。冯罗辰的神色冷清，继而说道：“至于我，尉迟璟也真难为你找了这么多法子留我在这世上，可有什么办法呢，你中的连心蛊世上无药可解，只有我活着，你才能活着。”
冯罗辰心中从未曾这样的荒芜，雪域夷人以一夫一妻为纲，为防男子多娶，新婚之夜必以连心蛊为合卺酒引。
连心蛊，并蒂连心。
女子亡，则男子心脉齐断，男子亡，则与女子无碍。
“这蛊可有药能解？”雪域新婚之时，尉迟璟如此问道。
新作人妇的冯罗辰长裙迤逦，媚眼如丝：“难不成现在你就想着后路了？”
明明是浓情蜜意时的一句戏言，谁料经年后一语成谶。
那时候的冯罗辰尚不知道他就是大齐皇帝，更不知道他娶自己只不过是为了成全他千秋鼎盛的帝王之业。直到今日此时，她才彻底清醒，那一剂连心蛊才是自己能好好活着的原因，才是尉迟璟费尽心思为她铺好后路的唯一理由。

第七章远征
齐元十五年的春天在礼炮声中悄然而至，冯罗辰有些讶异时间过的如此之快。
尉迟璟这些年对她不算好也不算坏，长宁殿虽冷清，可多了个孩子，也多了份朝气。想到这里，冯罗辰觉得尉迟璟真有天生为王为帝的演技，她生产那夜恰逢尉迟璟远在关外视察安防，待到孩子满月之时，他才见到孩子第一眼。明明待这个孩子如同待自己一样生疏冷然，可朝堂上却装成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
而恨意没有随着时间逐渐消散，正相反，随着支离破碎的真相逐渐地拼凑完整，冯罗辰这才知道数年前那人人称道的封原之战，是夷族青年为先锋，大齐后发制人，以十七万征远军为主力，声东击西，才几乎将西梁皇室一网打尽。这是大齐王朝的宏图霸业，却是夷族的穷途末路。冯罗辰觉得有些可笑，想必自己的阿爹也没能料到，自己的乘龙快婿竟是为了骗取他的信任才不得不娶他的女儿。而更可笑的是尉迟璟，他此般惜命，为了自己能活久一些，恨不得将她锁在宫墙里一生一世不出纰漏。
“最近江南进贡了一些稀奇货，都是商人远洋带来的，你去内库挑挑，合心意的带些回去。”尉迟璟每月月初总会来长宁殿坐坐。冯罗辰觉得有些恶心，顾自转着手里的玲珑玉环，漫不经心道：“怎么，大齐朝的御医还没配出连心蛊的解药？真是委屈您日日牵挂惦记着我这么个夷族贱民。”
“呵呵，脾气越发长进了。”尉迟璟少年老成，多年来喜怒不言，在朝堂上如此，在后宫更是如此，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朕不想留人话柄，苛待皇长子的生母。”
“生母？”冯罗辰抚掌大笑：“你们大齐那么点龌龊事还用我这外人来提醒？真是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你这些年来打着文治天下的名号，崇儒尊长，说到底是不能叫我随随便便就给人杀了，可何必这么多事？我儿子不会做皇帝，我也不会这么窝囊的任人宰割。”
尉迟璟反问道：“你怎知琨儿不会做皇帝？”
冯罗辰的笑声渐熄，有些意外，更多的是鄙夷：“你又有什么诡计？”
“诡计？”尉迟璟的目光从冯罗辰的脸上轻轻划过，漫不经心道：“琨儿是朕的儿子，朕让自己的儿子做皇帝，有何不可？”
冯罗尘撇过头不作声响，尉迟璟接着说道：“这天下都是朕的，朕要天下归一，所以当年你夷族必为朕所用，今后那西疆也会是朕的囊中之物。”
“怪不得你待我如此谨慎如此小心，想想也对，要是我一死，你的如意算盘不就全空了吗？”冯罗辰嗤笑不止，尉迟璟却是话锋一转，道：“所以朕不会叫你死，尤其是朕远征西疆的这半余年，朕要你好好活着！”

第八章决心
尉迟璟又要远征了。
或者说他一早就有了这个打算，休养生息多年，如今大齐兵力强盛，文治清明，隐隐有了一统九洲的气势。
临行的那个夜晚，宫中灯火璀璨，宣和殿至中门殿摆起了长街宴，各路将士豪气冲天，冯罗辰似乎都能听见觥筹交错的声音，看见那一派歌舞升平的场景。
“娘娘，您不去看看么？”小宫女有些跃跃欲试。
冯罗辰余生惨淡，只为了恨尉迟璟这一个理由而活着，可旁人不知，都以为她过得快活非常。
“不了，皇帝宴请将士，后宫的参合进去，像什么话。”
这么多年，她也学会了应对如流。
小宫女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正贪玩，不死心道：“可也有好几个宫的娘娘都去了，说是今日也算家宴，不用避嫌。”
冯罗辰低头想了想，褪下手腕上的玲珑玉环，轻声道：“你去看看也无妨，顺便将这玉环交给皇帝身边的掌事太监。”
小宫女接过玉环，欢天喜地地朝着宣和殿奔去。
“等等……”冯罗辰抬了抬手，神情茫然，目光里有些道不明的情绪。
“娘娘，还有何事吩咐？”小宫女笑颜如花，脆生生地问道。
冯罗辰这才回过神来，右手拢了拢衣襟，道：没什么，你去吧。”
小宫女的雀跃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宫门的尽头，冯罗辰在原地怔了许久，许久之后她突然哭了，夏夜的风撩起流云万千，她的眼泪像珠子一样落下来，光洁的脸颊上都是斑驳的泪痕。
“母妃，您怎么哭了？”她身后站着年幼的孩子，正好奇地仰着头，有些不明所以。
冯罗辰转过身，眼泪还挂在腮边：“你的父亲就要远征了，琨儿，你明日也去送送他吧。”
“母妃不去吗？”
冯罗辰没有回答，这么些年，她一直在等，可现在眼瞧着就要等到了，她却有些心软了。
“不去了，母妃不能去。”
那一夜，皇城里的靡靡之音不绝，冯罗辰在睡梦中隐约梦见尉迟璟的脸，他似乎还想再对着冯罗辰说些什么，可到底说了些什么呢？冯罗辰想靠近，却一直模糊不清。她伸出手，想朝着尉迟璟走去，可那么近，却又那么远，她无论如何也走不到他的身边。

第十章 纠葛
不过这些，冯罗辰永远不会知道了，她到最后一刻也未能全然明白她阿爹的用心。
而尉迟璟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而已。
他生前也犯了许许多多个错，而最大的一个错，就是没来得及告诉她，他爱她。
怎会不爱她？
初见时，是雪域的芳菲四月天——八面微风袭上身来，春光潋滟中，云烟四散。镜湖两旁种着高大的桃树，娉婷袅袅的枝干旁逸斜出，细碎斑驳的光影从翠绿色的树叶间闪身而过，轻灵灵，施柔柔地落在了铺满桃花的山间小道上。冯罗辰就那样从容不迫，那样静默微笑地站在一树一树地花开之下。那时候的尉迟璟尚不知道她的名字，更不知道她的家族身世，只觉得她站在那花海之中，身姿旖丽，容色倾城。
他看得有些愣了，身体里原本被阳光蒸腾得有些烦躁的心，在刹那间就沉静了下来。那从年少起便种植在心头的那一颗勃勃生机的种子，有着雨水，日光，星月相随，终于在这个四月绽放出了最初的那一抹绿。心间有着无数的欢欣喜悦，远处的镜湖水色流连，他心里第一次生出这样的胆怯，想上前，却又不敢上前。
正是怀揣着这样的心情，他喝下连心蛊时不曾有一分犹疑，有的是释然是甜蜜，是年少的悸动伴随着如愿以偿的欢欣。
他想，以他的身份地位，定能够护她一生不受颠沛流离。可世间哪里这么多双全事，夷族男子烈性如刚，战前为求全胜，竟以身诱敌。
自那一战以后，他活得有些战战兢兢，他怕她知晓些什么，又怕她哪天兴起，想要重回故里。如此忧心两年，她有了身孕，他欢喜的要命，为她修了凤台，筑了雪池，恨不得将当年桃花林边的风景都搬进这皇城大内。
可终究瞒不住，她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些，那一夜她在长宁殿哭红了眼，她说弃履之耻永怀于心，她说要以看他寂寞重楼，万丈悲歌。
恨意支撑着她活下去。
可就算是这样，尉迟璟也心满意足，只要她活着，他就觉得心满意足。
许多许多年以后，冯罗辰早已贵为太后，也还会想起当年那座冰冷的宫室，想起那一年的自己，堪堪走过人生的第二十六个年头，却已然将自己一生的悲欢喜乐都挥霍殆尽。而岁月渐深，她从回忆里抠出那些为数不多的细节，东拼西凑，才发觉她从来不曾恨尉迟璟，她恨的，是那段相知相爱相守的曾经，是他走后，留她一生无风无雨也无晴的孤

第十一章 万世
“师父，我有些不明白，为何当年父皇孤身入敌后？”头顶玉冠的少年天子似有疑惑，道：“原本父皇可以全身而退的。”
立在天子身后的白衣儒士将手拢进衣袖里，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戏谑的神色。
“因为你的父皇是个疯子。”
“疯子？”
“西疆地势复杂，流民众多，将士又多为蛊民，诡计多端。原本平复西疆，那都是痴人说梦的事情。”
少年皇帝越发不解，问道：“那为何父皇还要一意孤行？置天下万民于不顾？”
“这个嘛。”白衣儒士一挥袖，耸了耸肩，道：“都说了你父皇是疯子了，哀兵必胜，大概他觉得用他一命换这九洲归一还是蛮划算的。”
“师父你又骗我。”
“好嘛好嘛小皇帝，那我就说实话了。”白衣儒士找了个舒服的位子坐下了，君臣之礼在他眼里狗屁不是。“话说那是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你老爹也就是先帝尉迟璟摸着墙脚爬进了我家，对我说了一大堆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之后，又对我说他中了连心蛊，他最喜欢的那个老婆也就是你娘亲恨他恨得要命，老想着一抹脖子好叫他跟着一起陪葬。”
白衣儒士的表情越发精彩了，这是天底下最大的八卦，现在说起来果真格外带劲：“可你老爹不舍得你娘亲死，于是乎想借我的名头大推礼孝，尊长为先，好为你将来做皇帝，她做太后铺铺路。”
少年的眉头跳了跳，紧握的拳头有些颤抖：“可是……小时候父皇，并不喜欢我。”
“你觉得什么是喜欢？你老爹豁出老命给你打天下，这就是喜欢。”说话的人的表情终于严肃了些，道：“你们都觉得做个好皇帝就应该断情绝爱，天下为先，可我却不怎么认为，在我看来，做皇帝的要是连自己的妻儿都保护不了，还拿什么保护天下万民。”
“正因如此，我才肯出山助你父皇一臂之力，西疆之行，你母后死意已决，她以为她死了，你父皇就不得不死。可你父皇你不想叫你母后死，所以顺水推舟，赶在你母后前头死了，还顺便用自己的死给出征的将士下了一剂蛊。”
小皇帝的眼睛有些红了，却又忍不住问：“是什么蛊？”
白衣儒士的神色有些复杂，一字一句道：“一剂天下太平，九洲归一的齐心蛊。”
“所以……所以才能哀兵必胜，才能收复西疆？”少年仰着头，春晓柔和的晨光洒在他广博的国土上，他举目远眺，喃喃自语：“父皇，这就是你留给我的江山。”
白衣儒士站起身，将手搭在少年的肩上，道：“苍生多舛，为君怜之，琨儿，做一位仁君，先从怜惜你的子民开始。”
良久，少年的脸上的神色渐渐变了，他站直了身子，朝着江湖河川深深一拜，道：“自此而后，朕——尉迟琨，为江山社稷而活，为国门永固而活，为一统九洲，万世归一而活，定叫我大齐万世永昌，子民安康。”
白衣儒士听完此番话后微微一笑，将揣在怀里的玲珑玉环递给了他，道：“喏，你老爹叫我给你娘亲的。”
“是什么？……”
“大抵是男女定情之物，不过么，我也没实际考据过，也可能是你老爹觉得漂亮，死之前给你娘亲留给念想。”
“师父，你从前也这般不靠谱么？”
“这个问题不好，换一个。”白衣儒士有些伤心的模样。
小皇帝继而问道：“我父皇为何选中您做帝师？您真的看过三万六千册书？走过九洲八荒么？”
“哎呀，今天天气真不错，方才想起和几位朋友有约，琨儿，师傅先走一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