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彻夜长谈，我同她的隔阂自然是消失了泰半。然于婚事上，额娘话里话外的意思，竟已然铁板钉钉。阿玛自小待我极好，如何这会子如同吃了秤砣铁了心般要将我嫁予那素未谋面的人。一夜无眠，天边方露熹微晨光，便胡乱洗漱一番，眼底的乌青也顾不上施粉遮盖，便同洗心一道去了碧云深。门口守着的丫头见是我来，将要上来相迎一番，未等她开口便道。）
额娘在屋里头吧。
（ 说完也不等他们通传，竟一阵风似得入了内堂，顾不得什么大家格格的闺秀气度。瞧着额娘偏坐于内室，鼻头一酸几步便扑到她怀里，带着几分哽咽泣道。）
额娘，约克沁不嫁。

( 白云苍狗，时间易逝，记得刚嫁来的时候，两厢安好，可谁知日后竟会出这般的幺蛾子，入了我眼，伤了我心。我与那边不合，亦不是什么暗地里的事儿，阖府又有几人不晓？如何传的，我亦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我失去亲孩。她爱新觉罗氏把她的孩子交由我抚养，那是她欠我的，亦是她的命。博轩哥哥抱着约克沁来的那日，我就似在黑暗当中见到一束阳光，我迫不及待的抓住那道阳光，空荡荡的怀里被约克沁小小的身体占满了，我的心也被她填满了。）
（ 她到碧云深的那日，博轩哥哥为了哄我舒心便在院子里住了棵梨树，转眼之间，那棵梨树便从小小的树苗慢慢的长大，而我的约克沁也渐渐长大了，便应了那句，我家有女初长成。开了雕花窗，刚好看到梨树新开的花蕊，嫩白嫩白的美极了，低头绣着鸳鸯戏水的样式，虽说我不待见那边的主儿，但我终究也不是小心眼的人，拦着她们母女不见面。）
（ 她们见她们的，我待约克沁也如旧，纵然是她生的嫡亲女儿，但也是我养大的闺女，我疼她不比她少分毫，想起她那日提及的事，本就是应当的，况且博轩哥哥那边也是答应的。我就算知道约克沁的性子定然不会喜欢的，但自古以来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岂能是她说不要就不要的，正犯难怎么跟她说，她这会便来了。）
（ 脚步匆匆，一下子就窜进我怀里，赶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听着她哭腔，我的那颗心就跟被揪起来一样，疼的呀。抬手摸着她头，就跟小时候那样哄她。）
哎呦呦，我的乖宝贝，这要掉泪珠珠了，额娘把泪珠珠给你捡起来，窜成链子挂在额娘脖颈上，你瞧好不？

额娘。
（ 眼前这芝兰玉树般的女子，并不是我的亲生额娘，这事儿府里的人都想瞒着我，便是到了如今也没有人敢轻易提起。侯门大院里头，哪一家没有几桩不可宣之于口的秘辛。可这并未影响过我和她之间的亲密，那一个替我遮风挡雨，叫我识字学话的是她，在我缠绵病榻之时，不分日夜守着我的也是她。但此时此刻，我免不了拿捏着几分小儿女的心思，利用着她对我的垂怜。我抬起头来泪眼朦胧的看着她，犹如小时候偷溜出去玩被阿玛责罚后一般，犹如垂死之人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拽着她绣着繁复花纹的衣袖，也不管上头工匠花了心思织就得花样是否叫我攒的变了模样，只哀哀戚戚道。）
额娘还要同约克沁玩笑，我……都知道了！

（ 往昔她叫额娘的声儿亦是这般软糯撒着娇，往昔满心都是欢喜，可如今却是满心的苍凉。我跟约克沁之间只是差了那十月怀胎，从襁褓当中接过她到如今亭亭玉立已然成人，时间究竟流逝了多少。低眸间恰好看到她白嫩的柔荑将我的袖口拽的死死的，丝毫不顾上面的花纹都变了样。唇角那抹笑，最终因为她最后一句话给抹去，从大襟儿处取下锦帕，擦着她眼角挂着的金豆，尽量让自己语调平稳，那双桃花眼中添上点点笑意。）
都知道了？那额娘也就不必再跟我们家宝贝的约克沁再说一遍了。这不是喜事吗？大喜事掉金豆，这可不好。

（ 满心期待着额娘许是可同我说上一说，甚至可劝得阿玛回心转意。谁都知道阿玛顶顶心疼额娘，小时候只要额娘替我说上几句，阿玛是怎么也不忍心继续责罚的。如今竟连额娘也这样说，抬头有几分不可置信的望着她，连带着口齿也不伶俐了起来。）
喜……喜事……
（ 女子出阁，若是嫁得如意郎君，自然是天大的喜事，总不过都在京里，比远嫁边疆蛮夷要好上许多。但额娘说的这一家，却从来也未曾听闻过，可见不是知根知底的熟络人。且那一位已有了两位侧室，定然是个花花公子了。这话儿一出，泪珠子便接连滚了下来，便又一头扎进了她怀里，呜咽道。）
呜……什么喜事，那一个……什么苏……苏尔佳……约克沁一个也不认得！额娘舍得我这样嫁过去吗！

（ 当年，为了最初的那份爱翻山过岭，千里迢迢的从蜀中到京城。放下一身骄傲，便是要跟博轩哥哥相守白头鹣鲽情深，便是当年的那份执着，方能换我今日的圆梦。向来伶牙俐齿的她此刻间竟说话都有些不利索，我便知此事对她的打击甚深，若是我，也未必愿意。可博轩哥哥定下的心思，岂是我说能改便能改的。我不是没想过去跟他央两句，可每每还未开口，便让他把话题带过去了，几番下来，我定是知难而退。）
（ 可如今她躲在我怀里哭着说着那些话撒着委屈，当真令我做额娘的整颗心跟着不舒坦，家中女儿的婚事多少都跟政事挂钩，岂容女人家插嘴，把约克沁搂在怀中，眼底里皆是心疼的神色，轻轻拍着她的背，暖声哄着。）
你是额娘的掌上明珠，额娘当然不舍得啊。可约克沁你看，你是舒穆禄家的女儿，这事呀，是板上钉钉的。你看，幺妹莺哥儿不都嫁了？也没见人家掉金豆。你这掉的呀，要把额娘的心都弄碎了。你说额娘的心碎了，可怎么整啊？

（ “ 莺歌儿，连同拂丫头，那是你们没瞧见罢了。”心里头腹诽了一阵子，也不敢同额娘说明，只是胡乱寻了个借口。）
可……可莺歌儿嫁的，是皇姑姑的亲儿子，断断是不会被欺负的。那苏尔佳打盛京而来，同咱们也素来是无往来的……
（ 说起什么门第身家，我舒穆禄自然不必旁人来锦上添花。泼天的富贵，我打小也见得多了。这世间的夫妻，囫囵过了一辈子的不在少数，我却不愿糊里糊涂的便这样度过一生。人生在世，白驹过隙，定要轰轰烈烈才像样。几乎咬碎了一口的银牙，握着粉拳砸到暖炕上。）
怎的偏生说动了阿玛，敲定了我。

( 舒穆禄家是北京城的名门望族，大门大户的女儿自然是金贵的紧，有句话怎么说来的，你既然乘了别人的恩，便要懂得知恩图报，舒穆禄家的女儿便亦是如此。莺哥儿的事儿虽说仓促，但到底也是能光宗耀祖的。但约克沁呢？握住约克沁的柔荑，眉眼弯弯多添温婉之意，毕竟约克沁才是自己的闺女，莺哥儿也好，君拂也罢，终归不是自个亲生的。就算惆怅也不比如今心中的不舍。）
约克沁啊，你是额娘的宝贝，是你阿玛的宝贝，也是钗头凤那边的宝贝，你是舒穆禄家的大宝贝。
（ 顿了顿，终究是提及钗头凤三字，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在她面前显得小家子气，我虽是侧室，但我的闺女能成人家的嫡福晋，我所缺憾的，她都能有，我要教她的最后一样，便是宽容。兴许，那边也会教，但她是我的闺女，她教是她的事，我教也是我的本分。当额娘的责任，我丝毫不敢忘却。）
约克沁，你啊，是嫡福晋，你圆了额娘的遗憾。你的好，你的福，也是莺哥儿不能比。
（ 苏尔佳那边究竟如何，我亦是让春桃去打听过的，虽不及舒穆禄，但也是大门大宅的，纵然有些不干净的地方，想来约克沁的性子也是吃不了亏的。）
那想来苏尔佳也是有过人之处的，约克沁啊，你妥妥的放心，若日后苏尔佳有哪点对不起你的呀，额娘就去拆了他们家的房。想当年啊，你额娘在蜀中的时候，便没人敢欺。可想那泼辣劲儿，是嫁给你阿玛之后性子方收敛了些。但为了你啊，额娘这张脸啊也不要了。

（ 说起钗头凤那一处，我便想起那一夜的促膝长谈，是这么多年来都未曾有的，不知是否已有嘴快的下人将此事告知给了额娘。额娘同那一位素来有些龃龉，也不知是否会恼了我。可我又能如何，那终究是生我之人。思前想后，终究有些迟疑道。）
额娘，我同……钗头凤那边的额娘……她实在叫我不落忍……额娘可怪我。
（ 这些话，是她在深宅之中经营许久所悟出的道理。除了她，也不会有旁人再这样同我说。从舒穆禄府走出去，我便不是那一个万千宠爱，随心所欲的格格。苏尔佳氏迎接我走进的，将会是我的另外一段人生。它本该是绮丽美好，充满瑰丽色彩的。可是这一段人生，因为和一个我完全陌生的人息息相关，便陡然灰败了下来。额娘的话里带着一丝无奈，她是那样骄傲的人，嫁给阿玛为人侧室，只是为了少女时的梦想，和叫人心醉的爱情。她是我的额娘，我只能在面对着她的时候，说出内心深处最不为人知的话。）
额娘胡说，额娘是阿玛顶顶儿疼爱的。可那苏尔佳氏，已然有了两位侧福晋，若非盛宠，又怎会虚位以待正室这样多年。额娘是知道我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属于我的东西，便是毁了，我也不会让旁人染指分毫。

( 约克沁的话一出，摸着她背的手微微僵住，那双风华无限的桃花眼中染上一丝雾气，有些时候，有些事根本就无法避免。我气、我恼当初钗头凤的人一碗安胎药，让我活活的与我未出世的孩子擦肩而过，于我而言，身上所遭受的痛苦，不及心中半分。这些年来，约克沁陪在我的身边，将我心中的伤痛抹去不少，但却仍旧为使我对钗头凤那边的释怀，事到如今，我还能强迫约克沁不要认她那个嫡亲的额娘吗？声音微微弱下道）
额娘的约克沁大了，什么事自己都有把握，额娘管不住约克沁的心。
（ 自古以来男人三妻四妾便正常的很，一生一代一双人的夫妻生活这北京城里有几家？更何况是大门大户，稍有名望的家族，自然都是妻妾满堂的。就如我，纵然博轩哥哥待我再好，可有些事也是弥补不了的。没有嫡福晋入门的风光，永远矮人一等的不甘，若不是佛口蛇心的嫡福晋，我又怎么会跟如今一般深入简出？）
额娘没胡说！额娘自然是了解额娘的宝贝女儿，属于你的东西不会跑的。就算没有夫君的疼爱，但有着舒穆禄的面子，他也万万不敢欺你的。

（ 望着她脸色忽明忽灭，心中只怕这些话终究是说错了。额娘这一辈子苦得很，即便有阿玛的疼爱，却没有自己的孩子。即便有我在她身边，可我却终究也不是她亲生。也许在她心里，终究是期盼有一个完完全全属于她自己的孩子吧。生怕她又记起从前那些伤心事儿，大夫说额娘是最伤不得心的人了，撒娇似地圈着她身子，颇有几分赖皮的意味道。）
我不许额娘胡说！我永远都是额娘的，额娘不能不要我！额娘永远都是我额娘，谁也抢不走！
（ 额娘不是正室，可她希望我将来为人正室。可是额娘也应当明白，若草草嫁与人为正室，却不得夫君疼爱，这妻与妾，竟不能说到底哪个更幸福些。有舒穆禄的名号在外头，夫家自然不敢动我分毫，可这对我来说，又哪里足够。真真儿如此，那我宁愿剪了头发随着青灯古佛一辈子去了。如此想着，喉头有几分哽咽，嗓音也沙哑了起来。）
额娘……额娘再替我求一求阿玛的意思吧。

( 约克沁胳膊圈着我，撒娇腻歪，偏偏就是这么一下，惹的自个眼泪簌簌从眼眶当中滚出。在蜀中之时，从不觉得自己的眼眶这般浅，可终究是岁月累人，一碗安胎药落下的病根，何时能够根治？恐此生无法回到最初那个爱笑的青凰了，索性我有她陪在身边，多少可以平复的心情，约克沁再大，于我而言都是当年襁褓当中的孩子，下颔抵着约克沁的脑袋上，泪珠悬着最终落下，薄唇微微颤抖。）
约克沁谢谢你能成为额娘的女儿。
（ 身为人母，总是希望能把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女儿都能一样不落的得到，说私心点是圆自己的遗憾，但又说来无非是让她有个好归宿，这辈子我也是欠她的，让她落个侧室所出，我是不忍的。我见过约克沁各种模样，喜啊，怒啊，娇憨啊，可偏偏没见过她如此，沙哑的声音深深的触动我的心，一颤颤的。）
如果不行呢？（卧槽！不行就不行了！摔！）额娘的约克沁该如何是好！

（ 除却十月怀胎，她待我当真视如己出，甚至比亲生的还要体贴入微。在那些我因为恐惧而失眠的夜里，是她用这世上最动人的天籁哄我入睡。她身上淡淡的玉兰香，有着让人安心的温度。若说感谢，只怕我要感谢的比她更多些罢。）
（听出额娘话里头多了几分犹豫，只怕已被我说动。转念一想阿玛那倔强的性子，却又不免忧虑起来。心中似是燃起了一簇火，只道若真不能，我便随菩萨去了便是。 这话虽然带了三分气性，可若真真有哪个这样逼我，我却未必做不出来。凝视着她，双眸澄澈精良，倔强的话已脱口而出。）
如果不行，我就绞了头发做姑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