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未遇到过这样的鬼物，遑论这样的人。他指挥千军万马，却独对朝堂上那一人俯首帖耳。他挥毫书生万字平戎策，却将心意深藏，不吐一言。在他的心里，有那么多那么多东西，比她的长伴左右，更逾千斤。
他从未遇到过这样一位姑娘。她远离俗世，与鬼为伍。她舞刀弄枪，率性妄为。她一旦用心便终其一人。她心性纯粹，宁以鲜血献祭，停留此情于初见时，直至地久天长。
“什么都不要想。有我在。”
“楚于修，这债我还你……你不必再为难了。”
人说世事如此，兄弟阋墙，洪氏代齐，他却抱着虚妄的希望，小心翼翼粘合着破碎的忠诚。人说世事如此，人情淡漠，朝合暮离，她却用上整颗心用尽全身力量，相信着一个人不曾出口的诺言。

这是言情没错。发生在南方楚国的故事。
6楼开始放文。

壹、

前方的路途显现出向下的势头。夏末秋初的密林，层层树冠交叠着湿浓的水汽，沉甸甸压在头顶，渗不进一丝光来。蝉鸣鼓噪，一阵一阵的，仿佛把穹顶都震颤了，洒下月光的碎屑。

西边的某处，远远地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厚厚实实铺了一层的草皮落叶被压得吱呀吱呀。
“走！”为首的利落地朝身后队伍招呼一句，压低身子，迅疾地扑向那声响的来源。
逃命的想必是走投无路，惶惶如丧家之犬，步伐也凌乱了起来。只听“哧”的一声一脚踩空，身子滑下陡坡一路天地翻覆枝断树摇，连带追赶的人也紧跟着跌下去。“小王爷！”“小王爷！”胆大的往下探探，看也不算什么陡峭的山崖，只是去路为密林覆盖，黑魆魆倒显得深不可测了。咬咬牙，也便跟了上去。

这一片林子不同寻常。古木参天，遮天蔽日，生长了无数年岁的枝干与老藤由天空垂下，如同妖魔的爪牙。却有细碎的光线，不知从夜色哪处幽深的缝隙递来，荧荧不灭，诱人深入。“小王——”“嘘。”楚于修打断下属终于寻着自己的惊喜呼唤，屏气凝神，注视着忽明忽灭的这片树林的尽头。
“附近有人。”楚于修眉头警惕地蹙起，右手向腰间探去，冰凉的剑柄抵住掌心。下属们拔剑出鞘，不着痕迹围成守备的阵型。敌人却是技高一筹，悄无声息地，自林子深处许多影子已将他们密密困在一个狭小的圈中。他们听见自己极力压低的急促的呼吸，这才觉出周遭寂静，好似坟茔。

长剑切割空气吟起死亡之音，众人闪身攻向敌人，那些模糊的影子像隔着浓雾始终捉摸不定，浸透了深渊般如墨的黑色。身形却如烈风般敏锐，眨眼之间已跃至将士们身后，就好像是从他们的肉体凡胎中生生穿过——事实也的确如此——将士们倒下，皮肤骇人地向内萎缩凹陷，描摹出骨骼的轮廓，仿佛周身血液都被吸食殆尽。
楚于修一惊，将阖闾剑紧握手中，寒意激得他全身紧绷，蓄势待发。

这时，叮铃叮铃地，有铃音在幽幽的树林那头响起。这铃音清冽却彻冷如千尺深潭，似要将三魂七魄全数冻结。周围的黑影渐渐淡去，隐没在潮热空气里，楚于修却伫立其中动弹不得，手中剑柄紧一紧，又紧一紧。
“既然闯进了揽月谷，就该做好尸骨无存的准备。”远远走来的少女停止摇铃，在逆光处站定。“见你也是无意而为，本姑娘今日便放你一马，你速速离开吧。”

「揽月谷」。楚于修皱眉。怪不得这招式如此迅疾阴毒，竟是他误入了妖魔的巢穴。揽月谷中人通灵纵鬼之术代代相传，天下英雄纵有万般武艺，怎敌得鬼魅杀人无形。他定了定神，提剑向少女作揖：“多谢姑娘不杀之恩。”
少女闻言轻笑一声：“我才懒得动手杀人，这些看守揽月谷的巡兵见人便杀，我路过顺手救你一命，省得你临死还不能做个明白鬼。”

见楚于修欲言又止，双目深沉好似酝酿着波澜万顷，少女倒有些意兴盎然：“怎么，少侠竟还舍不得这鬼地方了不成？”她说着盈盈走上前来，荧光渐渐舔舐上她如玉双颊，映着她高髻长辫熠熠生光，玲珑鼻翼两侧一双星眸深不可测，铺陈着一片死灰的色泽。楚于修认出这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鬼婴」血脉独有的灰瞳，身体骤然僵住，双眼却再无法从她脸上移开半寸，那恣意盛开的红莲般的笑意仿若千斤铁索，捆束住他摇荡的魂魄。

他奋力挣脱这魔怔，闭了闭眼，再出口时嗓音沙哑低沉：“‘少侠’不敢当，在下一介武将，吃朝廷俸禄，此番追击叛党至此，不取其项上人头怎好归去。”
“哼，进了「揽月谷」不丧命已是万幸，你胆子倒不小，要到谷中来搜人。”少女退后几步，忿忿数落几句，转瞬间却又绽开笑颜，扮出一副大度容人的模样，“也罢，总归还是这些没脑子的巡兵的错，”她弯下身去在横七竖八的尸首间寻找，右手掌心青光亮起，隔着谁的额头凭空抓了几下，硬生生扯出一只飘忽不定支离破碎的浅色影子，仔细看甚至能分辨出身形轮廓来。“就是他了，一早就被巡兵结果了的，你回去交差便是。”

徒手捉鬼。虽然揽月谷一向与外世隔绝，可谷中令人难以置信的技艺却已在江湖中流传已久，今日一见竟不比传闻逊色分毫。楚于修寒意陡生，对上少女不以为意的一双灰眸，这样黯的颜色，此刻却明明如月皎洁透亮。
“别皱着眉了，本姑娘出手助你，你可欠着我一个天大的人情。”她微微一笑，极亮的瞳眸别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我叫韩赤令，指不定过些日子便要来府上叨扰。有劳了，楚国的……小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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