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夜

不知睡了多久，梦见了多少东西，那女人才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坐在她床头的，是神色黯淡的米内特。她也不打算知道，是谁将昏迷的她送回了安全的营地。
“才第一场战役不是吗，你就透支成这样。接下来的两场怎么办？”米内特手上捧着一纸包的新鲜蜜饯，只是拆了封，却丝毫未动罢了。
“老师，我都这个年龄了。我自有分寸。”女人挣扎着起了身，匆忙披上皮外衣，下身却还赤脚，只穿着睡裙。她像是躲避米内特一样，逃跑一般地冲门口走去。
米内特抓住女人的手臂，将她拉回了帐篷，加重了语气，进一步质问：“那你还想流多少血？说。”
女人的身体异常虚弱，即使睡了这么久，身体依旧没有暖和过来。原本就冰凉的脚掌，踩在冬季的岩石地面上，即使她不愿意表现出来，但是身体依旧因为寒冷，本能地颤抖不已。
“还剩两场胜仗就行了。只要打完这两场仗，拿到那个报酬，我就可以解脱了。我也就可以不再作死灵术士了！”女人明白自己的老师米内特，是在阻止自己，阻止自己用血换取操纵死灵的魔力。
米内特面无表情，不为所动，摇了摇头：“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你拿不到报酬。因为我预计你压根活不过剩下两场仗。”
“我和尼古拉斯之前对付了1500人！”女人即使身体虚弱，嘴还那么倔。
米内特准备彻底消灭对方的盲目自信，步步紧逼地追问：“那你现在还有多少储备的魔力？还能再支持尼古拉斯，让他再施展一次暗影蛛丝阵么？我是否应该换种问法：说你还有多少血可以流？”

“老师……”女人的侥幸心理不曾消失。
米内特也没有准备放弃，她决心一定要打消自己学生心中的不理智：“我明白地告诉你：夏普伦这个老不死的，是个很有经验佣兵雇主，同时也是个盘剥佣兵的高手，你给他办事，保准三场仗就让你把血流干净！
为什么佣兵市场上，夏普伦出的价位永远最高，但是再强的佣兵都不敢应招呢？你想过没有。”
“……”女人不再说话。
米内特也稍稍静默，留出时间想让对方也冷静下来。终于，见对方不说话，米内特长舒一口气，将手掌打在对方肩头：“听着。最后再听老师一句话：去解除和夏普伦的佣兵契约吧。你是我介绍过去的人，他不敢对你怎么样。和他建立佣兵关系，是最不明智的！”

女人在听米内特最后的劝阻的时候，身体不断地向后退去，不住地摇头，面容痛苦、无奈。还算是完整地听完了老师的话，她才做出回答：“没有谁会愿意给‘老侩子手’夏普伦当佣兵的啊！但是那种死灵术道具，是只有元老院能制作的啊！我只有找他呀……与其说夏普伦找我当佣兵帮忙，不如说根本就是我有求于他！”
米内特，回想起了第一场仗的那天晚上，狡猾的夏普伦所说的话：“……所以说嘛，如何利用好她，将她的价值发挥到最大，才是我们目前考虑的重点。”
真没想到，夏普伦早已抓住了女人的软肋，操控着她，让她死心塌地地为自己卖命。
“你……向他要了什么？”米内特只能这样无力地问，即使不知道问出来个所以然又能如何。
女人久久没有开口，表情更加悲苦。正要开口之时，尼古拉斯的声音从帐篷阴影中传来：“主人，您醒了？身体还好么？”
“没有问题……”女人的回答有气无力，怎么听都不像是没有问题。

尼古拉斯也不好多问，只得继续说该说的话：“主人，新的战场我已经侦查过了，情况不容乐观，那里几乎没有蜘蛛族的踪迹，我们得不到太多援助。并且，那里离暗精灵军队的防御纵深较远，离德罗斯人主力军队的所在地倒挺近。”
女人听罢，有些疑惑：“那是什么地方？”
尼古拉斯回答：“诺赫奇斯平原。”
女人转过身来，惊愕地面向尼古拉斯：“为什么是那里？那么远？”
米内特坐回床头，面无表情地说：“早在你昏迷之时，夏普伦就已经给你下达了第二场仗的任务了：昨晚你们的第一场胜利，震惊了德罗斯元帅，他紧急调遣了另外2000人，通过诺赫奇斯平原的山区出口，侵入我军侧翼。你需要到诺赫奇斯平原，歼灭前来的德罗斯军队。而且……就你和尼古拉斯两个人去，暗精灵的主力，将继续向西推进，扩大战果。”
“夏普伦那家伙，高傲又无理，他根本不顾主人也需要休息这一情况，下达了这么沉重的任务。他分明是想累死主人！”尼古拉斯接过话茬，语气中听得出他也满腹牢骚。
女人摆了摆无力的手：“别说了，尼古拉斯。准备一下，我们出发。再坚持两场仗……就好了。”
……
…
.

诺赫奇斯平原，正午，阴天。
阿法利亚山脉的冬季，并无大量降雪，但这也丝毫不影响该地区冬季的低温威力。
诺赫奇斯平原，是阿法利亚山脉中的一条古代河流流出山区后，河流泥沙沉积形成的冲击平原。河流断流已久，原先的冲积扇上也长满荒草，到了如今的冬季，荒草也尽数枯萎，露出平整却又龟裂的黄泥地。
女人的黑皮靴，踏在泛白的黄泥地上，发出奇怪的咯吱声，就如同踩在雪地上一般。尼古拉斯不觉低头望去：原来，主人踩着的地上，凝结着一层白霜。
“那就是了吧？”女人望着远方山体上巨大的豁口，面无表情。
“……是的”尼古拉斯很不情愿地承认。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之后，那女人却突然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笑得莺声燕语，笑得一弯美目变成细线。这笑容，就像是大人看见孩子耍宝时的笑，其中含有不屑，也含有爱怜。
在尼古拉斯看来，这恐怕是她主人这么多天时间里，笑得最开朗的一次了吧。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真的，他感觉主人永远惨白的脸上，有了红晕。
女人收住笑容，即使嘴角就是放不下来：“我说尼古拉斯啊！你侍奉前几任主人的时候，如此夸下海口过么？就像一个穿着裤衩儿的小男孩，举着一把玩具剑在那里喊：‘我是超人，我要拯救阿拉德！’”
尼古拉斯摇摇头：“没有。我只是不想主人过多地忧虑罢了。”

“那你当我是什么啊，有必要这样安慰我么？”女人本来力气就所剩无几，大笑之后甚至有点疲软，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
英俊而大方的尼古拉斯，露出一份难得的腼腆神色：“主人，和我侍奉过的前几任死灵术士不同。”
“哪里不同，说说看。”

“召唤我的前几任死灵术士，他们只把我当作一件会说话的武器，我除了杀人、杀人、杀人以外，和他们没有任何交流。
主人不同，主人时常与我交流。虽然主人从不告诉我主人的故事，但你总会认真聆听我的过去，听我说起我曾今的家乡，听我说起那里的芬芳龙舌兰酒，说起那里四季如春的庄园，说起我那和睦的家庭，我那长相厮守的父母，我那乖巧懂事的妹妹……”尼古拉斯沉醉其中，满足的笑容写满脸庞。

那女人何尝不是呢，她脸上幸福的表情，只会比尼古拉斯来的浓：“没错，我很喜欢听你和你妹妹之间的故事。她叫尼希黛安是吧？”
“对……我的尼希黛安…”尼古拉斯回忆着，眼前浮现妹妹的面庞，金发、柳叶眉、紫眼睛、高鼻梁、小嘴唇。

“她一定是个美人胚子。听名字就知道。”女人看见尼古拉斯陷入回忆，长叹一口气，继续望着远方的山口，望着今晚的生死之地。
尼古拉斯回过神来，郑重地俯下身去，面向主人，单膝跪地：“所以说，主人让我感受到了生前的温暖，感受到了那种作为活物才有的关怀。就为了这一点，我必将竭力为您效忠！”
女人听罢，无奈地摇摇头，凝视着自己手掌上无数的刀痕，感受着体内贫乏的魔力，有气无力地说：“真是委屈你了，尼古拉斯。效忠我这个三脚猫死灵术士，是难有什么大作为的。”
尼古拉斯坚持地摇摇头：“主人千万别妄自菲薄。能与我尼古拉斯签订灵魂契约者，绝非等闲之辈！
况且退一步说，即使主人做一个死灵术士并不出色，但作为一个性格健全的暗精灵，你绝对是个值得珍惜的人！”
女人被尼古拉斯的话弄得不知所措。她原地呆住了好几秒才猛然回过神来，满面堆笑，一把将毫无防备的尼古拉斯拥进怀中，如同抱着一只玩具熊：“你果然是个迷人的暗精灵，果然是个大英雄！”
尼古拉斯的脑袋，整个儿被主人揽入了纤弱的怀抱中，甚至感觉脑后就顶着一对软软的……（嗯哼！这段模糊处理掉！）
即使是接受了贵族精英教育的成功男子，恐怕也没有应对这个尴尬姿势的心理准备。他尴尬而羞怯，不敢动弹。这样的姿势，保持了好久……

其实吧，我想在这里再加个分割线的。

情绪上的刺激，没法给身体带来长久的温暖。毕竟是阿法利亚山区的冬季，阴冷，才是主色调。
诺赫奇斯平原入夜了。没了光照，也就没了热量的来源，干枯的黄泥地开始迅速地降温。那女人坐在地上，感觉就坐在冰面上一样。
身体抖动的频率加快，幅度也开始变大。对寒风的尖啸已经逐渐麻木，只留上下牙齿的撞击声，充斥耳膜。意识恐怕也将逐渐模糊。
尼古拉斯也感觉到了主人的异样，他很担心主人没有等敌人出现，就会先被冻僵。他俯下身去，小心地询问：“主人？地上冷，别坐着了吧，一定要站起来活动活动。”
“尼…古拉斯。”女人冻僵的嘴，差点在说话时咬到舌头。
“主人？”
“坐下来，坐下来！”女人这个字，咬字不清，而且还带着恐惧的意味。
尼古拉斯只得在抱成团的女人身边坐下。

尼古拉斯觉得自己的主人快挨不住了，这样下去恐怕真会冻出问题来。
“主人身子太虚了。现在还没发生火，如何让她取暖呢？
难不成我抱住她？
算了吧尼古拉斯，她是你的主人，并且生死相隔！你行为要有分寸！”
这，的确就是尼古拉斯，目前心中所想。

女人又开口了：“尼……拉斯……抱我…”
“额？”尼古拉斯很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也冻坏了。可是死灵体内没有血液流淌，没有生物热量交换，哪里会冷呢？
“抱我！”这声，几乎是哀求。这才让尼古拉斯相信了自己的听觉。
尼古拉斯张开双臂，有点局促地将主人的身躯揽入自己宽阔的胸口，好不容易才感觉到那具陌生却又有点亲切的躯体。
从没有哪个死灵，会和活体如此拥抱在一起。也不会有哪个活体，会如此放心地拥抱着一个死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