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一些时日，在九月开学之后，我遇见了夏栀，奇怪的是她似乎不认识我，仿佛我从来都没有去到小镇上，灾难后的创伤是巨大的，给人难以磨灭的阴影，很久我都没有在夏栀面前提及小镇之事，那是悲伤痛苦的日子。这是后话，暂且不提及。

我幸运地到家，并心存感激，浑身湿透也不去换衣服，姐拿来干毛巾我也没有放在心上，我说，姐，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于是我将夏栀讲给我的故事讲给她，细致入微，某些情节带有自己的感情，她眼眸低垂，脸颊通红无表情，我递给她一支白色玫瑰，花瓣上还占有水珠。她眼里满是欢喜。我继续说，我被围困的时间里，一直在害怕自己回不来了。她打断我，小傻瓜，不是已经回来了吗？我顿了顿，用极为轻柔的声音，是的，我现在回来了，所以我一定告诉你这个多年在内心的秘密——姐，我喜欢你。
我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星辰。
言儿，你还。。。我。。。我。。。。我未等她说完，便俯身下来亲吻，满是柠檬味的清香，四周全然荆棘荒芜一片。她在我怀里落泪，然后碎裂。我拉着她跑去楼顶吹风，她双手环抱着自己，她的长发在风中飞舞。
姐，对不起。我唯一能说的话莫过于此。姐很直接明了，言儿，还小要听话知道吗？你不够成熟，别再感情用事了，当你记得这儿的一切，你便会忘记这儿的一切，那时候你才明白什么叫心如止水。我说，可不可以。。。我只是知晓，我是如此、如此地认真喜欢一个人，从前没有过，从今以后也不会有了。
后来我才知晓姐已经做了顾峰的女朋友，我时常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画画，直到姐叫我才会出来，整个人如同一场大病初愈，眼神疲惫不堪。文人总给我一种忧郁、呆滞的感觉，顾峰亦是如此，出去和我姐约会不懂浪漫，不会买花，情感表达在他的诗作里，我看过他的诗集，序言是——没有什么语言能够比诗作更美。他的诗具有不一样的质感，不好的事情，不是死去而是不美。不美即代表不强烈、不真实、没有始终。

顾峰邀请姐聚餐，强调我一起去，我觉得不妥便推辞，却被姐拉去陪她，因为我姐喜欢吃鱼的缘故，顾峰有心意挑选在做鱼非常有特色著名的风神餐厅，顾峰很是热情，看来他已经把姐和我当做是一家人了，我们点了鱼，气氛有些尴尬，我又自顾自地喝水，他与姐交谈甚欢，我则注意倾听，因为我对于他早已心生敌意。食物端上来了，鱼的摆放很是花哨，吃起来觉得暗淡，还没有老妈和姐做的好吃，有时候食物对于我来说是为了填饱肚子，有时候细嚼慢咽是对烹饪者的一种敬意、一种感谢，好的作品必然如同祭品与祭坛的的关系，带着诚恳的敬畏，以及完全不同方式的表达。而我的心思全然不在这儿，姐去了一趟洗手间，顾峰点燃一支烟，像触碰回忆般似的画着圆圈，然后灭掉。我问，为什么不吸？他回答说要学会控制自己，无论在何种地方也应当如此。那你喜欢我姐？何止是喜欢。你了解她吗？你觉得呢？他反问。我说，她是我喜欢的女子。顾峰不经意地诧异了一下，哪种喜欢？喜欢便是喜欢，不分哪种。他微微一笑，在他看来，如同我的幼稚在他面前显得微不足道，你还小，有些事情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的。我坚定了一下，我会娶她，这辈子。他有些发怒，可笑至极，你的想法不代表灵儿也是这么想的，我想你对于你姐是种亲情的喜欢。我表示反对。做姐姐的何尝不希望自己的弟弟能有个好的结局？但是她坚决不会希望那个结局会是她。我说，我成年了。他说，你没有成熟。顾峰觉得这样的恋爱很是畸形，在旷野般的城市，如此孤独地存在。我当初绝望后悔的感觉又来了，可是我没有认为顾峰说的有什么不对，当多数人不会去理解，可是为什么需要他们去理解。我问他，假如给你一个选择，在文字和我姐之间只能选择一种，你是如何抉择？他眯着眼睛沉默良久，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我说，你回答的便是正确的，我们活的很累，大多数人都很累，因为都不能真正选择要钱还是要命，所以活的辛苦，我们各自心中都有些不愿掘弃的东西，即便这个东西使我们痛苦不堪，而我们就是这样，如同古老传说中的荆棘鸟，泣血而啼，呕出血淋淋的心而死，而且从不计其代价，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忍受痛苦的煎熬，并告诉自己这一切非常值得。当然事后这些话并没告诉姐，我不想让她生气。

九月开学前，我有去过槿楠小镇找夏栀，小镇全是灾后重建的模样，道路十分不方便，只是远远地望见了那座山，不知道为什么，过很久的时间我的记忆和判断是非常清晰的，但我自己也常常怀疑它们的存在，比如，一个地方我去过，做过什么事情我都记得，但过了很长时间段，我便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去过，然后我会再次去，去找到理由证明自己去过亦或是我的怀疑是对的，基于如此的心理我重复了很多事情，特别是在后来，我都完全不记得了。学校是让我心生厌恶的地方，犹如一堆腐烂的垃圾散发着臭气熏天的味道，而我却像个每天必然要来运走垃圾的车厢，日复一日。
对了，我见到了夏栀，我差点呼之欲出，多么熟悉的影子，她原来也是我们学校的，之前我却没有注意过。我问她这段时间去哪儿了，她微微一笑，我认识你吗？我有点奇怪，我说，我是林昔言。她说我是夏栀，然后甜甜的一个微笑。我心情极为复杂，难道她不认识我了？还是我失忆了？或者是我们从来就没有见过？我从心底否定了这些想法，从她的言行举止可以确定她就是夏栀，然而这个答案只有我自己去探索，我想会不会是因为某种无法理解的原因而导致的。夏栀平常都会去学校的画室画画，她进步了不少，但看上去精神上不是很好，我靠了过去悄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我不想失去这个机会，我很抱歉没有和你道别就走了，谢谢你。她眼神恍惚却不动声色，也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似乎是要僵持下去，她和以前一样，每天重复着前一天的事情，吃很多的食物，依旧塞着耳机听歌，喜欢大笑更喜欢逃课。没错，我的想法是对的。果然，在某一天下自习，她忽然叫住了我，林昔言。我微笑，你终于记得我了。她一副轻蔑的样子，林昔言，我知道你画画不错，学校下个月举行画展，第一名只有一个，不如我们来挑战一下。我略微沉思，赌约是什么？她沉默了许久，我赢了，你离开她，我输了，我不阻止。她说完似乎没有底气了。我叹息，夏栀，你到底怎么了？她隐藏在夜色里双眸警觉，像一只兽，语气极轻，林昔言，我失去太多的东西，唯独不能失去你，你很优秀可是我会超越你的。我说你别太敏感，不要迷失自己的初衷，谢谢那次你回来救我。她说，别提那次好吗？我不需要你说什么谢谢。然后留下冰冷的眼神。夏栀开始准备，每晚必将呆在画室独自为这个挑战势在必得，我则陪着她一言不发，如同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没有什么交集，第二天我便搬来画架铺上纸张却始终不动笔，她聚精会神地注视自己的画面，把握力度，谨慎认真，我则在一旁静静注视她的画作，她完全忽视我的存在，十几天亦是如此，她专注，我不动笔。她画的是鸟瞰小镇全貌的风景，是当初我和她一起去在山顶的角度，她于那次的记忆是如此地深刻，她沉默将自己的内心完全表达在一张纸上，生根发芽。我似乎能感觉到她起伏的心跳，她的画作完成多半之时。我说，夏栀你已经赢了，我认输，我会陪着你画完它。她扔掉画笔，神情疲惫，双手抱膝蹲坐在墙角，盯着地上散乱的颜料盒子。我继续说，她是我的亲姐姐而已。我出去给她买夜宵，挑选了一些面包和牛奶，付了帐给昏昏欲睡的店员，望着夜色往回走去，一辆失控的轿车横冲直撞而来，一阵火红的光芒，我没来得及反应，倒在血泊中，意识模糊，远处那些闪烁的星星从夜空中坠落。

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鲸鱼，遨游在天海拥吻的地方，金色的阳光熠熠生辉，无数的鱼群绕着我的身边，缓缓流动。夜色平静，倒映皎洁的月，我无心留恋，不知晓如何逃离这般梦境。整整三个月，我在医院艰难度过，车祸产生的热量导致我的眼睛球体彻底破坏，眼前一片飘渺的虚无，一片纯粹的黑暗。姐忍着巨大的悲痛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我，我静静地听着，她说到一半，声音剧烈颤抖，泣不成声。我浑身抖动厉害，犹如掉入阴森刺骨的冰窖，我的心被迫与身体分离而产生的巨大痛楚，撕心地喊叫，疯狂地啃咬十指，如此才会减少那种疼痛，我像个无头苍蝇极力寻找方向，姐拼命抱着我，口中喃喃道，言儿、言儿。我在她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我在脑海回忆她的模样，我哆哆嗦嗦地触摸她沾满泪水的脸颊，很是发烫，让我摸摸你，我说，姐我再也看不见你的样子了，我再也看不见这个美丽的世界，再也看不见我最心爱的画作了，姐抓着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她滚烫的泪水不停地往下滴，言儿、你会的、你会好起来的。我说姐，别骗我我了，我都听到了，现在的医学技术无能为力的，我极度虚弱，实在没有力气说完它，只好作罢，姐一直攥着我的右手微微出汗。每个早晨，我能感觉到温暖的阳光懒洋洋地在我身上缓慢移动，从指尖到脸庞，我知道那是柔软的影子。我不知晓这几个月发生了什么，大抵我一直在做一个很长的梦，长到无法想象梦的样子，我讨厌医院的味道，在我稍微好了一些之后，老妈接我回到了家里，她只是沉默，独自流泪、独自黯然神伤。我感觉家里还有其他人存在，一只宽大厚实的手盖在我的手背上，我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地缩了缩。

言儿，是我。父亲，我脑海里蹦出了这两个字。我凝视着完全的黑暗，边笑边流泪，心底的流泪。父亲沉默了许久，缓缓开口，声泪俱下言儿，我对不起你们。我感慨万千，心底为之动容，有种腐烂的味道。我还能依稀记得他的模样、依稀记得他那扎人的胡子茬。父亲一定要带你去最好的医院，一定要让你好起来，他说话是如此地坚定，声音颤抖，他在祈祷着，他明白失去之后才知道好好珍惜与家人在一起的时光。我知道他在安慰我，我说爹爹，我哪儿也不去，我只想和你们在一起，你不要再离开我们好吗？父亲坚定地道，嗯，我答应言儿，我不会离开你们了。可惜我看不到父亲的容颜，我予以微笑作为肯定。因为这些太长的梦，我不知道老妈、姐、父亲是如何度过来的，我不敢想象他们最先得知这个消息的心情是怎样的沉重，连我自己都是撕心的痛楚。在我渐渐恢复的这段时间，父亲每天都在床边陪着我，讲一些趣闻给我听，逗我开心，老妈负责我的饮食，起居，但我依旧不能下床走路，因为我对它产生了深深的恐惧感。第一次下床是在父亲的搀扶下，我走得极慢，如同蹒跚学步，渐渐开始克服它，我的双手抓着父亲有力的手臂，我走一小步都要停下来休息，热汗直流，我开始想起小时候的第一次学走路，父亲总是在我前面鼓励我走到他的怀抱里，虽然那时候的恐惧不能和现在相比，但我知道父亲的怀抱永远是温暖的，我摇摇晃晃扑向父亲，他便十分高兴地抱起我，我家的言儿好勇敢的呢。我此时很想哭，但根本就没有眼泪可以流，唯有心在深深地拉扯着。我停下来休息，父亲也是如此，言儿，你可以的。我继续尝试，走的还算比较稳，突然我触碰到一块木质长方形的东西，还有一些弯曲的纸张和一些笔，这些是我心爱的画架啊、我心爱的的画架、一种悲鸣从我内心回荡，可悲至极，我脱开双手抱着头痛欲裂的脑袋，蜷缩成一团，我无法去理解、我无法去思考这一切，为什么上天如此对我不公平，为什么，这一切是为什么。我声嘶力竭，痛苦不堪，父亲在一旁沉默抱着我，给我没有言语的安慰。我说，爹爹把画板拿给我吧，我想画画，她说可以吗？我点头，那种我最熟悉的感觉又回到我的手上，手指夹画笔的力度，纸张的粗糙质感让我无法始终没有勇气画上一笔，我眼前的一片虚无对我来说是个可悲的笑话，如同作家失去了手，音乐家失聪，我只能大致在脑海里简单勾勒，永远无法通过眼去观察调整，这对我来说是怎样的痛苦之源，我扔掉画笔陷入无尽悲伤，不可停息的悲伤。十一月的天气逐渐冷起来，周末阳光很好的时候姐会拉着我尝试去户外走走，在我稍微大了些的时候，我是拉着姐胖乎乎的小手出去玩的，我总是走的很慢，跟在她的屁股后面转，现在我的每一步都是一个未知，都需要我莫大的勇气去面对，她紧紧地拉着我，并告诉我前面是什么，该如何走，我小心翼翼，再也没有了孩童那般的顽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