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名湖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里面一个曲尺形的收银台，柜上面预备着收银机，可以随时付账。学校的人，傍午傍晚放了学，每每花五六块钱，买一碗面，——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块，——靠湖边做着，热热的吃了休息；倘肯多花一块，便可以买一根牛肉串，或者四季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几块，那就能出门去吃好的，但这些学生，多是诺基亚党，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用iphone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饮料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树人的未名湖大酒店里当伙计，领班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用iphone的学生，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用诺基亚5230的，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面从锅子里舀出，看过汤里有肉没有，又亲看将面放在碗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羼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经理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沉面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厨房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收银员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熊猫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熊猫是站着吃面而穿校服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胡子。手里的虽然是iphone，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修，也没有贴膜。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学术用语，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熊，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俄否阿嫂拉克”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熊猫。熊猫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熊猫，你的水帖又被吧主删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来两碗面，要一碟四季豆。”便排出九块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水了人家的帖了！”熊猫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水了芥末的帖，站着被封号。”熊猫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回复不能算水……回复！……同学的事，能算水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惠更斯原理”，什么“微分”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酒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熊猫原来也发过正经帖，但终于没有骗到回复，又不会钓鱼；于是愈过愈没存在感，弄到将要卖节操了。幸而打得一手好字，便替人家喷喷人，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帐号密码，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喷人的人也没有了。熊猫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水帖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熊猫的名字。
熊猫吃过半碗面，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熊猫，你当真会认真回帖么？”熊猫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小吧也捞不到呢？”熊猫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物理数学编程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酒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经理是决不责备的。而且经理见了熊猫，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熊猫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新人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过正经帖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发过正经帖，……我便考你一考。口阿俊的俊字，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熊猫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你做经理的时候，写账要用。”我暗想我和经理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经理也从不将四季豆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单人旁头底下一个夋夋的夋字么？”熊猫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熊爪子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俊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熊猫刚用熊爪蘸了汤，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Having more?Not much left.”
有几回，隔壁酒店同学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熊猫。他便给他们一人一块肉。同学吃完肉，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碗。熊猫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碗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肉，自己摇头说，“Not much not much, having more? Not much left.”于是这一群同学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熊猫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期末前的两三天，经理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熊猫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块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吃饭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被封号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水。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水到吧主常青藤帖里去了。他帖的经验，水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发帖抗议，后来是封，封了大半个月，再拉了黑名单。”“后来呢？”“后来拉黑了。”“拉黑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经理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期末过后，冷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深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一碗面。”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熊猫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拿一部破iphone，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熊猫抱枕，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来一碗面。”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熊猫么？你还欠十九块钱呢！”熊猫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面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熊猫，你又水了帖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水，怎么会拉黑？”熊猫低声说道，“误会，误，误……”他的眼色，很像恳求经理，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经理都笑了。我盛了面，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个钢镚儿，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吃完面，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熊猫。到了新年，经理取下粉板说，“熊猫还欠十九块钱呢！”到第二年的暑假，又说“熊猫还欠十九个钱呢！”到开学可是没有说，再到新年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熊猫的确死了。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树人的未名湖大酒店里当伙计，领班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用iphone的学生，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用诺基亚5230的，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面从锅子里舀出，看过汤里有肉没有，又亲看将面放在碗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羼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经理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沉面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厨房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收银员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熊猫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熊猫是站着吃面而穿校服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胡子。手里的虽然是iphone，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修，也没有贴膜。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学术用语，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熊，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俄否阿嫂拉克”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熊猫。熊猫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熊猫，你的水帖又被吧主删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来两碗面，要一碟四季豆。”便排出九块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水了人家的帖了！”熊猫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水了芥末的帖，站着被封号。”熊猫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回复不能算水……回复！……同学的事，能算水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惠更斯原理”，什么“微分”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酒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熊猫原来也发过正经帖，但终于没有骗到回复，又不会钓鱼；于是愈过愈没存在感，弄到将要卖节操了。幸而打得一手好字，便替人家喷喷人，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帐号密码，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喷人的人也没有了。熊猫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水帖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熊猫的名字。
熊猫吃过半碗面，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熊猫，你当真会认真回帖么？”熊猫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小吧也捞不到呢？”熊猫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物理数学编程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酒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经理是决不责备的。而且经理见了熊猫，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熊猫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新人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过正经帖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发过正经帖，……我便考你一考。口阿俊的俊字，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熊猫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你做经理的时候，写账要用。”我暗想我和经理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经理也从不将四季豆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单人旁头底下一个夋夋的夋字么？”熊猫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熊爪子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俊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熊猫刚用熊爪蘸了汤，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Having more?Not much left.”
有几回，隔壁酒店同学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熊猫。他便给他们一人一块肉。同学吃完肉，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碗。熊猫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碗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肉，自己摇头说，“Not much not much, having more? Not much left.”于是这一群同学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熊猫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期末前的两三天，经理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熊猫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块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吃饭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被封号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水。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水到吧主常青藤帖里去了。他帖的经验，水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发帖抗议，后来是封，封了大半个月，再拉了黑名单。”“后来呢？”“后来拉黑了。”“拉黑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经理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期末过后，冷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深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一碗面。”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熊猫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拿一部破iphone，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熊猫抱枕，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来一碗面。”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熊猫么？你还欠十九块钱呢！”熊猫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面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熊猫，你又水了帖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水，怎么会拉黑？”熊猫低声说道，“误会，误，误……”他的眼色，很像恳求经理，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经理都笑了。我盛了面，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个钢镚儿，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吃完面，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熊猫。到了新年，经理取下粉板说，“熊猫还欠十九块钱呢！”到第二年的暑假，又说“熊猫还欠十九个钱呢！”到开学可是没有说，再到新年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熊猫的确死了。
苏兔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