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谁也不曾想到，她这一看，就从18岁看到了25岁。家里的书越积越多，可男朋友却一个也没有。邻居们都说这是张大蓉的责任，是啊，一个当妈的怎么能够这样娇纵女儿，任由女儿每天除了看书，就什么都不管不顾，连自己的大好青春也耽误了。
张大蓉人缘本来就不好，这下更没什么人愿意跟坏脾气的她来往，她反倒更加的自在。她如今也老了，只想和女儿安安心心的过日子，至于女儿结不结婚，她不觉得那有什么重要的，谁说女人一定要结婚？那些臭男人除了给她们伤痛以外，还能给她们什么？母亲对男人的蔑视和冷淡，潜移默化的影响着女儿。女儿从此更加心安理得的看书，对好心人的真心劝告，报以温和的笑。
当年那些送书的小伙子们，如今有好几个都已经当爸爸了，那道库房前的美丽风景，在他们心里就永远是风景，不可触摸也无法靠近。不止是他们，经过这么些年，当初很多自认为爱她很坚贞的人们都在慢慢失去耐性，包括那个叫刘强的小伙子。

刘强对她的痴情当年也是远近闻名，常常在她的窗前一站就是一天，人人都笑他傻气，他也知道自己很傻气，可这难道是他能控制的吗？梦里眼前都是她的样子，她却永远都冲他温和而又遥远的笑，也只是笑笑而已。
刘强的爸爸是大集体的领导，正是当年那个拒绝张大蓉的申请，后来又直接安排她女儿工作的人。刘强继承了父亲的高大英俊，待人也算和气。但他却没有继承到父亲的潇洒不羁，还有对女人的魅力。对比父亲，这个儿子简直老实得傻气。他从见那女儿的第一面起就深深的爱上了她，但也只是傻气的爱着，不敢跟她说一句话。
倒是那个做父亲的，为了儿子的幸福着想，去试探过她几次，大概也实在觉得儿子跟她不般配，所以顺手送了她一套《红楼梦》，就再也没有下文了。刘强也不是石头做的，渐渐的青春有点熬不住。知子莫如父，做父亲的很快就帮他在大集体里找了一个媳妇。
他结婚那天，张大蓉和她女儿也一起去道喜，刘强悲伤的看自己臂肥膀圆的媳妇，再看看那道与他两个世界的风景，她也一脸喜气的在看他，挤在人堆里，笑咪咪的。

大集体终于决定要修职工宿舍了，刘强的爸爸决定拆除工人们住的小二层土砖楼，在原来的地基上平地起高楼。
张大蓉做梦也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运气，欢天喜地的和大家一起搬进了工地边的临时毛毡房。那毛毡房在空地一盖就是一大片，是用粗大的铁路枕木围成墙，拉通做了一个大盒子，盒子用毛毡封顶，中间用竹木隔开，里面住了不下三十户跟她们一样等待分房的人家。
大概是毛毡房不够保暖并且四处漏风，那年冬天又格外的冷，女儿很快就发烧下不了床，没几天就病成了肺炎，开始不分昼夜的咳嗽。她一咳嗽，毛毡房的所有人家就都别想睡觉，时间一长，大家难免对这个美人烦躁起来。同时也在替她担心，不知道她会不会象那个林黛玉一样咳死了。
刚开始张大蓉还不以为意，但女儿有天忽然咳出血来了，这才着了慌。忙去大集体给领导们磕头陪笑，很快为她请到了长病假。
库房前的那道美丽风景就这么忽然不见了，人们都以为那是暂时的，心中或多或少都在期盼着她早日出现，但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在那里出现了。

五个月以后，高楼还不见雏形，她的肚子反倒大了。如果不是张大蓉，人们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秘密。
那天天还没亮，邻居们就听见张大蓉歇斯底里的声音，她左一句臭不要脸，右一句谁家畜生造的孽，让人们立刻就猜到了事有蹊跷，有几个胆子大的忍不住去她家刺探，她家的门意外的大大开，他们一眼就看见那女儿躺在床上蒙着被子哭，肚子微微的隆起。
张大蓉越骂越起劲，忽然怒火攻心，顺手拿起那套厚厚的《红楼梦》朝那肚子扔过去。哭声嘎然而止，周围忽然一片寂静，那被子下的身体无声而痛苦的蜷缩在一起，众人忙七手八脚的掀开被面，看她的眼睛大睁着，直直的望着天。看她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沾染了书的封面。

孩子到底还是保住了，可女儿死也不说孩子的父亲是谁。张大蓉从此简直就换了个人，一改从前的冷漠，逢人就说自己命苦，见人就猜是不是他糟蹋了自己的女儿，每天把她家弄得就象菜市场一样的热闹，大家陪着她一起哭一起笑，帮助她尽情宣泄自己的不幸和悲伤。在他们热闹身影的背后，是她女儿面如死灰的脸。


有好心人实在看不过眼，恳切的劝她为自己女儿名誉着想，就别再这么大张旗鼓的宣传了。张大蓉慢慢醒悟过来，可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从前那些被她伤过心的小伙子们，那时忽然不同程度的都有了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仿佛她从来不曾对他们冷淡，反倒是他们意志坚定，从没有为她的美貌所迷惑，所以放弃她是人生中最为理智的做法，因为他们老早就看出她不是个好姑娘了。

眼看女儿的肚子象吹了气似的一天天大起来，脸却一天天瘦削，张大蓉既找不到人负责任，又不能让女儿在众目睽睽之下生下孩子，万般无奈，她决定把女儿送回乡下。女儿死也不肯走，张大蓉火了，不知从哪里找来几个凶悍的婆娘，把女儿硬抬上板车，推去了一个穷乡僻壤。
她就这样，再一次的从人们视线里消失了。

两个月后的一个清晨，女儿忽然披头散发的出现在了小站，怀里是她那一出生就死去的婴孩。毛毡房已经拆除了，她站在已建好的新楼房前无声的笑，那笑里有一种凄绝的美，张大蓉却在这种美面前浑身发抖。这个消息在瞬间就传遍了小站，几乎所有的人都来了，包括刘强和他的爸爸。
谁也无法把孩子从她手上夺过来，可是女儿一看见那个潇洒的父亲，忽然踉跄着向他走过去，痴痴的走到他的跟前，把孩子慢慢的朝他递过去。那见过大世面也经过小风浪的男人从来也不曾受过这样的惊吓，他慌忙地闪躲，一边闪躲一边推她。但她一步步的逼近，连谁也无法阻止。
人们在那一刻忽然什么都明白了，难怪她年纪轻轻就可以进大集体，难怪刘强那么优秀，她却看也不看一眼，难怪她那么喜欢看《红楼梦》，早就听说那是他送的。
那父亲早已逃走了，剩下那儿子眼睛发直望着他一出生就死去的弟弟。终于，几个警察一起把他弟弟从她怀里抢过来。孩子没了，那个在她生病期间以领导名义去看她，然后爱她疼她，给她讲解《红楼梦》的男人也不见了，女儿一下子就疯了。

刚开始的时候，她还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在她清醒的时候，她三番五次的去他家门口拦截他。在她糊涂的时候，她就痴痴的冲每个人笑，觉得每个人都他。
不可思议，她笑起来比从前还要美丽。
她又站在了那男人的家门口，这次出来的却是那个高大英俊的儿子，她错把儿子当父亲，用那双美丽哀愁的眼睛望着他，直到望出了他的眼泪。可是他的母亲和妻子忽然从家里冲了出来，当着他的面将她打倒在地，她倒在地上，死命抓住他的脚，他却忽然跟他父亲一样转身而去，没有再看她一眼。
衣服破了，头发乱了，嘴角也在流血，她一个人静静的躺在大街上，雪白的脸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异样的圣洁，她望着日光，微笑着，天地渐渐浑浊，世界越来越模糊，仅有的一点点意识在慢慢失去，终于，只剩下一片迷雾。然而雾里站着一个人，很象是宝玉的样子，他在温暖的冲她笑，她也冲他笑，时间似乎就在那一瞬，定格在了那笑容上。
花开无声，时间转瞬即逝。
小站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是那女儿脸上的笑，却十年如一日。

人们到现在还记得她当时躺在地上的模样，都以为她活不长了，可是她居然还活着，跟她母亲一样顽强的活着。她到底太美了，美得直到现在人们还无法接受她是个疯子，但疯子就是疯子，谁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后来那男人居然平步青云，全家跟他一起搬去了省城。张大蓉没钱送女儿去精神病院，只好关她在房间里。很怕她会点火烧书也烧了房子，张大蓉灵机一动，决定将那满屋子的书拉出去摆个书摊。
她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她当初不以为意的小人书，会是她下半辈子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