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煌慧。

【楔子】
那一日，江南初晓，梨花雨凉。
那只是茫茫红尘中一次，萍水相逢罢了。
雨滴轻巧打在草地之上，掩去马蹄在新泥才留的轻痕。谁是那跶跶声中的过客？
而谁，又是归人？
“逍遥，下雨了，还是要去吗？”月如将青丝拢至肩侧，从中仔细拣过几丝白发，微微蹙眉，伸手欲扯去。
“别，会越来越多的。”一双略显粗糙的大手覆了上来，暖意在皮肤交接处蔓延。接过妻子手中的包袱，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沈家这次出了点事，我蜀山实是无法袖手旁观。两天左右我便回来。”
月如微微黯然了神色，从已略有斑驳之迹的柜中取出一把油纸伞：“罢了，我送你。”

【壹】
七年前，在这把油纸伞下，她等候到了他归来。
七年中，在这把油纸伞下，她一次又一次地送他离去。
然后，守望着他归来。
轻轻收拢其实早已破旧不堪的伞，月如遥遥望着丈夫消失在湖面的身影。
为什么要因繁忙公事，耽误团圆时光？
若下一次，我说，你别走，你可会留下？
晨光渐渐穿透云层，一点一点洒落在女子的脸庞，长长眼睫之下，投落一块阴翳。
【一】
轻轻掀开侧帘一角，早年她就曾听说，江南烟雨是令人缱绻流连的梦中之景，如今时过境迁，岁月洗尽铅华，唯这梦中的江南烟雨，缠绵依旧。
“王后，这就到了盛渔村了。”
“阿翠，如今到了中原，唤我'夫人'便可。”
“是。”

【贰】
许最近是操劳过多了，常常不到酉时便沉沉睡去，今晨若非被李逍遥收拾声音吵醒，怕是不到巳时也醒不来的，现下却觉脑中颇为昏沉。索性微微扬首，任雨丝滑过肌肤。
江南春雨细如银丝，润如罗锻，凉凉地拂过脸颊，不觉清爽许多。小小的村落才初有人气，早起浣衣的妇人，追逐嬉闹的孩童，蕴着淡淡的温暖。
这几日陪着李大哥过到这边来，等收拾下客栈，便回去仙灵岛陪忆如吧。
想着进了客栈，正盘算着去收拾下衣物，门口鞑鞑的马蹄声打断了月如的思绪。
一个侍婢打扮的少女走了进来，冲月如微微颔首，“这里可是蜀山李掌门的住所？”
见到月如点头，女子便一手扶肩福了福身，出了门，未几，搀扶着一位打扮颇具异域风味的迟暮妇人缓步走进，坐至桌前。
那老妇年逾花甲，虽不是中原打扮，却看的出地位极高，里面一件橘色洋缎褂，外罩一件镂金窄褃袄。满头银丝松松的一个发髻斜绾在脑后，横一只翡翠金钗。脸上已是皱纹横生，眼睛只是半睁，倚着微有尘意的方桌，不时轻咳几下。
这定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二】
还未到巳时，这小小村落，大部分人还眷恋于梦乡。
从很久以前开始，自己便似乎睡眠很少了。只为那“夜深忽梦少年事, 梦啼妆泪红阑干”罢了。有时会出到外面，望着那温色月华，直至破晓。
马车很快停了，半晌，阿翠掀开车帘，将她搀进了一家似乎也有了年月的客栈。
这些年虽身在边塞，对中原之事也耳闻颇多，那立于堂中的女子，想必就是传闻中的掌门夫人。一身紫白色窄袖仕女裙，乌丝斜拢在身侧，雪肤微丰，丹唇轻抿，琼鼻尖零星几点水珠，一双杏眼后掩着无限缱绻。
这定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叁】
将那老妇一切安置妥当，竟又是近酉时了。月如轻揉眉心，拖着疲惫的身子在书桌旁坐下，闭眼小憩，脑海中浮现出那老妇的影子。
那竟是当朝郡主和亲室韦作的王后。道是曾与蜀山有些渊源，想把一面宝鉴归还蜀山，路上听闻李掌门这几日归了家，便来这此一会。
桌上陈着的还是晨时的画，那是前月来这里打发时间的无聊之作，青葱的小树林前，大片大片的花海，绚烂地迷了双目。
迷了一辈子。 许是本就没睡好的缘故，再加上一天操劳，浓重的倦意再次袭来。头渐渐垂下，枕上斜搭在桌上的小臂，更在不知何时，眼睑早已覆上了瞳。
夜风吹开窗子，是吱哑的声响，耳际的发丝凌乱地舞着，掩去了微微瑟缩的肩。
【三】
“阿翠，侍我入寝吧。”
“夫人，您还好吗……”
“以前总是忧心我失眠，如今想睡了，怎的又担心了。”
“夫人……”阿翠只是叹气，背过身假去放行李，手背有意无意地拭过眼角。
“咣啷！”巨大的桌椅碰撞之声惊得她猛地回身，夫人竟已不省人事！孱弱的身子重重砸在年久失修的木椅上，软软地瘫倒在地。
恐惧在一瞬间盈满全身，拼命拉扯着她的心，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地上，沉寂已久的撕心裂肺终于冲破层层包裹的茧壳，见到了黑暗的光。
“啊——！”

【伍】
月如倚着门侧，目送马车颠簸离去。
仍是不知道她的故事，却也懂得，归还宝鉴，不过借口。
那个老妇，只为不客死在她的异乡。
她从未将自己真正融身于那片一望无际的草原吧。再美的蓝天白云，再壮阔的茫茫无涯，再尊贵的帝王宠爱。 一个女人的心不在了，便再没有了归宿。
还好，在临去之前，她终于有了奋不顾身一次的勇气。
月如敬佩这个女子。
【五】
半倚半躺在车里，窗外依旧是绵软春雨。
冰冷的夜雨，却有着午后阳光所无法企及的温度。
她其实，不是那么勇敢的一个人。
这次的停留，不过一个借口，她要停下来了，她不要再走了。 还有多少时日，她其实很清楚，自己怕是捱不到蜀山了。
没有了他，她再不是当年无所畏惧的少女。
可是今日萍水相逢的一个女子，竟给了她走下去的信念。
“你这一生，可曾为过谁，疯狂过一次？”
对面女子瞳孔之中，墨色迅速沦陷，弥上了一层大雾，仿若过往的回忆一幕幕在眼前重演，然后乌黑重新蔓延席卷，朱唇轻启，温软的言语却是那样的断冰切雪：“有，从未后悔！”
那一瞬间，经年之前的自己终于又清晰的回到了她的眼前，那曾经天真无畏，敢骂天地不仁的少女。 她微笑，缓缓阖上了双眼。
一颗彗星撕扯开漆黑的夜幕，良久，黑暗中传来了女子哭泣的声音，哀转久绝。

【陆】
翌日清晨，绵雨初歇。
阳光再次洒满大堂，酉时早过，门外立着一位白发飘飘的蓝衣老者，看年岁约莫与酒剑仙相仿。
他看了眼月如，眉心轻蹙，却不多话，只是略提长衫，跨过门槛，要了壶清酒自斟自酌。
月如只觉心里有块地方紧紧缩着，当她回身看见那辆熟悉的马车时，忽的有了几分释然。
雨后初晨的凉意，裹夹在还带有些许水汽的风里，从四面八方袭向那辆颠簸着的马车。
袭向里面的决定勇敢一次的老人。
【六】

【柒】
那老妇竟真的没有捱到蜀山，马车甫驶出余杭不远，她便安详的魂归了故里。 侍女听从她生前之命，拜托月如将一个包袱送至蜀山脚下埋起，立块无字木牌便好。
至于她自己，竟是让侍女就近沉入了湖中。
年少之时，想必也是一位刚烈之极的性情中人吧，为了不葬在那片草原，竟选择了埋骨于荒野。
“啪”。身后传来酒杯掉落之声。那蓝衣老人走上前来，颤抖着拿过包袱打开，里面却是一身红色女装。
两行清泪，缓缓滑过风烛残年的脸庞，
“她最后的愿望，就交给我吧。”
“国师！”侍女惊慌的行礼，被国师的老人挥手制止。“你回室韦吧。”
说罢，竟是御着剑消失在了一片白云之中。
【七】
我很快乐，在他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