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瑞府家业尽数被抄，昔日荣华不再，唯扇底桃花依存。汝嫣在此小住，遇上为感怀旧事来此的元甄…

〔 这一处扇底桃花当日两人情浓之时归在纳兰汝嫣名下，后汝嫣身殁，荒废几载。而今故人不在，可纳兰盏漪还携着残躯行于人间。〕
〔 是啊，世事变迁，瑞王府已成世人口中一缕传言，谁知当日凤篁依旧背负纳兰姓氏，出入依旧铺设十里软红，宅中依旧罗幕香中。我曾两度偷天换日，可如今，天地中，孤零零的剩我一人了。午夜数度梦回青葱，临铜镜细细看去，隔了数十载时光，纳兰盏漪还是那幅不老皮相，谁人又知，这些年看遍归鸿，恨尽东风，到头来赢得如此漫倚高楼？〕
恒越…又是春风三月了。
〔 着这一身的绮装分明无人看赏，那又何妨？我知道如今爱新觉罗恒越会用他毕生陪住我，他肉身已归尘土，然而，在我心里，关于他的那一块坟冢将时光永驻。这桃树还是当年为埋葬汝嫣他亲手植下的，如今庭盖葱茏。孑立于此，不再言语。〕

【阳春三月，京都皑皑白雪已然化尽。随之，前几日还传的沸沸扬扬的瑞王府抄家及走水在今日的京都也已成了过往中连百姓茶钱饭后都不愿提及的话题。昔我离府时便已觉出阿玛忽然要送我出府这并不那么合乎常理，不过那时我全部的心思都在李宗林身上，无暇顾及许许多多。那时觉得，终有一日我还会回来，继续承欢膝下，继续做我的天之骄女。此刻回想，真是天真的可以。】
【我站在昔日王府门前三日，任凭李宗林怎样劝慰仍是不眠不休。回想离府之时，阿玛眼中的无奈，额娘的眼泪还有李宗林躲躲闪闪的眼神，那时不懂的，现在却全然能明白。这三个我在人世间最最依赖信任的人，那时便已料想到了结局，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那并不是暂别而是永诀，只有我一个人是傻子。他们，都骗我。思及此，泪珠便断了线一般留下。我无暇顾及这是否得体，瘫软在李宗林怀里嘶吼咆哮，歇斯底里。人来来往往，有三五人耐不住性子对着我指指点点，他们说，这姑娘，许是疯了。想我元甄今生，出生至此落泪的次数屈指可数，或许凡事真有因果，昔我得的荣宠太多，就早早注定了有一日我会尽数或是更多倍的遭受失去与痛苦。】
【三日过后，我终是拭泪转身，不反顾。再不是当年的优柔寡断，只是没有人知道，我每走一步，都会颤栗。】
【自己原与李宗林商量着京都是非太多，我们俩只看一眼便归金陵。可这些日每日都愈加心烦意乱，更是不想走。心下的烦闷加上对之前他欺骗的不满，索性闹着性子不走，他亦无可奈何。】 【是日光景和煦，极不易的有了几分精神，也觉自个脾气闹得够了，此地着实不宜久留。便让李宗林不许跟着自个出去，独自一人，与这自个过了十七年的京都作别。兜兜转转，不知不觉便到了扇底桃花。】
【我抬眸凝视着依旧完好的扇底桃花。忽然展眉一笑。那女人音容笑貌，历历在目。尤记彼时，额娘眉眼低垂，道她是颜凤篁。那是我头一遭见到额娘不自信的样子，心下不悦的很。非要会一会她纳兰到底是个什么人。于是便有了初逢，那时她正插着一瓶桃花，眉眼静好却不失风华，真真如凤于九天，光芒万丈，卓然独立于我面前，竟半分都不逊色。后来呢，后来的她便不再那样了，后来有许许多多的她，骄傲的、不羁的、落魄的、失魂的、文采飞扬的、哭的、笑的…… 我极力思索着她的每一张面孔，似乎这样拼拼凑凑便能拼成一个完整的她。想着想着，恍若她真的能从这宅邸中出来一样，不经意间，便又是泪眼朦胧。】
【心绪缭乱索性推门而入，室内伊影入眼，木然不动。】

〔 我记得曾赠他一把扎染锦帛扇，扇面是亲手绘上的桃花。就在这里阿，他曾吻过我的发，揽我入怀。他说他这一生翻覆权贵，唯有我，他愿付天下来换。他曾为了我日日宿醉无心朝野，为了我多年空置内院，为了我位拘人臣。他说完这话我问他，恒越，你是想要灼灼其华还是宜室宜家？〕
〔 我已忘却这样问他的缘于何种深意，自缅于回忆里出神。下人来报元甄格格在不远，再要少许工夫便要临了扇底桃花门前匾额下。掌中一袭茶仅凉了半分，紧攥着却感知掌中玲珑分外凉且刺骨。吩咐人莫阻拦，眼瞧她一路泪眼而至，步履缓慢，心下嗟叹，她原本这一生就不该有这失魂落魄的时刻，命运，当真善变无情。〕
〔 扇底桃花中一切吃喝用度，使唤下人等颇多阵势更如从前一般。舒袖引退周遭闲杂之人，焚起素日恒越常燃的香，一时烟云缭绕。隔着叆叇瞧她，半晌方才开口。〕
是非之地，何故久留？格格当爱惜江南风景，早些起程才是上策。我之扇底桃花，不过陋室一座，不值。

【别离半载，她并没半分变化。四下打量，室内陈设如旧，香薰如故。纷奢与往昔王府相较并无不及，风雅与泛梗江国相比远远过之。纵我百般聪颖也猜不出她纳兰如今尚在人世，且风华未改。而一转念又觉这在情理之中，纳兰卿琰雷霆手段，怎会不为她做好打算。稳稳站定，笑靥如桃，眼神却愈发清冷。】
是非之地？你不也在？
【瑞府之时，额娘爱阿玛痴迷，只愿为他做最贤德的女子。硬生生的磨了傲骨掩了锋芒，所以与她纳兰更加针锋相对的便是我元甄。那时我厌她夺了额娘的地位，羡她才华横溢。既厌之入骨，又惺惺相惜。可那时我自负高贵，并不觉自个较她差了半分。今日见她依旧完好，方知那时自个小觑了她。一切一切，她早已算好，阿玛、额娘都在圈套之中，我便更如一只困兽，那时相对，不过是花拳绣腿罢了。心下认输却骄傲不减，眼神不避不闪凝视眼前人。似乎要将她看透，可其实我自个深知，我看不透。】
若我不来，便没人看你今日绝代风华，岂不是很无趣。
【言语并不避讳，大多是因时至今日我已无畏无惧，此刻我若手中有刀，必然杀她，玉石俱焚亦在所不惜。】

〔 说完这话不再看她，兀自俯身向瑞兽香薰中添着香料。她是叶赫女儿，大清瑞府明珠，朝野上下无人不知瑞王最疼惜的非他长子，而是这唯一的格格，元甄。说来无非只因长子生母出于陋鄙小户，且长子早殇外人都道瑞亲王彼时无后，若正室纳兰有所出，必袭其爵。此时想来他那时心下澄若明镜，已料到有今日倾颓结局。可惜他不知，纳兰汝嫣在这场朝堂逐鹿中，也填上了一笔墨。你可知我心中千万愧疚悔恨，却无法言说。〕
〔 元甄这话说的太锋利，心下一怔，恍然抬眸迎上她的神色，意料之中的冰冷，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才好。思量良久，缓缓开口。〕
想来原是叶赫没教好格格规矩，论长幼尊卑我当是格格嫡母，竟要听格格如此训话，真是让人寒心。不过瑞王既已殁繁礼我自不必计较，格格这般神色模样，若恒越泉下有知，才真真是寒心了…
〔 淡然应着，理裙而坐，此时惨淡光景，对着她这恨我入骨的表情，面上是云淡风轻的笑意。她还是涉世未深，尽管她已经此浩劫。我为何要护她，这般愠怨之心，于她今后，不利。可我怎能不护她，她是爱新觉罗恒越的女儿。言辞一顿，复言。〕
怕是叶赫也不愿看到你如此光景。不过方才我倒想起一桩旧事，当年叶赫身怀有孕，若不是我替她筹谋，怕是今日，也没有你了。

【不闪不避迎上她的目光，彼时的骄傲丝毫不减。其实我早已不是当时的元甄，早已学会了温和与持家。惟独在她面前时，我就算输了也要输得漂亮。闻她言不怒反笑。】
前尘往事何必再提，若要提，你区区侍妾，怎会有站在我面前说话的资格？
【眼瞧着自个这话让她瞬间变了颜色，心中只觉痛快，可转念想想，斯人亦逝。我就算口舌再快又能如何。胜败已成定局，今日她风华绝代，可纳兰一族风头更是盛的可以。阿娇为后，卿琰拜相。阿玛之死恰恰是成全了她们。我不知阿玛若在天有灵时候会悔爱过她一回，可此时我却极是不愿承认我曾敬过她一遭。如今的她，仍使我羡，可我亦厌她如草芥。】
那我额娘留你贱命一条，容你苟活至今是否算是偿了元甄这条命。
【时至今日，我已无畏生死，更不会怕她。】
若是你觉不够，你取走便是。不过我猜，你更愿说故事给我听。

〔 不屑自唇角斜斜泻出，猝不及防倏尔倾身而起，拂袖扫落一案书卷，云烟静若垂线便顷刻抛散，不留痕迹。目光如炬，笑意恍若当年凤凰之名最盛时倾城。这番话一出，她在我眼里再与恒越无半点干系，立在我眼前便活落落是叶赫模样，那溺在心里的自然不必躲藏。事至如今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反正，纳兰汝嫣，纵你做尽天下善事，这些人又有哪个放在心上一分一毫的。〕
想逞这一时口舌之快倒也无妨，不过我劝你最好想清楚，在这世上，能保你无虞的，只有我。你不惜这条命，没关系，李宗林？一个奴才，你不关怀自然我纳兰盏漪也不必关怀。
〔 听闻此言不出意料瞧的她眼神略显失落。少女还矮自己不少，收了笑意，上前几步，言语依旧温软，却再不同之前那幅谦和模样。纵要我谦和隐忍，也要看看，来人，值也不值。〕
纳兰盏漪，卿琰表亲，确是瑞王府侍妾。至于格格说的贱命，纳兰汝嫣，怕是担待不起。我纳兰嫡亲之裔，非叶赫那拉罪臣庶民之后可比。我与爱新觉罗恒越相悦之意，青天白日可鉴，叶赫只一厢情愿，夺我所爱竟达半生之久。此时格格之言叫我悔恨这数十年容人之心，更不该怜她叶赫命薄。
〔 字字珠玑，却不知言辞间早已泪眼迷蒙。收回目光再回案几前，向壁不言。这些年，有人说纳兰盏漪冷若冰霜，有人说颜凤篁城府甚深，却从没人再说过，引我至此，无非是他曾许过我一生一世一双人，我做错了吗，我只是爱他。那叶赫将痴心日日宣之于口，到头来还不是桩桩予取予求，怎能明白这更长无睡的，一世落寞。〕
……取你的命？还有何用？除了这纳兰汝嫣的名讳，我再失无可失，亦无欲无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