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归鸟
殢无伤从来不知道时间是什么概念。
他只会数着即鹿来的日子。
三日以来,后来变成了五日一来;突然一次五日也没来,第六日就慌慌张张的提着篮子冲过来说对不起对不起,昨天真没记起来。
即鹿越来越漂亮,或者说,越来越讲究装扮,穿什么衣服配什么妆容簪什么花戴什么钗,她以前从来不说的事情如今越说越多,也不愿意和殢无伤在林子里飞跑了,生怕树枝挂破了她的新裙子,举止也文雅起来。
她嘴里又多了一个人。
他知道,这一切都预示着变化。
直到有一天,靠近洞窟的脚步变了。
沉稳又镇定的脚步声,他听过的,熟悉又陌生。
无衣来了。
无衣带来的仍然是药、食物、用具,还多了几本书。
他不说话,殢无伤也就不说,看着他默默的安置完一切,又给他诊了脉,想了想,写了几个方子,涂改了一回,又把纸都放进盒子里,这才在他身边坐下。
坐在他身边还是不说话,凝视着眼前不知什么地方,也不知在想什么。
殢无伤就厌烦了,起身去找上次即鹿来的时候带给他的小泥人。
无衣的声音就在背后响起,“她跟你说什么了么?”
殢无伤回头看着无衣半皱着眉的样子。
“她说她要跟那人走了。”
无衣听了仍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那人会带她游历四魌界,带她去看不一样的世界。”
“她说她想去看外面的世界,她说她已经把这话跟你说了几百遍、几千遍,可你从来不放在心里,每次都是敷衍了事。她知道你其实也身不由己,她不想惹你生气,可她不能一辈子就在这个小镇上平平淡淡的生活,只能对不起你了。”
“她说即鹿不是那些能平平静静过一世的人,即鹿就是即鹿,不是别人。”
殢无伤这么平淡的说着,一面仔细看着无衣,看着他突然红了眼圈,浅浅的一层水雾含在眼眶中,使得眼光格外明亮,可面上仍是一丝表情也不见。
他想,他们确是兄妹,负气的样子如此相似。
过了许久无衣才又问道,“那人是谁?”
殢无伤摇着头,“只说是个碎岛来的人。”
无衣就站起身。
“你不去找她?”
殢无伤问道。
无衣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她心都走了,就算我把她的人找回来,那又有什么用。”
他轻叹一声,“就随她去吧。”
随后又笑了一声,“即鹿只是即鹿,无衣便也只是无衣吧。”
然后就扬起嘴角看着殢无伤,“殢无伤也只是殢无伤。不是么?”
殢无伤听不懂他的话。
殢无伤从来不懂无衣。
他和即鹿太不同了,他从来不会带着殢无伤去竹林里玩。他带来了成捆的书、笔墨纸砚,教殢无伤认字读书,有一次还带了一本剑谱,说剑族的剑法虽与众不同,可无论是哪种,基础总是一样的,先练好了基础自己也可以学会剑族留下的剑法了。
殢无伤知道他说的是从洞窟里找到的那几本剑谱。
殢无伤要他给自己一把剑。
无衣就去竹林里削了一只竹枝。
殢无伤指着屋子里那块赤红色的矿石,说,我要这把剑。
无衣摸了摸那块石头,想了想,问他,你就只要这个?
殢无伤点着头。
好吧,等你学会了剑族的剑法,我就把剑给你。
殢无伤就拼命的练剑。
这一来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也许是剑族的血统里真的有练剑的天赋,也许是殢无伤实在也没别的事情可以做,也许是他就是为剑而生的,他发觉自己对练剑这件事不但一点就通,甚至也不会觉得厌烦,竟是喜欢上了这件事。
无衣却似乎只对教他读书这件事充满了兴趣。
殢无伤又觉得认真教他读书的无衣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了。无衣博古通今引经据典,无论是哪个方向他都能侃侃而谈,虽然没去亲眼见过,他也能从书本上了解到四魌界其他三界的风光地貌。殢无伤想,如果即鹿也看过这些书,是不是就不会对外面的世界那么好奇,因为书上已经写的足够清晰了。
他问无衣,无衣就摇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行路是在读书前面的。书里写的再多也不及自己亲身去经历一遍。殢无伤就问,你为什么不去亲身经历一遍呢。
无衣笑了笑,眼神却暗下来,我再走了,母亲怎么办。
像极了即鹿黯淡着神情说,我有什么可说的。
殢无伤就觉得这时的无衣尤其真实。
他骨子里和即鹿是一样的,只是背了太多的负担无法摆脱。母亲的独子、老师的得意门生、秀士林的甲一,这些越来越多的名头就是他的枷锁,使他无法去追寻他自己。即鹿可以一走了之,因为家里还有他,可他呢?
这样想着,殢无伤又觉得无衣可怜起来。就说,既然如此,日后我去看了那些地方,回来细细告诉你听,到时候你可要请我喝酒。
无衣很少自己酿酒,但就像他做其他所有事一样,他精通此道,他做的酒总是带着竹叶的香气、清凉可口,只可惜不是特殊的日子他不会带来。殢无伤特别想念那酒的香气,这也算是除了练剑以外他另一个喜欢的事物了。
无衣就大笑一阵,摸摸他的头说,好,日后我就仰仗殢大侠了。
殢无伤不数日子,无衣曾经告诉他,剑族的病要到二十九岁之后才会彻底免疫,在那之前时常都会发作,所以为了安全,他到了那时才能彻底离开渎生暗地。在那之前,他只能在不发病的时候偶尔出去一下。
二十九岁是什么概念,无衣说,就是还要十七年。
殢无伤当时就放弃了,再也不去数日子。反正竖着也是过,横着也是过。
从此,时间的概念从他的生命里消失。
渎生暗地有什么可做的事情,他也只能练练剑、看看书,心情好的时候去竹林里看小兔子搬家,心情不好就整天的躺在床上也没关系,等到下一次无衣来了,就会带给他新的功课和新的药,偶尔也会给他说些近来的新闻。无衣从来不说秀士林的事情,问他,他就说,有什么可说的,总不过是些没要紧的事情。可一说到秀士林,无衣的眉头就没展开过。
就这么混混沌沌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殢无伤只知道自己终于有灯台那么高了的时候,即鹿回来了。
即鹿变了好多,殢无伤几乎都认不出来她了。
她许是变美了,许是变的有些风霜了,许是变的温柔了,殢无伤都不在意,只是盯着她的肚子看,她显然是胖了许多!
即鹿也不说什么,只从包裹里拿出很多他没见过的东西,然后就坐在一遍发呆。
“你怎么没去看无衣?”殢无伤问她,“他一定很想见你。”
即鹿就红了眼圈说,“不,他一定不想看见我。”
她吸了吸鼻子,又说,“我也不打算见他,我就是来看看你好不好,然后就离开这儿。”
“去哪里?”
无衣平淡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
即鹿变了脸色,受惊了的小鹿一样惧怕的看着她哥哥从洞窟入口走进来,洞口射入的光线打在他背后形成光晕,他们看不清他的脸。
无衣就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即鹿扭过脸,抽泣的声音清晰可闻,“我不会待在这里给你和母亲丢人的。我知道你升了吏令补的差事,又得师尹青眼看待,我要在这里,别人会议论的。”
无衣还是一言不发。
即鹿倒是更激动了,她满脸泪痕的看着他们,一面哭着说,“这是我自己愿意的,怨不得别人,我愿意做他的人,也愿意给他生——”
“啪——”
无衣的手已经打在她脸上。
清脆的声响在洞窟里回响着,殢无伤吃了一惊,闪身挡在即鹿和无衣之间,伸开双手护着即鹿,狠狠瞪着无衣,生怕无衣还要再打。
他这才发现无衣竟然也是眼眶含泪。
或者他一开口就会大骂即鹿,或者会像即鹿一样哭泣,无论是哪种,殢无伤都觉得那才是真正的无衣,心疼着妹子的无衣,还有着七情六欲的无衣。可他一直忍着,就这么忍着,真的无衣就变了假的,他收回了那些盈眶的泪,用他万年不变的平静声音开口,
“打掉他。”
那一刻殢无伤很想上去扯他的脸。
“不!”即鹿恐慌的叫着。
“打掉他,我会给你找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大家都会知道你是出外游历了三年,你依然可以风风光光的出嫁,没人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无衣说这话的事情已经全没了表情。
“绝不!”即鹿摇着头,哭喊着,“你放我走,我绝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你放过他!”
“求你了,哥!”
那声歇斯底里的叫喊终于撕破了无衣的面具。
他扭过头,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叹的那么深,似乎是要把他的整个生命都叹出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