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64年 冬 腊月
那是个和往常一样的清晨。洛阳城里的百姓醒来后打开自家的门窗,看到屋外白茫茫的一片,才意识到这一年的初雪已在他们的睡梦中结束了。
这场雪很大,亦或是昨晚下了整整一夜。以至于路上,树上,屋顶上都积了厚厚的一层。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们此刻欢喜的心情。因为今天是“腊祭”,是一年中最盛大的“岁终之祭”。不论官宦之家还是平民百姓,这一天都是极为重要的。
而就在大家都各自忙着准备时,有一辆马车迅速地穿过洛阳城的主道,最后在城西南角一座略显清幽的宅邸前停下。这座宅邸并不大,但建造得十分精致。门前的匾额上只印着三个字。
安乐府。
侍女绿衣走进里屋时,刘禅仍保持着一个时辰前睡醒后的姿势。裹着厚厚的被子蜷在榻上一动不动。并不是他赖床。而是怕冷,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小小的屋子里冒着起火的危险放了好几个火炉,可他还是不愿从暖和的被窝里出来。反正现在他又不用见群臣,也不用考虑这再考虑那。
不过还是有人来打扰他了。
“主子,您快起来吧。晋王派人过来了。”
“他派人来做什么?”刘禅闻言眯起了双眼,心想这司马子上又想干什么?
“今日不是‘腊祭’吗?所以派人来接您一起去围猎。您看…….”绿衣没再说下去,等着刘禅发话。可刘禅却意外地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火炉中跳跃着的火焰发起了呆。
他有多长时间没有过腊祭了?
似乎很久了吧,久到他都快要忘记还有这么个东西。
他记得小时候父王很重视这个节日。会和他还有那几位叔叔一起给城里的贫苦百姓送东西。后来,父王不在了,这个节日就由相父操持。一切照旧,只是父王的位置变成了自己。再后来相父也走了,这个节日他就干脆问也不问,全由着下面的人去折腾。这样想来的话的确是有好多年了。
思及至此,他叹了口气。“既然晋王都派人来了,那我也就只好跟着去了。绿衣,你去把我那件带绒的棉衣拿出来。”
“是。可是…”绿衣一边拿出衣服,一边犹犹豫豫地开了口。“晋王他们围猎,为什么要叫上您啊?”
“呵,谁知道。”
是啊,谁知道那个人这天寒地冻的把他叫出来做什么?打猎?他这柔柔弱弱的样子是去帮他们?还是看他们?或者干脆说是做猎物被他们打?
罢了罢了,谁让自己现在是人家的臣民呢。
刘禅窝在马车的一角,双手交叠着插在袖子里。却还是感觉有些冷。好在并没过多久,马车就停了下来,他掀开帘子往外望去,入眼的是一片无人的树林。
看来是地方到了。
在车夫的搀扶下刘禅走下马车,可还没站稳,他就感到有几条视线一起落在身上。不远处有几匹马,还有几个人。除了司马昭本人以外,剩下的便都是司马昭的亲信。这一年来,对于他的出现,那几个人都早已见怪不怪。但刘禅知道他们肯定还是很不解,但却从不多嘴。呵,这一点上司马昭倒是调教得很不错。
“发什么呆呢?”
回过神来,司马昭已经走到他面前。于是刘禅与以往一样弯弯嘴角笑了起来,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没什么。只是在想晋王殿下您为什么要把我叫来。这种事,我又……”
“不要说你不会。”司马昭突然打断他,然后俯下身子,在他耳边小声说着,“我知道,你以前学过的不是吗?”
对方温热的呼吸散在耳边令刘禅有片刻的恍惚。他这是想试试自己?呵,说来以前似乎也总有这样的事。没完没了。
不过也好,既然想玩的话,那我就奉陪到底。
接过弓箭,刘禅冲司马昭眯起眼睛笑了。这一笑不要紧,司马昭却是突然觉得后背有些发凉。愣愣地看着刘禅慢悠悠的跨上一匹马。然后上一秒还乖顺的马儿突然叫了起来,前腿一抬,便往树林深处奔去。
“公嗣!”回过神来的司马昭急忙上马追了出去。
树林并不是很密,但前一夜下了雪。司马昭跑了很久,却怎么也追不上。他连忙喊了几声,刘禅似乎并没有听见,或者是听见了却不想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向远处奔去。
突然,刘禅的马又是一声长鸣,然后停了来。司马昭见状则也赶紧拉住缰绳,怕撞上对方。而就在此时,他感到左边有东西擦着他的胳膊高速飞过。几乎是同时身后响起了利刃刺入肉体的声音。他急忙向后看去,只见马后不远处躺着一只被箭射穿的白兔。而回过头来,在他面前的刘禅正将举着弓的手放下来。
虽不是百步穿杨,但这样的速度与准度也足以让司马昭惊讶了。“呵,不愧是刘公嗣,我都差点忘了当年辅佐你父亲,还有你的那些忠义之士们是怎样的勇猛了。”
“晋王殿下过奖了。不过…”刘禅停顿了一下,却还是决定把话说开。“看您的样子并不害怕啊。”
“害怕?害怕什么?难道说公嗣的箭有一天会瞄准我的胸口不成?”
“你从未想过这种可能吗?”刘禅不相信司马昭从头到尾未对他起过疑心。否则今天,还有这一年来的各种试探又是为何?
“那你呢?你有没有想过我会杀了你?”司马昭反问道。
“我……”刘禅顿住了,他知道司马昭不会杀他,即使似乎对他并不放心。可不知为何却说不出来。因为这种感觉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倒是司马昭见状,了然的笑了起来。“你知道我不会杀你。对不对?那么同样的,我也知道你不会杀我,所以才把你带回洛阳。因为~”拖着长音,司马昭看着刘禅的眼睛,痞痞地笑着,“刘公嗣~我可是很贪心的。不然也不会攻下了城池又带走了人,不是吗?”
什么?刘禅看着司马昭眼神毫无调笑之意,突然感到有些慌乱。这种慌乱即使是在当时魏军兵临城下时他都不曾感受到的。无意识的握紧了缰绳。他到底知不知道他自己在说些什么?他们之间……
“晋王大人!”呼喊声和马蹄声响起。是司马昭的人赶了过来。于是刘禅决定不再多想。定了定心神,然后歪着身子跌下马,满脸慌张不安的站起身来,又一副跌跌撞撞的样子往外走了几步,离开了那匹马。
“多亏了晋王殿下~真是吓死我了。我就说了我不擅长骑射的。您还是饶过我吧~”
在其他人的眼中刘禅不过是一个无能的废主,所以对此并未多疑。
只有司马昭皱着眉头,看着刘禅的表演。然后驱马靠近,弯下腰,在刘禅还来不及反应时,一只手将对方捞起来,放在了自己的马上。“既然公嗣你不善骑射,那为了安全,就让我送你到马车那里吧。不过,你得在马车上乖乖呆着,一会儿我们一起回去。恩~”
无可奈何,就这样突然被司马昭圈在怀里。刘禅脸有些发烫,却不好说什么。这就是自作自受吧。
不过为什么还要等他们回去?刘禅一个人缩在马车里叹气。昨晚下了雪,天很冷,他并没有睡好。刚刚那么一折腾,倒是有些困了。他揉了揉眼睛,本想补补觉。可司马昭在树林里说的话突然在他脑中响起。
不得不承认,在很多方面他和司马昭是很相像的。但总有不同。正是因为如此,刘禅才觉得司马昭能开辟出与前人不同的道路。所以他才降于他,希望他能结束这个乱世。
可现在却似乎有了很多之前没预料到的纠缠。本来,降城之后,他只想做个傻傻的废主,过上他一直期待着的安稳日子。可谁知,司马昭居然把他从成都带到了洛阳。他本以为这是因为司马昭对他不安心。可是到了洛阳之后他封他了一个安乐公,又赏了他一座府邸。有事没事就找他来谈天说地,要不就带他各处闲逛,还自说自话地在他的府邸里种上了许多花花草草,甚至挖了个池塘养了几尾鱼。
更糟糕的是,对于司马昭所做的着一切,自己似乎并不讨厌。只是他与他终究是处于不同的立场上,这样的纠缠真的会有结果吗?
而自己想要的又是什么样的结果呢?
算了,这种费脑子的事还是不想了。睡觉睡觉。刘禅闭上双眼,沉入梦乡。不过在梦里,他竟然看见了小时候围猎的事情。
三叔脾气火爆,箭几次射不中,就干脆提着刀追着猎物砍。然后二叔摸着他的头,告诫他长大后不要想三叔一样野蛮。而四叔,则在围猎结束后手把手教他撘火烤肉吃。那篝火烧得很旺,很暖,令他一点都感受不到腊月应有的寒冷。
只是再怎么温暖也只是梦。是他再也无法,也没有资格回到的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刘禅就被叫醒了。睁开双眼,看见司马昭掀开车帘进来,然后坐在了他的身边。
“怎么睡着了?也不怕受寒。”
“没事。”刘禅摇摇头,心中默默告诉自己把刚才的梦忘掉。然后发现马车动了,司马昭却还赖在这里面没出去。
“晋王殿下不骑马吗?”
“啊,那个啊,我的马驼猎物了啊。正好,你不是怕冷吗?你看我们两个人坐马车会暖和一些。”
谁会让自家主子的马匹驼东西啊!刘禅挑了挑眉,没说话。不过他说的后半句倒是真的。这样的确是暖和了些。不像来时那么冷。
于是马车摇摇晃晃地前进着,车里的两人都没说话,各有所思的样子。
“公嗣。”最后是司马昭先开了口。“你刚刚说梦话了。”
“梦话?”想到自己做的梦,刘禅皱起了双眉。
“是啊。‘父王,对不起’什么的。”
“是…是吗?”刘禅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自己在梦中竟说了这样的话吗?那可真是难看啊。他这样的亡国之君,有什么资格说对不起?一切不都是自己选择的吗?
看着刘禅久久没说话,司马昭又开了口。“人生不应被前人的遗愿所束缚,不是你说的吗?现在又放不下了?”
“呵呵,怎么?晋王殿下这是怕我做出伯约那样的事来?您放心,我没用得很,我……”
“刘公嗣!”司马昭皱着眉头打断了刘禅的话。“你知不知道我很不喜欢你现在这样子。所以一再试探,想看看真正的你。”
“呵。”刘禅只是轻笑一声。“真正的我?真正的我不就是该是这样吗?懦弱,不敢反抗。连那个最初从曹魏投降而来的臣子都不如。”
他竟是这样想的!司马昭叹了口气。“后悔吗?”
“也许吧,但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的。”
“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为自己选择的路。而不是别人。所以即使背负罪名,即使再也回不去了也无所谓。”刘禅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好像司马昭问的是废话一般。
“既然这样的话,那你为什么还一直纠结着过去呢。”司马昭追问道。
“我……”刘禅沉默了。不后悔,并不代表不在意,也不代表他能原谅自己。这一年来,他总是会无法控制地想到过往的一切,想到那些逝去的故人,就像那个梦一样。因为说到底,他这是为了自己,辜负了那些人的心血与希望。以昏庸无能之名留于史册,是他令父辈们辛苦建立的蜀国灭亡所应得的惩罚。
看着刘禅低着头不说话,司马昭无奈地笑笑。过去,这是谁都逃不开的啊。所以说什么乐不思蜀,其实还是想回去的吧。
“我听说成都晚秋时节的木芙蓉非常好看,来年你陪我一起去看看吧。”
“啊?”刘禅闻言抬头诧异地看向司马昭。
“啊什么啊,就这么定了。老呆在洛阳也够没劲的。”自说自话地定了之后,司马昭就急忙转移话题。“哦,对了。公嗣啊,有句话我其实刚刚一直想说的。”
“什么话?”
“就是啊,你这衣服,怎么还带白毛?看起来就像一只大兔子。”
“…….”
“啊,不对,也有些像狐狸的。”
刘禅哼了一声,然后瞥了眼司马昭大开的衣襟。“总比你这暴露狂好。”
“呵呵~我这叫身强体壮!”
“哼。”
成都?他是想让他回去看看?
也好。只是不知道最后他们能走到哪一步?
不过至少,这个冬天,还有以后,多了一个人的话,就能变得稍稍暖和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