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wo
那个春天,我正念小学二年级,为了迎接省领导来听作文课,老师让我们每人交十块钱周末去九峰动物园,观摩学习,贮备素材。
那时候十块钱对我来说,是一笔很大的费用(今天依然很大),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不后悔。
动物园园长的爱人,是我们学校的一个老师,他们特意派出一辆旅行车来接我们。行到人烟稀少的地方,车速减慢,抛锚了。
下车后,一干学生背着书包站在公路边等另一辆校车来接。时值四月,万物萌发,雨雾如同绣花针,整个世界如同一汪滴水的翡翠。老师让我们排队站着不要动,班干部维持秩序,她自己去上厕所了。
作为卫生委员,我要检查每个同学的手是否干净,不能让他们用脏手去摸动物园的猴子。
有人把手摊开给我看,掌心用圆珠笔写了字,还有一串数字:“段麒麟,荆门市象山大道X号江山如画一期602,爸:段中国;妈:王中华;8839XXX。”
我正想命令他去洗干净,抬头却发现他面孔陌生,他不是我们班上的学生。男孩和我们年岁相仿,头发漆黑,湿漉漉的,眼睫毛上挂着细碎的雨珠,书包里露出一串香蕉,那是我最喜欢的水果。
我问道:“你要去哪里?”
他小声说:“九峰山。”
他和我们同路,且站在一起,我懂他的意思。
校车来了,我抓住他的手,用班干部体贴的口吻说:“你一个小学生独自出门,遇上坏人了没人救你。我们同路,不要车费的!”
这种免费人情不送白不送。
他额间有些湿,并不是因为这细雨,是他走了很久的路,流下的汗水。他的一双球鞋泥点斑驳,边缘已经严重破损。
后来我才知道,他独自一人,从天未明到现在,走了四个小时。
可能是我的邀请太过热情,他有些犹豫地上了车。
我和他坐在最后一排,老师清点了人数,发现只多不少,便放下心来。就这样,这个6岁的男孩,被我连哄带吓地骗上贼车。
车颠簸得很厉害,几个同学开始晕车,我也恹恹地趴在一边,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关切地问“你不舒服吗?”
我虚弱地说:“不要紧,以前经常这样,吃几个香蕉就好了。”
听了这话,他二话不说掰给了我两个香蕉。看着我吃完,他问:“好点了吗?”我摇摇头,趴在前排的椅背上,他又递过来三个。
见他的书包空了,于是我抖擞起精神来和他说话。问起来意,段麒麟语调平淡,目光中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我去看我爷爷。”
那时候,科学知识告诉我,人是由猴子进化来的,可是我母亲又告诉我,我是她亲生的。这种矛盾的说法让我曾经迷茫不已,后来经过思索我终于明白了——我刚生下来的时候就是一只猴子,后来成功进化成人了。倘若,我没有变成人,就会被送到动物园去,每天被无数游人观看……想想都觉得危险。
我心里对这个孩子充满了怜惜,一般猴子变成人之后,很少会再变回去,可是段麒麟的爷爷却是个例外,出现了返祖现象,不得不被遣送回动物园。
这香蕉,大概是给他爷爷吃的吧,我心里有些愧疚,但千猴一面,他能认出谁是他爷爷吗?
段麒麟斩钉截铁地说:“我知道地方的。”
一路上我们说了许多许多的话,不记得我说了什么,他终于露齿笑了一回。
突然老师站起来,揪住段麒麟:“你是谁,怎么在我们车上,谁自作主张让你上来的?”
段麒麟慌乱不已,向我投来求救的目光。我装作晕车的样子,把头埋在胳膊下,把脸侧向一旁。
此刻所有的小学生都用异样的眼光看过来,老师厉声训斥:“你马上给我下去!”
段麒麟一声没吭,我不敢看他,不知道此刻他是什么表情。
所幸已经到了九峰山,下车后我终于哇的一声吐了,谎言成真了,看着秽物心痛地想,猴爷爷的香蕉被我浪费了。
吐完后,我四处张望,却发现段麒麟已经不知所踪。
我有些慌了,他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了?有人说他向后山走了,我立刻追上去,老师见了大声斥责:“郑敏容,你要去哪?那边都是坟墓,里面住的都是鬼!”
此举单纯是为了吓我,但一些扫墓归来欲断魂的人听了她这番话,纷纷振奋精神摩拳擦掌,很想辣手摧花扁她一顿。
我这才明白,段麒麟要去的,是九峰公墓,他是为他爷爷扫墓而来。当车上所有人都欢歌笑语,春游一般,唯独他一人内心悲苦,思念亡者。我本不该让他和我们同行,我们的情绪根本就不是同一路。
我吃掉的,是他给爷爷准备的祭品。
他走得那么急,我甚至还没有告诉他,我叫什么。这时候我才明白,自己想要的,并不是香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