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蓝挽衣踩着武台最边缘的木板，素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在她最初出现在凤凰武馆到现在，神色多半是冷冷清清，而眉间的迷茫也不曾散去过。
就像是水墨画里最淡最素的山，让人几乎要遗忘她的存在，却又是因她的每一次出现而惊艳。
但是，水叮当已经来不及思考了，因为从软鞭的末尾开始，有一股冰冷的寒气破面而来。
那样凌厉、极具压迫感的气息，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冰蓝色的长剑甚至尚未出鞘，但，却已经在剑鞘里清鸣，仿佛也再期待着重回那旧日的神采。
蓝挽衣回身，拔剑而起，冰蓝色剑气瞬间将台下的石柱击得粉碎。“嗡！”
多少年后，天地间再见冰魄长啸的绝世风采！
那样的剑势，那样的风姿，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冰魄剑主吧！在冰蓝色剑气大盛的那一瞬间，水叮当全然忘记了抵抗，怔怔闪过了这么一个念头。
“叮当！”
是谁在失声惊叫？
可是，会有你，长渊……
“等你夺魁归来，我当为你庆功。”那句话的温度还停留在了手指间，让她却几乎要落泪。
在我与她的对决中，你必定会站在她的身后。即便她只有你一人，也让我嫉妒得无法自己。
如此……卑微的我……
白影当空掠过，当真是快如鬼魅，他扶住水叮当的肩头，反手夺下龙鳞软鞭挥出一记，脚下接连后退了七步，才抵消了那样锋芒的剑气。
而另一边，蓝挽衣倒退了五步，晃了一晃，嘴边涌出血沫。
“长渊……”水叮当扬起头，不敢相信地低呼，“怎么，怎么会是你？”
长渊脸色亦是苍白，挥鞭的右手微微颤抖，手掌裂开数道伤痕，血滴慢慢坠落。
长虹已断，天下再无利器能与冰魄相较。
“挽衣，你可知你方才那一剑若是劈下去，叮当必定重伤！”长渊一字一句道，“即使你有一百个理由证明你不是故意的，人命便是人命，岂容你胡闹！”
蓝挽衣脸色更白了三分，从前的记忆在脑海里急旋而过，让她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冰魄。
曾经，是不是他也这样挡在了另一个人的身前，对着她蹙眉低斥？
“道歉！道歉！”台下不知谁起头喊了一句。
“道歉！”
“快向叮当小姐道歉！”
“蓝挽衣，你太卑鄙了居然趁叮当小姐不备，还不道歉！”
无数的指责声如浪潮一般涌来。那些人的眼睛里，有不屑、厌恶、嘲笑……
她茫然地握紧了手中的冰魄，一种被遗弃的悲哀从心底蔓延开来。
整个世界，居然，真的，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想说，我不是故意的……
“即使你有一百个理由证明你不是故意的，人命就是人命，岂容你胡闹！”那个她惟一信赖的人，毫不留情这样指责。
她张张嘴，终究说不出一个字。

“哼！”龟馆主冷哼一声，声音却软了几分，“她一向心高，这下子也总该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若是不教她吃点亏，只会越来越胆大妄为，日后出了武馆，难免要吃苦头。”
水灵灵微微一笑：“你呀！明明也是心疼女儿，嘴上偏不肯饶半分。再说叮当像我，我年轻时候也是任性妄为的，等到她找到自己喜欢的人，许就会好些的。”
龟馆主虚搂过她的肩膀，安抚地拍了拍：“我只是气这帮混账徒弟……”
下首，有人咳嗽了几声，尴尬道：“师父，那，现在这个状况，可怎么好？”
龟馆主不满地瞪了大弟子一眼，冷声道：“什么怎么办？叮当既然把你们都打败了，便是她赢了，蓝挽衣又打败了水叮当，就是她赢了。至于这个长渊，他之前跟老夫说过，不想出去历游，既然这样……”
“师父恕罪，弟子改变主意了。”武台上，有个白衣的身影慢慢转过身来，“我要参加比武，求得出馆历游的名额，请师父再给我一次机会。”

二十三
椰果岛本是凤凰岛边上的一座小岛，而汀雨城也不过是岛上的一个小城，虽说不得风光怡人，但也还算清爽，不时也有外地人过来玩耍一番。
但最近却不大太平。
外来客栈的伙计阿骨打着哈欠慢吞吞地收拾着东西，桌上的油灯不仅晕黄而且黯淡无光泽，很是让人犯困。好在天色已经很晚了，况且还淅淅沥沥下着雨，没有客人会在这个时候上门。
阿骨半眯着眼睛慢慢吞吞地擦了一遍桌子，又以同样慢的速度收好了柜台上的什物，最后几乎是半睡着去关那扇老旧得掉漆的木门。
在门快要合上的最后一刻，夹缝里伸进来一只手。
阿骨吃了一惊，立刻跳了起来，大叫一声“有鬼”抱着半扇木门扭头就跑。
然而，没等跑出几步，就觉得心头一阵剧痛，低头去看时，在最后逐渐模糊的视线中，只剩下了不断蜿蜒下地血丝……
“轰隆！”
沉闷的夜幕，一声响过一声雷雨中，有耀眼的炽白划破苍穹，将整个夜空生生劈成两半。
在那一瞬间的光亮中，外来客栈门口，有一个细瘦的人影低头，似乎在用帕子擦拭着指尖的血渍，那人耳后结成一根细辫的发，却是酒红色的，妖艳如火。
“喂，喂，”水叮当微恼，怒道，“你们两个没事吧？不过是一点小小雨而已，我们居然要去住客栈！什么叫行走江湖，拿出点意志好不好！”
她身后的两人对视一眼，嘴角几乎同时抽搐了下。
长渊看了一回天，默默道：“这雨，似乎不止是小雨了。”
“可是，”水叮当不可思议地瞪着他，“我们是在行走江湖诶，怎么可以住客栈！”
长渊叹了口气，几乎是在磨牙了：“大小姐，你已经风餐露宿了半个月了。虽说是行走江湖，也不至于要苛待自己吧。现在雷雨交加，就算是要露宿也没有干净的地方。”
水叮当有些不服气，还欲说什么，脚下却是一歪，似乎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
“哎呀！什么东西呀……”
话音未落，却见长渊已经在那一团黑影旁边蹲了下来，伸手探了探，淡淡道：“这人还活着，不过发着高烧，这样淋着恐怕会出事。带上他一起走。”
蓝挽衣伸手接过他的伞，侧身为他们遮雨，好让长渊将那男孩扶上背。
“什么人会在半夜三更昏倒在雨中？”水叮当喃喃，低头看去。
那个还不能够称之为少年的男孩，瘦骨伶仃，像猫儿一样蜷缩着，脸色苍白如纸,而他身上那件如干菜一般皱巴巴的衣服却是花里花俏，很是痞气。
“谁家的小孩呀？”水叮当忍不住道。
地上那男孩微弱地动弹了一下，半睁开眼，虽然虚弱气势却不减半分，“什么小孩！太无礼了，我可是，咳咳……我可是神兽大人啊！”

番外（沈初微）
“哗啦……”
一个白皙的身影猛地从池子里浮了出来，半弓着腰，有些厌恶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忽然用力捶出一拳，砸在池壁上。
他用的力气很大，每砸出一下，池子里的水如沸腾一般的波动起来——而池面只有偶尔泛起的几圈涟漪，就如同此刻翻涌而出的绝望，终究只有他自己知晓。
池中里，慢慢有血的颜色扩散来……
“初微！”房门忽然被人拉开，素衣女子先是一震，急切的脚步顿住，“初微，你怎么……”
沈初微的眼睛生得有些阴柔，此刻，那双眸子低垂着，眼上的睫毛微微颤抖，整个人充盈着一种很悲伤的感觉。
然而，她却像明白了什么，脸色亦是黯淡了下来，她很慢很慢地问道：“你，又杀人了？”
“是。”他脸色半点血色也无，弯起唇角，很凉薄地笑了起来，“七侠，被我杀了五个。”
素衣女子的手指颤抖了一下，怀中抱着的那一盆花顿时摔得粉碎，一时间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初微……”许久之后，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竟已经喑哑到了极点，“这次又是为什么呀？”
“半年前从魔教开始衰败的时候，江湖中几大元老就已经在密谋这个计划了，原是准备在一个月后，华隐阁。”沈初微的目光有些空洞，每一个字里都透露出深深的疲倦，“我几日前得到了这个消息，所以，抢先动手了。”
他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手掌，木然的脸色忽然浮出了一种极端厌恶的表情：“那样重的血腥味，我简直就要当场吐出来……”
这个人，从三年前接管家族开始，就陷入到了无休无止的算计与杀戮之中。
三年前，他第一次杀人。
那夜，他泡在池子里不停地搓洗着手指和身体，整个人不停地战栗着，那眼睛里露出那样深切的迷茫和无助，像是迷途的孩子。
他说：“阿雪，我这一生都洗不掉着满手的血污了，怕是永世不得解脱。”
她半跪在池边，抱住他的头，低声道：“若是初微不得解脱，阿雪愿意代替初微承受上天的责罚；若是可以解脱，阿雪从此以后，日日跪于佛前，从此斋戒缟素。”
从那一日开始，她便是一身缟素，再不杀生。
而他却在那条阴暗的路上越走越远。
他说：“十年前，江湖最鼎盛的是慕容；十年后，沈氏登上巅峰。所有的荣耀，都不过是外人以为而已，他们不晓得我们沈氏一族经过了怎样屈辱卑微的岁月，也不会晓得所有的逆转不过是南华隐阁那些老家伙们的一句话而已，我已经厌恶了沈家这样既屈辱又体面的挣扎着……”
“那么，初微想要怎么样呢？”
他转身，眼睛里有某种决然的光彩闪过：“我想要覆灭了现在这个江湖，重建起一个干干净净的江湖，再没有无休止的算计和杀戮。”
然而，为了这一句话，他已经在泥沼中沉沦了整整三年，日夜不得解脱。
阿雪看着他，忽然怔怔地掉下泪来：初微，这样勇敢又这样悲伤的初微，你已经承受了这么多，若是我能再强大一点，变得和玉蟾宫主那样强大，是不是，便能够为你分担一些呢？
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终究只是个只会养养花，念念佛经的女人罢了……
沈初微慢慢伸出手指，一滴一滴地拭去她脸上的眼泪：“阿雪，你有一双很干净的眼睛。跟在我这样污秽的人身边，实在是辱没了你……”
阿雪抱住他的手指：“才不是这样！初微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阿雪喜欢初微，生生世世都是这句话。初微心里很难过，却从来不肯掉眼泪，那么，阿雪便待初微哭出来，这样，初微就不用、不用那样痛苦了！”
“傻女孩！”沈初微慢慢怀抱住她，“幸好你一直都在我身边，我才不至于发疯……”
番外（沈初微）
“哗啦……”
一个白皙的身影猛地从池子里浮了出来，半弓着腰，有些厌恶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忽然用力捶出一拳，砸在池壁上。
他用的力气很大，每砸出一下，池子里的水如沸腾一般的波动起来——而池面只有偶尔泛起的几圈涟漪，就如同此刻翻涌而出的绝望，终究只有他自己知晓。
池中里，慢慢有血的颜色扩散来……
“初微！”房门忽然被人拉开，素衣女子先是一震，急切的脚步顿住，“初微，你怎么……”
沈初微的眼睛生得有些阴柔，此刻，那双眸子低垂着，眼上的睫毛微微颤抖，整个人充盈着一种很悲伤的感觉。
然而，她却像明白了什么，脸色亦是黯淡了下来，她很慢很慢地问道：“你，又杀人了？”
“是。”他脸色半点血色也无，弯起唇角，很凉薄地笑了起来，“七侠，被我杀了五个。”
素衣女子的手指颤抖了一下，怀中抱着的那一盆花顿时摔得粉碎，一时间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初微……”许久之后，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竟已经喑哑到了极点，“这次又是为什么呀？”
“半年前从魔教开始衰败的时候，江湖中几大元老就已经在密谋这个计划了，原是准备在一个月后，华隐阁。”沈初微的目光有些空洞，每一个字里都透露出深深的疲倦，“我几日前得到了这个消息，所以，抢先动手了。”
他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手掌，木然的脸色忽然浮出了一种极端厌恶的表情：“那样重的血腥味，我简直就要当场吐出来……”
这个人，从三年前接管家族开始，就陷入到了无休无止的算计与杀戮之中。
三年前，他第一次杀人。
那夜，他泡在池子里不停地搓洗着手指和身体，整个人不停地战栗着，那眼睛里露出那样深切的迷茫和无助，像是迷途的孩子。
他说：“阿雪，我这一生都洗不掉着满手的血污了，怕是永世不得解脱。”
她半跪在池边，抱住他的头，低声道：“若是初微不得解脱，阿雪愿意代替初微承受上天的责罚；若是可以解脱，阿雪从此以后，日日跪于佛前，从此斋戒缟素。”
从那一日开始，她便是一身缟素，再不杀生。
而他却在那条阴暗的路上越走越远。
他说：“十年前，江湖最鼎盛的是慕容；十年后，沈氏登上巅峰。所有的荣耀，都不过是外人以为而已，他们不晓得我们沈氏一族经过了怎样屈辱卑微的岁月，也不会晓得所有的逆转不过是南华隐阁那些老家伙们的一句话而已，我已经厌恶了沈家这样既屈辱又体面的挣扎着……”
“那么，初微想要怎么样呢？”
他转身，眼睛里有某种决然的光彩闪过：“我想要覆灭了现在这个江湖，重建起一个干干净净的江湖，再没有无休止的算计和杀戮。”
然而，为了这一句话，他已经在泥沼中沉沦了整整三年，日夜不得解脱。
阿雪看着他，忽然怔怔地掉下泪来：初微，这样勇敢又这样悲伤的初微，你已经承受了这么多，若是我能再强大一点，变得和玉蟾宫主那样强大，是不是，便能够为你分担一些呢？
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终究只是个只会养养花，念念佛经的女人罢了……
沈初微慢慢伸出手指，一滴一滴地拭去她脸上的眼泪：“阿雪，你有一双很干净的眼睛。跟在我这样污秽的人身边，实在是辱没了你……”
阿雪抱住他的手指：“才不是这样！初微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阿雪喜欢初微，生生世世都是这句话。初微心里很难过，却从来不肯掉眼泪，那么，阿雪便待初微哭出来，这样，初微就不用、不用那样痛苦了！”
“傻女孩！”沈初微慢慢怀抱住她，“幸好你一直都在我身边，我才不至于发疯……”

番外二（沈初微）
窗下的花架如火如荼，沈初微就站在花架下，眼睛里倒映着开得正盛的茶靡花，可是，眸子却有一种不相称的冷意。
他站在阿雪的房外，听着屋内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眼睛一下子幽深起来，那冰冷的意味渐渐消融，变成了浓郁的悲伤。
他的手搭在木门上，手指微微颤抖，似乎在竭力控制着什么情绪，许久，他才推来门，慢慢踱步到床边，轻声道：“今日没什么事情，我便想早些回来陪陪你。”
阿雪神色极为憔悴，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双颊已经深深凹陷了进去，眉间亦被一种病气笼罩着，闻言，她微微一笑，眼睛里也生出一种明媚的光泽：“我很高兴啊……”
沈初微的手指颤了一下，忽然伸手取走了女子手中的佛经，蹙眉道：“你病了，便好好休息，总看这劳什子的书作甚？”
阿雪连忙伸手，抱住经书，笑道：“你不必为我担心，我病啦，整日呆坐在床上，也无聊得很。”
沈初微忽然俯身，将她拦腰抱起，道：“既然无聊，我陪你出去走走吧，刚才我看到院子里的花开得很好，去看看如何？”
“好！”她仰起头，笑道。
“阿雪，”沈初微的声音渐渐开始颤抖，“你，你太瘦了……”
素衣女子扑哧一声轻笑起来：“笨蛋初微，我是女孩子呀，女孩子都喜欢瘦瘦的，而且如果我太胖的话，初微抱我的时候会很重的。”
“是这样啊，”沈初微勉强露出一个笑，拉紧了裘衣，裹住怀中的女子。
这个季节，东风熏暖，花枝灼灼，而院子里显然被人精心打理着，前有美人蕉，后有一串红，木兰花迎风摇曳，野蔷薇顾影自怜，三步换一景，五步移一物，呼吸之间也尽染芬芳，难怪流的戏蝶翩舞，娇莺恰啼。
沈初微抱着她坐在百花中间。
沈初微并不知道，其实阿雪并看不大这么多的景色，在她的视线里，所有的颜色挤成一团，就像是一方调色盘，原本有十分的景色，可是落到她的眼睛里，却只剩下了三分。
或许，再过些时日，连这三分也没有了吧。
但是，阿雪却很开心，苍白的脸颊上也慢慢有了些血气，她艰难地呼出一口气，低声道：“很好看啊，如果能够一直陪着初微，阿雪此生就再无所憾了……”
沈初微咬着下唇，口齿之间慢慢有些腥甜的味道，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抑制住心痛，可是才一开口，声音便哽咽住了：“你会好起来的，阿雪……”
“嗯。”
“我每日看着你这样一天一天的消瘦下去，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噬魂’那样厉害的毒种在你身上，你却没有喊过一声的痛，阿雪，你原本是那样柔弱的女孩子，只因和我在一起了，便要承受这么多的苦楚，是我害了你……”
素衣女子竭力抬起手，每一下的动作都花费她很大的精力，她触碰着沈初微的眼睛：“初微的眼睛其实也很干净呢。明明见不得血腥与杀戮，却偏偏要不断地杀戮为生。初微，你太辛苦了……”她的眼睛里慢慢有眼泪划出来，“可是，你那样辛苦，又不懂得好好照顾自己，若是阿雪不在了，你该怎么办呀？”
“不要再说了！”沈初微直起身子，用力抱紧她，几乎是疯了一样地大叫，“不管怎样，我都一定会救你！哪怕是背弃这这个世界，逆天而行，哪怕将这天下颠覆了，我也一定会找到办法来救你！”
但是，会有什么办法呢？
“噬魂”的毒，天下根本没有解药——那是江湖华隐阁的老家伙们对沈初微发起的警告而已。
而这一年五月下旬，沈初微派出心腹风十三前往东海偏隅小岛——椰果岛。
而在他的书房几案上，赫然有一页纸，上书：
东海神兽虎蛟，取其体内灵丹，可解百毒。

三十一
影河。
宽达数十丈的河面，向那汪洋大海缓缓流淌去，河面一半是粼粼波纹，如同女子皓腕上的珍珠，美丽得晃眼。
而在河面上，有一艘大船。
那船，并不是普通的商船，而是战浆。
真是一艘真正的战船，它的外壳是由扶桑木铆钉的，漆得铮光油亮，此时，十二张帆只展开了三张，蓝挽衣甚至可以听见帆布猎猎作响的声音。
此刻她抱膝坐在船首。
她很美，所谓的惊为天人也不过如此；她也很傲，天狼门二当家曾经赞她傲骨如冰。所以，当她既美丽又骄傲的时候，江湖中多数的人，都要仰头才能看得见她如仙子一般高高在上的风华。
但其实，大多数时候，她只是一个孩子。
迷茫的、不知所措的孩子……
“东海有神兽，谓之虎蛟，取其灵珠，和以绛仙草，有起死回生之效……”
“怎么会是她？”玲身后，一个高大的身影靠近，男子的脸容隐在斗笠下，只露出一个尖瘦的下巴，“玉蟾宫的主人，冰魄剑主。”
他的打扮和周围或是扬帆或是测水的十多个黑衣男子一致，只不过是多戴了一张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
玲看了一眼船首抱膝而坐的蓝衣女子，撩起眼角低低一笑：“她，可是我准备好献给神兽的祭品。”
男子反问道：“纯阴之身的女子？”
“是呢。唤醒沉睡中虎蛟凶性的纯阴之血……”玲低声道，眼睛里有了某种敬畏的神色，“和千年以前，封印凶灵的凤凰神女一样的纯阴之血。”
“千年前的海天之战？”男子低笑，似乎也有些感慨，“说起来是在讽刺，虎蛟在当年为恶东海，为十大凶兽之首。那万里汪洋，不知转瞬吞噬了多少渔民的性命……即便是当年被尊为神女的凤凰也奈何不得。那一战，实在是不可描绘……”
流水轻轻拍打着船身，仿佛应和着他们的低语，也震慑于那段往事。
“……神女和虎蛟斗了整整七天，时而浮出海面，时而沉入水底。整片海域都在翻滚，暴雨越下越大，凤凰神女最后一次浮出水面，脸色已经近乎透明，她划破手腕，拼死使出了封印之咒。”
“那个术法是毁尽人的精元为导，将虎蛟的凶性完全封印起来。”
“整整千年了，凤凰岛左右万里海域能够相安无事，不过是昔日神女的庇佑。可是，如今虎蛟被尊为神兽，真正记住凤凰神女的反而没有几个人。这世事实在是……”男子涩声道，“即便是在下，也是从残篇中，用了整整三年的时间，才推敲出的。”
“能知道这么多，你已经很了不起了。”玲拍拍手心，叹道，“人人都说，华隐阁的小谢公子博识强记，果真是不负盛名。”
“纯阴之血的封印还得由纯阴之血来解。”小谢慢慢抬起头，说道，“等到封印解开的时候，你的愿望就可以实现了。”
玲难掩激动的神色，伸手捂着脸，颤声道：“我的愿望……我所希望的不过是他自由……”

三十三
“六岁那年，我作为被选中的侍神女进入水月居。水月居，是千百年来神兽虎蛟的宫殿，华美得好似天上仙楼。我那是还不知道侍神女是什么，只是知道自己来到了一座很大很漂亮的宫殿，有生以来第一次穿上了紫色的罗裙，精致的绣鞋……所有一切都炫目得让人移不开眼。”
“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有一日，我想要找人说话，忽然发现偌大的宫殿里只有我自己。我呆呆地从第一间屋子开始，走到最后一间屋子，一遍一遍地重复，一直到自己脱力倒地，明亮如镜的玉阶上，倒映着一个孤零零的影子。我当时简直是要疯了……整个宫殿就像死去一般，空荡荡地回响着我的呼吸……那样那样的孤独和压抑，仿佛是被这个世界隔离了，我忍不住地痛哭起来。这个时候，我发现了一件更可怕地事……”
“是什么？”带着斗笠的男子侧过头，轻声问道。
玲惨淡一笑，淡淡道：“我居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这能吐出几个单调的音节。我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说话了，久到连时间都已经忘记。我环抱着自己呆坐在地上，后来整个身子都冰冷地颤抖，我甚至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已经死去……”
“然后，身为侍神女的我第一次看见了‘神’……”
“玉泉的水忽然掀起几丈高的白浪，一个庞大得如同小山般的身影突然浮现，身躯上斑驳的虎皮纹遍布细小坚硬的鳞片，畚箕一样的头颅上有两支犄角，它低头看我的时候，我忘记了后退和恐惧，身体几乎是服从本能地叩首——那是侍神女对待神的礼节。”
“这个时候，我才记起来侍神女的职责，那就是在每一个看不见日升月落的时光陪伴神，直至生命的尽头。”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侍神女与神兽之间的某种感应。我只记得那个时候的心情，就好像我又有了活下去的勇气。”玲低声道，“其实，人是一种很卑微的生命，有时候，只要有点温暖，就可以不再孤独。哪怕陪伴你的是一只不会说话，看上去很可怕地虎蛟。”
“那个时候，小小黑还没有来，偌大的一座宫殿，只有我和神兽。”
“在那样孤独的日子里，我渐渐地明白，它远比我要孤独的多。那样华美空洞地宫殿，不过是困锁它的囚笼，侍神女的一生不过五十载，可是它却在那样的岁月里度过了千年。整整一千多年，连沧海都变成了桑田，黄沙湮灭在行走间……”
“不应该是这样的！它应该属于大海，它是虎蛟，天生的凶兽，要让那海水为之翻滚，要让江河为之逆流，要让那雷霆的怒火一直燃烧到海面，要让天空与大海铭记它乘风踏浪的气势！”
“可是它却被困在一方墙桓下，就像是宠物一样被豢养着……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地懂得它的每一分孤独和抑郁。”玲仰望着海天交接之处，无比坚定地说道，“对我而言，它是真正的神。当日，它给及我活下去的勇气；如今，我便拼尽所有还它一个自由。”
夜色静寂如死，在淙淙的流水声中，白衣男子蓦然回过神，一时间竟是手足无措，眼眸中闪过诸多神色，感激、愧疚……脸色微微泛红，竟是如青涩的男孩一般。
“我……叮当，你……你太好了，我……”他断断续续，根本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长渊，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情……比喜欢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喜欢你。”水叮当鼓气勇气说下去，“我永远不会说祝福你跟蓝挽衣的话，我当然希望你能够爱上我。如果你做不到的话，那就好好活下去，不管发生什么都保护好自己。因为如果你死了，我就永远都不会忘记你，活着的人永远比不上死去的人。惟有你活着，我才能慢慢忘记你，才能爱上别人。”
长渊僵直的躯体渐渐放松下来，轻声道：“这是我听到过最动听的话。叮当，你是第一个跟我说喜欢的女孩子，我很……”他低头想了下，道，“很高兴，也很感动……所以，谢谢你，叮当。”

三十四
海面汪洋。
船舶上，小谢挥手，“把人带上来。”
从船舱里走出两个黑衣影卫，抱着一个昏昏沉沉的男孩。那孩子不过十几岁的模样，瘦骨伶仃的。银光一闪而过，男孩的腕间顿时多出一道殷红的血痕，血珠如红豆般一颗一颗划落。
沉睡中的男孩似乎也感受到了痛楚，不安的扭动着手臂，嘴里吐出含糊不清的字眼。
“小小黑！”忽然响起一声女子的娇呼，玲向前扑来，怒道：“谢容！小小黑怎么会在你这里！你竟敢伤他！”
小谢长袖凌空一甩，正撞倒玲的心口，女子身不由己地扑倒在地，呛出一口血沫，她撑起身子，有些痛心道：“他只是个孩子！你怎么忍心伤他！”
小谢冷笑：“放心，我不会要了他的命。只是借他，引出虎蛟而已。”
“我们两个不是说好的，用蓝兔的纯阴之血解开神兽的封印。你怎可背信弃义……”
“什么叫背信弃义？”斗笠男子轻声笑了起来，声音竟是无比的悦耳动听，但是在玲听来，却觉得异常森冷，“我可曾说过，我不利用这个男孩引出虎蛟？更何况，你身为侍神女，私自让出虎蛟，在东海酿成大祸，危机凤凰岛，已经是罪该万死了，你觉得如今的你，还有与我讨价还价的资格？”
玲只觉得心口冰冷，怔怔道：“怎么会这样……”
小谢俯身亲自扶起地上的女子，甚至伸手，温柔地替她梳理额前垂落的青丝：“不要害怕，我们立的盟约，我还是会遵守，等到事成，你一心要让它自由的虎蛟，也会真正的自由。”
“那个时候，你的愿望，我的愿望，都会实现……”
“喏，海风吹起来了。玲，你听，是不是虎蛟发怒的前兆？”
天，从什么时候开始，黑云压低，有闷雷一个接一个的响起，狂风如浪，拍打着暗礁。
“是，”玲的脸色看不出是悲哀还是激动，低声喃喃，“神兽很快要到来了……”
“发怒的神兽，拥有解开封印能力的冰魄剑主。”小谢轻轻地笑了起来，“很期待啊，冰魄剑主在这里，曾经的长虹剑主什么时候会赶到？还有沈初微的手下，动作竟比我预料的要慢得多……”
玲只觉得一时间无法呼吸：这个看不清容貌的年青男子，简直就是个魔鬼！那样的心计，把每一个人每一个步骤都计划在内，仿佛是最优秀的棋手，操纵着这个棋盘。
让每一个人，都在不知不觉中，沦陷成棋子……
“请，请不要杀人。”玲忽然抓紧小谢的手臂，近乎哀求。
“我不喜欢杀人，没有人喜欢杀人的。”斗笠下，小谢的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很快，被破风的浪花打成碎末。
冰蓝色的剑光忽然而至，伴随着冰封的声音。
小谢拂袖，一面急速向后退去，卸掉了冰魄剑的剑气，冷然道：“蓝兔宫主，你不要救你的魔宫少主了吗？”
蓝衣女子足尖点在云帆上，衣发飞舞，抬头淡淡道：“什么意思？”
“要救活那个人，必须要有虎蛟的灵丹，而要引出虎蛟，我必须要靠这个男孩。”小谢悠悠地瞟了她一眼，淡淡道。
蓝挽衣道：“救一个人，一定要杀一个人吗？”
“蓝兔宫主，你放心，这个男孩不会死。”小谢叹道，“你可以问玲，毕竟她为了少主付出了这么多，她的话，你总该信了吧。”
“好。”蓝挽衣挥剑，霎间凝结的冰消融开来，她说道，“我只问一遍，请玲姑娘务必说实话。”
玲的脸色变得很冷，她顿了一顿，慢慢道：“该说的我都在地底蛇宫说过了，你若不信我，何必再问。”
蓝挽衣轻笑：“姑娘不是黑虎崖的人。”
这句话已经不算是问了，而是十分的肯定。

三十五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玲问道。
“从你自称是黑虎崖碧螺宫里的人开始我便已经有所怀疑，”蓝挽衣淡淡道，“我虽忘尽前尘，但遇到故人之时，总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是，看见你的时候，我没有这种感觉。”
“难怪在地底蛇宫的时候，你要故意提起魔宫那位少主的事？”玲嗤笑，“当时，我还吃惊，以为你恢复记忆了。”
蓝挽衣看着她，淡淡重复一遍道：“是啊，你很吃惊。”
“你一早就知道了，为什么还要看我演戏！”玲冷冷道，“很好玩么？”
“因为，那日我的确在池中看见他了，我不能肯定，是不是真有一种方法让他复活。而且，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是怀着什么目的。”
“所以，你就一直等。”小谢笑了一声，在越来越震耳的浪涛中，他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你很有耐心。”
“我听到你们的对话了。水月居的侍神女，”蓝挽衣沉默了片刻，继续道：“以及华隐阁的谢七公子。”
“叫我小谢就好，”男子取下头上的斗笠，露出了一张年轻的面容。
他的五官分开来看并不是很出众，鼻子不够高挺，眼睛也不够深邃，但是组合在一起，却勾成一种独特的魅力，更有寻常人难以企及的精练。
而说话之间，巨浪滔天，舱里已经进了水，整艘大船在浪中摇摇晃晃，暴雨如注，更有雷霆声声震耳欲聋。
“虎蛟的封印如若得解，压抑了千年的凶性必定在一朝间爆发，东海诸岛将承受的灾难，更胜过千年前，甚至将有灭岛的危险。”蓝挽衣说道，“谢七公子，你会遭天谴的。”
小谢反问道：“你不要救黑小虎了吗？若是换了那位少主，他必定愿意用千万人的性命来换得你一世安好。”
蓝挽衣紧了紧手指间的冰魄剑，一字一句道：“无论是谁，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人命便是人命，视人命如草芥，便是有罪。”
每一个字都无比坚定，说完这一句话的时候，她心底一片澄澈，而眼角却湿润了。一直以来想不通的困惑在此刻烟消，她仿佛顿悟了，又仿佛永远的失去了什么。
她想，她大概是真的要永远失去了黑小虎了……
她想起了虹猫。
类似的话，虹猫也对她说过，是当日凤凰武馆的比武台上，她用剑几乎伤了水叮当的时候。彼时，她心底不是不难过，甚至觉得很委屈。
但是，现在这一句话却自然而然的脱口。
以我之口，述汝之言。
好温暖，就像一直被长虹真气守护着，就好像你此刻就站在了我的右手边……
有腥冷的风远远地从海天相间一路吹来，整个世界被夹在了压低的天空和上涌的海潮之间，暴雨迷糊了视线，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水汽。
而在那迷蒙的水汽中，有一个庞大得黑影倏然浮出水面。
蓝挽衣从来没有见过虎蛟，但是此刻，她一下子就知道了出现的一定是虎蛟。
神兽虎蛟！
那艘巨大的战船，顷刻间如同孩童的玩具一样在巨浪中倾翻。船上众人死死抓着可以抓紧的物体，固定住身体。
蓝挽衣抓着白帆，身体悬在半空中，喝道：“侍神女，快让它停下来！”
“玲，还不动手！”小谢大喊，“不要忘记你的愿望！”
“小小黑，你没事吧？”
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但是在浪潮声中却同样变得微不可闻。
水面上游过巨大的阴影，类似于龙尾的东西。虎蛟似乎竭力按捺着怒火，在战船四周游动，巨浪迟迟没有将船打得粉碎，不过是因为它忌惮同样在船上的小小黑和玲。
十多个黑衣男子同时动手。
十多把银光闪闪的刀，指向蓝挽衣。
他们各自抓着帆边的油绳，如猿猴般，或荡或跃，即使是海浪暴雨中，动作敏捷也不减分毫。

沈初微
——阿雪，我这一生都洗不掉着满手的血污了，怕是永世不得解脱。

朝歌
——朝歌繁华落尽时，三千青丝笑缱绻。

寒天
——世事难料，人心难防，总是这样的……

风十三
——有一个细瘦的人影低头，似乎在用帕子擦拭着指尖的血渍，那人耳后结成一根细辫的发，却是酒红色的，妖艳如火。

三十六
不等黑衣客动手，蓝挽衣已经挥剑迎了上去。
在这样的情形下，多占一分的先机，就多一分赢得可能。
她将半截青丝咬在嘴里，一手抓住绳索，身体如凌空飞羽般掠了出去，冰蓝色的剑光如半展的扇面，寒气凌冽。
等到蓝光闪过之后，有一个人死了。
黑色的身影直直坠入海中，甚至没有人多看一眼。
而这场激战却才刚刚开始。
冰魄剑或挑或刺，或劈或抡，而她周身的十数个身影在水浪中恍如流光幻影，又像数点墨色寒鸦，陆续向中间那一抹蓝衣疾驰而去。
又有三五条人影坠入海中。
身后有尖锐的破空声，蓝挽衣凌空翻转，向着左前方掠去，然，却撞上迎面刺来的刀剑，肩膀被砍了一刀，有热辣辣的痛意传来，右手意识竟有些无力，连着冰魄剑都几乎握不住。
蓝挽衣甚至来不及深吸一口气，手中的剑比自己所能控制得更快了一倍，激得身前的水汽冰化成刃，刺穿了偷袭者的咽喉。
鲜血飞溅到她的脸颊上，蓝衣女子素白的脸上紧绷得没有一丝表情。
后背、大腿、腰部……竟有五六处地方被刺伤。
她的神识慢慢的，也不再那么清晰。在这个时候，一切的想法都是多余的，只剩下进攻或者防御两种手段。
——而这种在生死边缘锻炼出来的本能，即便是忘川水也洗不去的。
“到底是江湖百年难出的剑术奇才，”小谢挟着小小黑，不由赞叹，“即便是我，也决不能在十二死士中苦战这许久。”
“神兽……”玲抓着船舷，咬着唇，“神兽，似乎不大对劲……”
小谢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暴雨巨浪间，虎蛟已经完全浮出水面，四脚踏在浪上，琥珀色的瞳孔慢慢被妖异的红光覆盖，时不时摆尾，低低怒咆。
而在海浪声中，有一道清啸越来越近。
隐隐约约有一个白衣如浪的身姿驾着一叶扁舟而来。
小谢的眸中闪过一丝狠戾，忽然从背后取下一柄软弓，搭弦上箭，他没有立刻射出，而是又取了一支箭，拉满弦后，再取出第三支箭。
三箭并发。
“铮！”
蓝挽衣听闻风声，荡开一箭，但第二箭剑势更猛，划出的冰魄剑来不及收回，情急之下，竟是伸手，硬生生接住一剑。
但如此一来，她的左手却松开了一直抓着的绳缆，笔直坠了下去。
而此时，第三支箭已经呼啸而至，来势比前两支箭快了一倍不止。
时间仿佛一下子慢了下来，又仿佛一下子快了。
铮！
第三支箭贯穿了她的锁骨，从背后穿出，将蓝衣女子生生钉在了船柱之上。
血污顺着她背后的圆木一路流了下来，蓝挽衣蹙眉闷哼一声，脸色越发白了，这一箭当真是刺骨之痛，她的身躯竟止不住地痉挛。
“呜哇！”
“蓝！”
有两个声音同时响起，白衣飞掠而来，与急扑来的虎蛟撞在一处。
虎蛟的眸孔已经完全被血红色覆盖，那千年封印下来的凶性在躯体里奔流，仿佛被着蓝挽衣的纯阴之血召唤着。
长渊的木剑带着三尺长虹剑气撞在虎蛟的下颔，虎蛟身躯上所覆盖的细硬鳞片，胜过世间任何的银盾。
只听“啪嗒”一声脆响，木剑生生折成两截。
长渊被虎蛟这一撞，胸口气血翻涌，倒退了七步。
虎蛟已经巨尾横扫，将船只生生的从中间打裂，木屑在水浪中横飞，交杂着几个惊呼的声音。
长渊身体晃了晃，不等站稳，立刻向着蓝挽衣飞掠而去——那根圆木船桅摇摇欲坠。
但是虎蛟的动作更快，歪头已经咬住了船桅的尖端。
“蓝！”长渊惊怒交加，并指成剑，向着虎蛟最脆弱的眼睛砍去，然而，未及近身，已经被虎蛟巨尾所摆起的浪花湮没，身不由主地后退。
激浪拍打在身上，冰冷刺骨，整个世界再没有了其它声音，只看见虎蛟向着蓝挽衣一分一分地靠拢。

三十八
这个时候，风十三赶到了。
身为影卫，他最擅长的其实是轻功，让任何人几乎都要忽略存在的轻功身法。
仿佛只是空气中的风流动了一下。
他点足而下，等到虎蛟放弃掉身前猎物回首的时候，风十三的那柄比他本人还要长的刀已经砍落在虎蛟的头颅上。
那一下，如有千钧之力反震，风十三的虎口尽都破裂，长刀被震得几乎脱手。
虎蛟似乎被打击得有些混乱了。
眨了眨那双巨大如盆的眼睛，半晌没有回过神来，被打击的那一处，有浓稠的血滑下。
有那么片刻，所有人包括那头虎蛟全都怔住，呆呆地看着那道血光滑落。
“笨蛋啊！”一片寂静中，只有海和风的声音，不知是谁低声咒骂了一声。
于是，风十三回神了。
虎蛟也回神了，不过，它显然处于一种极度的暴怒中，伸出爪子直接竟半空中躲闪不及的风十三攥住。
——并不是虎蛟的速度足够快，而是它的力量是绝对性的优势。
那一扑一抓，让风十三根本避无可避。
又有两条人影飞扑而上，一个是挥着龙鳞软鞭的水叮当，另一个则是汀雨城城主寒天。
长渊也御风而起。
“神！”甲板上，玲咬牙便要冲上前去。
“你现在上去，是准备帮谁？”身后，小谢有些漫不经心道，“还是准备赎罪？”
玲顿足，冷笑道：“我所要守护的，惟有神兽而已。”
“封印破解，虎蛟就不是你所认识的神了。如今的它，只是一头野兽。盲目的、除了凶性什么都没有的野兽！为了它，你宁肯东海诸岛汪洋一片？宁可千万无辜人以为你而死去？你，果真好狠！侍神女，你仔细听听，海风里可有万民的哭声？”他讥讽地笑了一声，“你果真要维护一头嗜血的野兽？”
“你什么意思？”玲怒极反笑，“当初要与我联手释放神兽的人是你，如今劝我反戈相向的人也是我，谢七公子，你好卑鄙啊！”
“哈！”小谢低笑，“是啊，这也是我计划中的一部分，而你要怎么做呢？已经被我利用过一次的你，是准备继续被我利用一次，还是为了让我卑鄙的计划不至于得逞，让自己背负上更多的罪孽？”
“我不妨把整个计划都告诉你。在中原的两股势力中，我代表着华隐阁，风十三代表着钧天府。他要去神兽灵丹救人，所以第一步是要找到你。而我动作比他快了一步，先和你订下盟约。风十三在汀雨城找了很多女子，一直想找到一个和你一样又与神兽有感应的女子，可惜并没有找到。接下去，你在集市上带着玉蟾宫主，正好被风十三撞见。他想必多少也猜出我的计划了，所以故意引虹猫等人过来。”
“可，这偏偏也在我的意料中。他以为我的目的是抢先拿到神兽灵丹，可惜他错了。我要的，不过是他钧天府危机东海百姓，斩杀神兽的证据而已。”
“侍神女，我说过我不喜欢杀人，同样的，我也不喜欢强迫别人。你可以自己做选择。你是要继续一错再错，和你所谓的神一起承担杀戮的罪孽，还是愿意挽救你的错误，救万民于水火？”
玲面色惨白：“你这个魔鬼！疯子！”
小谢淡淡道：“其实，你看那四个人即使联手，也完全不是虎蛟的对手呢。他们很快就会葬身在海底的，不过没有关系，东海那么多无辜的百姓都会是他们的陪葬。”
“你也逃不掉！”玲寒声道，“你做的好事！你也一样，会是陪葬！”
小谢怔了一下，反而微微的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那又怎么样呢？死生的事，若我有半分放在心上，我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而在那海浪中，激战的四个人皆俱摇摇欲坠，脸色苍白一片，伤得最重的是风十三，他的脚下不断有淋漓的血滴落。
一种深深无力感在每个人心头涌起。
没有用的，无论怎样的拼命，结果还是失败……
在那汹涌的浪和风，在那刺骨的冰雹中，所有的努力都是卑微的，因为这个世界完全不给你希望的曙光。
“我们输了……”水叮当被巨浪撞飞，背脊撞断了两根正在下沉的船桅，跌落在沉浮不定的甲板上，感觉身体里的元气一点一点流失，“这是要死去的感觉吗？”
又是一声惨叫。
寒天也摔了下来。
只剩下风十三和长渊了。
但，也支撑不久了。
绝望深深的笼罩了每一个人。与神力相对抗，你还能怎么样……还能够怎样？
“呜哇！”又是一声震耳的长啸，虎蛟张开血盆大口，将长渊生生地吞了下去。
风，一下子静止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