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 送客
三七乃是活血化瘀的良药,对棍棒之伤颇有奇效,孙策敷了一夜那活血膏,又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只觉大有好转,通身爽利舒泰。
他侧着身体下了榻,见一套涤得雪白的单衣放在榻边矮几上,底下还压着件叠得方方正正的淡素锦袍,见袍色虽旧,然衣料触感极佳,抖开来时,一股熟悉的淡淡檀香,弥漫鼻尖。
上身时分外妥帖,袍襟处竟改得正好,锦袍以靛青色细线打了底,绣出一丛若隐若现的修竹。暗处只隐隐约约看得见云纹,站在日光下则图案清晰可辨,孙策穿好后对着铜镜端详,除却脸上旧痂,端的是风度翩翩,俊逸非凡。
室外阳光明灿,庭中鸟鸣婉转,窗前湿漉漉的春泥前长出了草,四处飘着新竹淡淡的甜味,一派生机盎然。
孙策笑了笑,很好,又是焕然一新。
孙小爷豪气万丈地迈出廊前,大有“雄关漫道真如铁, 而今迈步从头越”之豪迈,却在瞥见门前等候的周阡手里的包袱时,那踌躇满志顿时罩上了不详预感。
果不其然,周迁略一施礼便走上前道:“主上吩咐,苏屯长醒来便可回营了。”又将怀里包袱双手奉上,“这是主上给苏屯长‘甘做鸡头’的回礼。”
“喔……”孙策接过包袱,漫不经心道:“周管事,贵府还缺人吗?其实我菜烧得不错……”
“呵呵,苏屯长说笑了。”周迁一脸惨不忍睹地干笑两声,又指着包袱提醒道:“不打开看看吗?”
孙策依言郁郁地打开,见是已经洗干净的自己的骑兵装备和刚好抵上一月军饷的几注五铢,还有一块中间镂空的小小木牌,不由拿起那木牌问道:“何物?”
周迁回道:“少主要我转告苏屯长,可凭此木牌去城西营内点兵,已为你预下了一百精骑,仍回蒋都尉处复命。”
孙策点头,沉吟半响,道:“尚有话未了,容我去道谢辞行。”
“这……”周迁有点为难。
孙策却不待他通传,径自往主厅而去。
刚出廊道,便被眼前情景猝不及防地震住——府内的庭前厅下,竟列满全装惯带的甲士:清一色的绛色戎服,持戈执戟,军容齐整,森严壁垒。
孙策还未登堂便被甲士拦住,正自推搡间,内室传来一声“让他进来。”
令行禁止,甲士收起长戟,立即放行。
宽敞的室内倏然无声,午后的灿阳将镂空窗格映得一片金黄,熏熏暖风透窗而入,搅起案旁香炉中的轻烟,若有似无的凝神香缓缓氤氲。
孙策入得内室,被那份静谧所感染,不自觉放轻了脚步。
周瑜坐在案前,一身素白深衣,淡青色外袍随意搭在肩头,长发束起,纹丝不乱,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那案上摆着一硕大沙盘,边上是几卷竹简和拆开的帛书。
一身绛色武袍、黑靴金带的青年武将恭敬立于几案的一旁,低头看着案前人的一举一动,目光专注而柔和。
见周瑜翻了下手边竹简,便躬身道:“护军,所能收集到的军报都在这了。”
“恩,”周瑜点点头,轻声道:“辛苦子明了。”
孙策闻得那表字不禁皱起眉头——肩背宽阔,健腰颀朗,长相端正,眼神明亮:
眼前这青年身影竟与昨夜梦中那宠辱不惊的椑将重合,只是梦中记不起他唤何名,现如今,却全想起来了。
那青年武将正是建安四年十二月沙羡一战中因屡有战功而拜别部司马代战死的邓当领兵的吕蒙,吕子明。沙羡之战后,孙策回师返吴,借道平定豫章郡时便将其部曲拨到周瑜帐下效力,再然后便一直跟随周瑜屯驻巴丘。
孙策愣神的功夫里,吕蒙已跪坐下来,按照周瑜指示在沙盘上排兵布阵——
吕蒙在一处山头插上棋子,试探道:“若在此处设伏……”
周瑜摇头道:“地势险峻,于骑兵不利……”
吕蒙又道:“若是放火攻山?”
周瑜仍是摇头:“只怕是声东击西……”
孙策听得好奇,略走近前去看——沙盘上,山峦密布,几条河流自西向东横亘其中,显是一块中原地势图,连绵小丘纵横交错,无数城池点缀其中。
他突然觉得此地形好生熟悉,忍住头疼慢慢回想:
嗯……那左下角的山丘该是名唤鸡洛,那右侧三条河流从上之下乃是濮水、济水、渠水,那中心腹地两军对垒处——正是官渡!!
此时,只听吕蒙提出疑问:“护军,蒙不明……曹军孤军百人,抵袁军三千左翼,如何过的此处?”
周瑜沉思静想,默然不语;孙策却一晒道:“袁军是乌桓马,虽耐饥寒,却不如曹军的西域马,擅偷袭速战……这队人战也是死,不战也是死,被俘数日,折辱太甚,突围之机必势若疯虎,能以一挡百也不足为奇。”
吕蒙微一怔,未料一小小百夫长三言两语就道破了症结所在,虽周瑜帐下向来不分尊卑,大小军士均可畅所欲言;但主将谈话下属陡然插嘴倒是头一遭。
周瑜却不在意,只接言道:“此言有理。但袁军占据地利,且人多势众……”
“人数虽多,仓促而成,单兵作战不堪一击,只会简单的合围、包抄,何足惧哉?”孙策以食指、中指按住两山头,笑道:“若我是曹方领军,必会分一千弓兵占此两处山头,以骑兵为饵,看似诱敌,然真正的伏兵却在敌后……”
“战线过长,会粮草不足……”吕蒙驳道。
“可以抢啊?!反正袁军的粮草多嘛!!”孙策嘲道,一副活土匪德行。
孙策说起行军布阵浑然忘我,兴奋异常,沙盘运筹竟如吃饭睡觉般便宜轻松,周瑜也不多言,不时翻出军报递过去要其详细分说——
即便是在后世里也没有看过《三国志》《三国演义》《三国无双》等(仅看过《三点录》孙tony传第一章= =)相关内容的孙策从战报、军情的蛛丝马迹中推断官渡之战的战情与走势,根本没有意识到:远在千里之外、单靠简单军报与脑补推断就能重现和预言一场战役的本事有多逆天。
他只是遵循着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布阵天赋与多年的驭兵经验,大胆揣测,两相印证。
吕蒙听得不知该如何置词,周瑜却不动声色地问道:“依足下之见,若我江东军趁此官渡战机,奇袭许昌,迎天子至吴,如何?”
孙策断然道:“不可。”
“为何?”
孙策沉吟半响,缓声道:“孙吴一统时日尚短,根基不稳,贸然迎天子只会引火烧身,江东境内群盗满山、本地世族不服者众,若曹袁两家再以‘救驾’之名联合来袭,届时内忧外患齐发,便纵有长江之险,也难挡里应外合之击。便是tony……咳咳,讨逆在,也不应行此险棋。”
灿阳和煦,竹香浮动,周瑜静静听他讲完,犹是沉默不语:眸深似海,毫无涟漪。
孙策望着那双摄人漆眸,有些发怔,愣愣听他轻启双唇,面如止水道:“某,受教了。”
孙策还欲再说什么,却被周瑜接下来冷冷的一句“送客”打断——周迁小跑着进来,在孙策、吕蒙两位客间扫了一眼,几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孙策,一句“苏屯长请——”便将人送了出去。
护军府门前——
“你家少主,嗯……跟吕司马,很熟?”孙策对周迁一眼就认定自己是客耿耿于怀。
“吕司马是少主的副将,自是熟识啊。”周迁笑道。
孙策默不吭声地点点头,内心却咆哮体倍出:这副将就能不当自己是客?!!就能随意出入领军的私宅?就能不用通报登堂入室?!就能不明不白地随侍左右?!这TM还有没有点组织纪律了啊?!!
“要说这吕都尉,真是好人,”周迁接着夸赞他家少主的副将,“年初那会,夫人不在府里,少主病了,都是他抓药请医、亲力亲为,少主病得昏昏沉沉,老出冷汗,子明将军细心周到,没让少主遭丁点罪,不待衣湿就给擦身换洗,天寒地冻的整宿整宿不眠不休,就那么悉心看护着……我这管事说来都惭愧……”
周迁兀自絮絮叨叨,孙策眉头却越皱越紧。
“你说什么?!” 孙策嘴唇发着抖,声线紧绷,“什么时候的事?!如何就病成那样?”
周迁完全没料到对方反应这么强烈,渐渐意识到自己竟头脑发热,失言说出少主严令不许外传的事,忙支吾道:“小人……浑,浑说的……”
孙策却一把抓住管事的领口,不依不饶道:“把话说清楚!”
周迁只得道:“便是去年冬至回吴述职时,吴候……喔,不,先主公为庆大乔夫人有了身孕行宴乐之事,少主赴宴晚上回来就……一病不起了。”
孙策双目通红,眉眼间充满戾气,手背上青筋爆出,被提着衣领按在大门上的周迁战战兢兢,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然片刻后,孙策长叹一口气,终是放开手,转身走了。
周迁望着那落寞背影远走,心里万分后悔自己多言,暗道这年头送客都能差点送出命去,管事真是越发的不好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