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靳彩呈现】静夜私语（凌远、念初）

医院是一个错综复杂的地方，作为院长，即使规规矩矩，谨小慎微也不难被人抓住把柄，何况是你，一个触及那么多人的利益，又常常打政策擦边球的不安分的改革者。那段时间，你每次开会回来，神情越来越黯淡，有几次胃疼的不得不打654—2。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曾偷偷的向金老师打听情况，金老师只是模棱两可的叹气，说这里面的水太深。有一天晚上，你陪卫生部领导吃饭回来，已是半醉，难受的趴在床上动不了，我刚想扶你起来吃药，你却一把把我拉倒在床上，把头埋在我怀里，“念初，我真的错了吗，我牺牲了廖老师，气走了三牛，让你陪着我受了这么多煎熬，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让我们的医疗环境能更好一点，让像王东，小郁那样的年轻人有继续干下去的热情吗，可是到头来，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念初，如果他们因为我的事调查你的话，你一定告诉他们，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确实什么也不知道，听我的，为了孩子，千万别冒充好汉。”我惊在那里，没想到情况那么严重。
一周之后，部里派人来医院考察，说考察其实就是调查你，据金老师说，你在办公室和来人拍了桌子，你一向是个能屈能伸八面玲珑的人，不知道什么事令你如此愤怒。调查人员走后，我忐忑不安的去找你，你却无所谓的告诉我，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又过了三天，还没有消息，而你则需去美国参加一个重要的学术会议了。我俩在一起那么多年，你出差无数，那是我唯一次去机场给你送行，两个人都默默无语，临登机的时候，你郑重的对我说，“如果我出事，记住我说的话，别难过，照顾好孩子”。我看着你，嘴唇止不住的抖，连句珍重也没说出口。

不知不觉杯中的红酒已经喝干，指间的相册发出滴滴的电量不足的提示音，我站起身，看向窗外，月亮不知何时已被漫天的乌云遮住，而风却越发汹涌，卷起满地的落叶哗啦啦的响。我关紧窗户，重新回到卧室，上床盖好被子，让自己冰冷的身体一点点回暖。凌远，你知道吗，当年，机场送别你后，我也曾像今晚一样，在阳台坐了半夜，直到刘嫂起床给小昱冲奶发现了我，才把我拖回卧室，帮我盖好被子，“人这一辈子，会遇到好多事儿，是好事儿咱就乐呵，是坏事咱就痛哭，但是没必要，事还没来咱就先担惊受怕。林大夫，你和凌院长哪点都好，就是凡事想的太多，太远，有这功夫不如好好睡一觉，一觉醒来，没事皆大欢喜，有事咱不是还得打起精气神应付嘛……”刘嫂的话，我自然懂得，可是当时的我还没修炼的和后来一样坚强，我只能躺在被窝里望着天花板等天亮。然而天还没亮，周明的电话就打了进来，医院出事了。
那是一个注定载入医学史册的凌晨，我昏昏沉沉的大脑被周明的一句，“患者死在手术台上，怀疑是烈性传染病”而彻底激醒。我快速的穿衣拎包，对追上来的刘嫂只交代医院有会诊，晚饭别等我，便匆匆的带门离家了，没想到的是，再回家已是一个月之后的事儿了。

我是一个有英雄情结的人，小的时候埋怨自己生不逢时，渴望有一天遇到能让自己变成英雄的事，比如，路遇歹徒，拔刀相助，或者突发大火，七进七出救出火中老太。即使长大以后，甚至从医之后我依然幻想有一天能在战火纷飞的战场做一个白衣英雄，让世人传颂。然而，事到临头才发现这样的想法是多么自私可笑。所谓的英雄，是所处环境中不得不做出的选择。而这种选择也仅仅只不过是人们之前行为的延续与体现。所谓“疾风知劲草，时穷节乃现”，应做如是观。
就像在那次把我们塑造成英雄的“飓风”里的表现那样，我相信只有周明那种坦荡赤诚之人，才能在病人死在自己的手术台上时，依然能迅速屏蔽掉病人家属和医院领导乱糟糟的质疑与指责，冷静客观的抓住问题的根本，坚决要求院方立即进行病历的回顾分析，并且不避嫌疑亲自参与。也正是因为周明这种耿直坦率，不计个人安危的顽强坚持，才使我们没有错失最宝贵的诊断时间。我们从发现第一例飓风病例，到金院长通知全院做到外松内紧，进行初步的应急准备，只用了3个小时，而和我们同一情况的g省某三甲医院却用了1天的时间。
相对于周明不计个人得失的顽强坚持，你后来的所做所为更有一种赴死的决绝。在金院长外松内紧注意安全的安排下，我们苦苦坚持两天之后，面对越来越多的感染，我发现我们的隔离明显不够，我们的宣传也太隐晦含糊。我不止一次的去找金院长，周明更是和金院长拍桌子吵起来。但以金院长的职权与魄力这已做到极限。穿着简陋的隔离服，穿行在行政楼那片狭小的隔离区，我心生恐惧，我怕我们医院也像我曾见过的非洲x医院一样成为死地。我不敢跟任何人讲出我的担心，我只能一遍遍的给你电话留言。终于，在那个晚上，收到你的回复，“正往回赶，别怕”，看着那简单的六个字，我哽咽出声。

第二天一早，你回来了。不再等待上级指示，直接向大众宣布医院进入一级公共卫生紧急状态，并宣布征用杏林分部为隔离区，当天下午，将其中修养的富商、权贵统统劝走。这些明目张胆不听号令的行为，在当时无疑是自寻死路的行为。你心中应该也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在给全院广播的最后，才特别强调，不管以后领导层有什么变动，既定应对措施不会变。一向大条的周明，面对你的决定都忍不住说，“凌远这小子想干啥？这是不想活的节奏啊”。
当晚，我在休息区碰到你，你正边走边打着电话，看到我，示意我等你一会儿。我站定，看你苍白疲惫，声音略带嘶哑的和电话那边的人争执，好像那边的人，被你的倔强征服，同意了什么，你马上换了一幅笑脸一个劲儿的说谢谢。你收起电话，看着我，“孩子们都好吧？”“我前天已经让刘嫂带他们去爸那儿了，应该没事，你放心。”。“那就好，念初，不管结果怎样，都别替我难过，我觉得我赚了。”我没说话，只是走进两步，抱住了你，你是我的爱人，也是我的英雄，我为你感到骄傲。
我们小的时候，武侠小说正风靡全球，就像现在的科幻小说一样。而武侠小说惯用的桥段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所以，当时的我们看到男主角跌落悬崖或身中剧毒，一点都不担心，我们知道，一定会有奇迹等待着他。然而，当有一天，我们变成小说中的主角时，却无法淡定。

一周后的深夜，你给我电话 ：“念初，情况应该没有想象的那么糟，陈局的建议被采纳了，上面马上就有新动作了，念初，我们还能看到希望”。我听见电话那边的你哽咽了一下。第二天，可谓双喜临门：上面的政策比我们估计的更彻底，直接宣布新城进入紧急状态，责令陈局和你组建防疫特别小组。而当晚，李睿也风尘仆仆的赶了回来。因为许楠临产在即，所以之前你一直没有告诉李睿这边的情况，新闻放开的当晚，李睿得知消息，匆匆把许楠托付给同住的老乡，坐最近的航班只身回到了这个他又爱又恨的地方。
那是一段黑暗的时期，天天都有人感染逝去，那也是一段光明的时期，每天都有感人至深的故事在我们耳边传颂，那是一个段疲惫不堪的时期，我们被封锁在隔离区，随时准备和死神赛跑，那也是一段热血沸腾的时期，从退休后主动请缨的方老师，到撇下临产的爱妻只身回国的小睿，再到坚决拒绝父亲的关系，坚守岗位的小郁，我以曾经历过那个时期，并有那样的战友而倍感荣耀。

过了几天少白又组织三牛的送别宴，我满以为你肯定不会去，正在踌躇自己用不用去——我怕惹你生气，你那时候三天两头的胃疼我真是被你疼怕了，结果你主动提早下班向往常一样和我一块赴约，吃饭的时候你俩谈笑风生，你甚至还献上了一曲，让知道吵架那事儿的我和周明诧异不已。回来的路上，你喝的有点多了，看着周明特感慨的说，”有些人只能做咱们的朋友，无法做咱们的战友，要求太多就他妈是自作多情！”望着车窗外朦胧的霓虹下飘落的丝丝细雨，我和周明都默然无语。如果三牛听到他曾标榜过的最好的兄弟说出这样的话，他会不会伤心？
很多人都说你和三牛很相似，一样的机敏聪颖，一样的跳脱飞扬。但真正了解你们的人，如周明，小睿和我都知道你们在本质上其实截然不同。你们最后的分道扬镳实属必然。
回国后，特别是当院长后，你就像在刀尖上行走，每走一步都被割的鲜血淋漓，但这些痛苦也让你更加清醒与坚定，让你看到了希望与未来。飓风庆功宴后，你信心满满的对我说，“念初，当初打算回国的时候，我是抱着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心态的，前一阵子，上面调查我的时候，也一度心灰意冷，但是通过飓风我看到，上面并不是铁板一块，也有陈局这样敢于承担的好领导，医院的同事不管平时怎么斤斤计较，争争吵吵，关键时刻随便拎出一个来都不是孬种，有这样的领导和下属，我相信我想做的事一定能做成，但愿我们都能看到那一天。”
与你越来越有信心恰恰相反，三牛越来越悲观迷茫。他就像被困在密室的孩子，看不到希望，寻不到出路。他只看到了周明的下放，廖老师的死，飓风中贻误的病例，却没看到你、陈局等领头人的努力，也没看到周明、少白等一大批同行的坚持，自然也就看不到随之而来的进步和希望。
三牛去国之初，我们和他还有联系，但在后来愈演愈烈的”去美国化”运动中，最终失去了他的消息。 你去世前几天，我俩还聊到他，说起我们新婚那晚，他赖在我们床上，撒泼耍赖的要我给他介绍女朋友，嚷嚷着一定要让自己老娘明年抱上孙子。“你说这小子现在会不会自己都抱上孙子了？”你一面在我的帮助下慢慢的翻着身，一面悠悠的说。

床头的小夜灯洒出温柔的光环，在黑暗里拼出4点15的样子，我将窗帘的透光按钮调到最大，一时间，曾被乌云遮挡的月光重新洒满房间，让相册中的你变得如月般清冷。我伸手按下一张照片，看到那张照片的一瞬间，我的手抖了一下，然后迅速关闭了相册。这是我的心理禁区，我从不敢触碰。
多少年来，为了维持一个母亲，一个医生该有的坚强，我从不敢放任自己去回忆，回忆那些让自己失控的往事。凌远，此刻我想做回那个在你怀里撒娇耍横，又哭又闹的任性女孩，那个你曾呵护有加的幸福女人 ，好吗？
我是一个不孝的女儿，自从工作之后鲜少回家探望父母。而父母却是通情达理之人，从不抱怨。自从有了妞妞之后，每年他们都来新城过年，也正好可以替换刘嫂回家和儿子团聚。他们来后，我俩都尽量抽出时间陪他们出去逛逛，以弥补平日的不孝。然而，那一年，不知为什么，你却特别忙，除了一块吃了顿年夜饭，都没出去逛，已出了十五，刘嫂已经回来。恰巧我爸的项目出了点问题，急着回去却买不到回程的车票，他们便准备坐长途车回，我们自然不忍心。你对爸说：“明天我没事，我开车送您吧，也正好回去看看，都好几年没回了”，我爸一听没好气的说，“赶紧给我打住！我来都快一个月了，没见你休一天，怎么这么巧，明天你就正好休息了？再说了，要真休息的话就老老实实在家好好休息，你看你一天到晚病怏怏的，还没我这快70的人身体棒……”。爸爸少有的对你发了火，身体是你的软肋，你立马禁声了。
第二天一大早送二老出门，晚上下了一点雪，将小区的花木装扮的分外妖娆，我爸叫住我，让我给你们拍了那张后来让我战栗的照片。我怀疑，我的手机真的是摄魂器，摄去了我最爱的人的魂魄。当天上午，ql高速车祸，我在忙乱中竟然没有发现自己的父母也在其中。及至接到电话，他们早已停止了呼吸。我对着闻讯赶来的你大喊大叫，祈求你快给他们手术，你抱住我，抚慰我，直到我晕倒在你怀里。三天之后，我们将父母葬在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青城，站在父母的墓前，看衰草残雪纸钱袅袅，我正悲从中来，却不料身边的你突然晕倒了。我吓的赶紧抱住你，过了片刻你才缓缓醒来，看我害怕的样子，连忙解释，早上没吃饭，低血糖了。我抱着你，说，“我现在只剩下你和孩子们了，你一定要好好的”。“你放心，我回去就锻炼身体，练的和施瓦辛格一样棒”你夸张的举了举臂膀。

人这一生总需要接受几次考验与磨练。我以为父母的死对我已是终极考验，却不知其实它才刚刚开始。父母去后你越来越消瘦疲倦，我一直以为这是你太担心我的原故。所以，我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让工作和孩子充实我的生活，不去胡思乱想。直到夏天，我才察觉你有些不对劲。一天中午，秦芳约我在医院对面的咖啡馆见面，告诉我，前几天，周明和你讨论病历时，你突然晕倒了，检查结果刚刚出来初步确定是胃癌早期。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自己知道吗？”“知道，他不想告诉你，怕你承受不了，但是我们觉得该告诉你。念初，心里难受就哭一场吧，哭完回家面对他和孩子，该怎样还怎样。”我闷在那里，足足有半个小时，才趴在芳姐的肩头痛哭失声。然后，我把自己装扮的欢快明朗去找你一块下班，结果，一推开你办公室的门就被你识破了。
“念初，从胃镜结果看应该还是中早期，据最新的统计数据，这种病如果分化性较高的话，预后存活期平均都在5年以上。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你像安慰一般的家属一样安慰着我，浑然想不到其实自己就是那个病人。
你病后不久，李睿携妻儿回国。据李睿说，当时是周明告诉他你的病情并催促他赶快回国的。之后的3年你一直在手术，化疗，工作中辗转。用周明的话说，你一直既做病人又做医生。不知是生病还是年龄的关系，你对人越来越温和大度，总是笑着，极少发脾气。小郁曾说如果所有的病人都像院长这么好伺候，我们医生的日子就好过多了。然而，真正陪在你身边的人面对圣人般的你却越发紧张。小睿当时已被你提拔为业务副院长，每次向你请示工作都把所准备的材料看了又看，唯恐有一点疏忽遗漏，你稍一皱眉，他就觉得自己罪该万死。连周明这么直，这么拧的人都学会了在你面前虚与委蛇。

李睿在一篇回忆你的文中写到：“我正式接手后，才深刻体会到凌院长所说的艰难二字，虽然那时整个大环境相较他任职之时已有改善，属于黎明前的黑暗。”，”他病退之初，我常去看他，两人并不谈具体的事情，只是随便聊聊，但是看着他温和的笑着谈天说地，心里就突然觉得有了底，就像刚开始手术时，身后有周老师在，心里就莫名的踏实一样。”，“有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将我送到门厅，说：’小睿，别有什么负担，有什么屎盆子尽管往我身上扣，你知道我对这些不在乎。’我低头换鞋，不置可否。进入电梯间，看他依旧倚在门口看着我，样子苍白孱弱。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一个为医院奉献一生的人，他自己可以不在乎名誉得失，而我必须要替他在乎，我一定要让他得到应有的荣耀，确保他最后的日子过的平静安宁。为此，我愿意动用一切力量，包括我深以为耻的家族力量。”
我不知道李院长有没有动用家族力量，但我知道你最后的日子过的很平静。一天，我整理书房发现你写的几行字，那是良铮先生的一句诗：“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过完成了普通生活。”
是啊，不管外界如何赞誉，我们都是普通人，所以我才拒绝了院方的挽留，坚持在自己彻底老迈之前退休。剩下的时间我只想陪着你，就像现在，我学年轻人的样子，将相册设为三维光粒，让我的头靠向你的肩，让你的手触摸我的发，在渐渐清晰的晨光里感受那曾经的温存。（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