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层的别墅楼，积木一样的红屋顶，一排排，一列列，士兵般整齐罗列在这个南方小镇的海边。每天早晨天刚亮，我就骑着一辆捷安特，从镇落的南边骑到北边，再骑回来。

一个来回，刚好一个小时。
　　我喜欢绕远路，比如，绕开车流马路穿越有长坡的小巷。从飘溢着向阳花香的坡顶畅快淋漓地冲下去，然后在沿途迅疾后退的风景里，看着一家家别墅院前种的灿烂花朵或黄或红或紫的美好色彩。

大丽花，波斯菊，香雪球，糖蜜草，还有羽衣甘蓝。我能一一念出它们的名字——我的植物学学的很好，我还知道玫瑰熏衣草和茉莉，晒干成渣后加上冰糖或者蜂蜜，可以熬制很香甜的花露。

这些我都知道。包括那个每天六点半会准时带着一帮学滑轮的小孩子经过这里的林愉夕。
　　我偷看他很久了。他总是滑在最前面，背一个登山包，手上还拿着一支竹竿旗。偷看到第三次的时候我才认完整那面旗上的七个字，快乐滑轮俱乐部。每次快要擦肩而过的时候，第一线阳光总是毫不吝啬地落在他明朗帅气的面容上，耀起一层暖暖的绒光。然后我就看不真切了。我在耀眼的光灿中飞快地低下头去，奋力地踩起踏板。

　我一转头就看见门口簇拥在一帮孩子中间傻傻的林愉夕。他显然也听见了天使的问话，羞赧地挠了挠头，“不是不是。我只是以为……刚刚发生了什么事……看有没有我能帮上的地方，呵呵。”他一边扬手敬了个礼，一边招呼着孩子们继续滑行。
　　林愉夕原来还是个热心肠的男生呢！我看着他几步就滑开不见的身影，开始为自己的新发现暗暗欣喜。
　　天边絮白的云朵被太阳染成了金黄，像天蓝桌布上摆着的香澄澄的蛋黄派，让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这样子想着，我就觉得肚子饿了——我还没有吃早点呢！
　　“如果不嫌弃的话，请和我一起吃早餐吧。”我摸着肚子刚想告辞，冰雪聪明的天使就猜到我想说什么。
　　“已经很久没有人陪我说话了。”她又笑意吟吟地说。
　　我看着她，她的眼瞳晶亮又清澈，她的长发清香又柔顺，而上帝当然知道，我不可能拒绝这样一个可爱又善良的请求。
　　

　我开始频繁地光顾芭影家的猫薄荷田。植物学上提到的这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原产于欧洲和西南亚中亚，生长力旺盛，花开经夏。而在五月明媚的春光里，跟着芭影在这片清凉绿田上浇水，是件多么惬意而又有成就感的事。
　　如果你这个时候来访，就可以看见一胖一瘦两个女孩子脸上漾着微笑，瘦的穿一件干净整洁的棉布长裙，胖的穿着韩式裙摆上衣+七分裤，浇一株就念上一句“我是史芭影喔”或者“我是乔娓一啦”这样的话。
　　芭影坚持植株也和人类一样有感情。她说，每次浇水的时候重复一遍自己的名字，这些植株会记得你的，哪怕以后不在它们身边了，也会记得。长长久久地记得。
　　这些记得还会被带到冬眠的种子里去。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副恬静无比的表情。我觉得她这会儿像圣女比天使多。然后我就想起一个词，住在别墅里的花季圣女。
　　这位花季圣女的爸爸妈妈是做药材生意的，家境很殷实但是他们不相爱，他们也不爱她。他们把生病了的芭影留在这幢大得吓人的豪华别墅里，一个月才来不过两三回。

于是我更加地疼惜她。我把学校里借来的课外书带给芭影看。有时候是武侠，有时候是悬疑，然后在天空还未暮色四合的时分，肩并肩一起坐在院落里的藤架秋千上，讨论着《香初上舞》里玉崔嵬到底是像女子的男子还是像男子的女子这样八卦的话题。
　　周末的早晨我依然会起很早，在和稍稍熟悉起来的林愉夕问过早安后，在骑过一个南北的脚踏车后，会满头大汗地跑进芭影家，使劲嗅着猫薄荷田的清凉香气。芭影会在二楼的露天阳台上唤我一声，然后哒哒哒地下楼，端一盘美味的糕点——这些糕点都是她亲手做的。我甚至还学会怎么做桂花糕了哩！
　　芭影对猫薄荷的热爱超越我的想象。终于有天我鼓足了勇气问她，为什么不载种向日葵或者玫瑰茉莉，只是猫薄荷呢？
　　只是猫薄荷田。
　　芭影的笑容盛开在紫花苜蓿的藤蔓阴影里，“嗯呐，娓一，我在等一个人。”
　　

隔壁李爷爷家的猪豆们在他的悉心照料下一个个长得圆圆滚滚。它们开始挤不下我的车篮了。这让我偶尔想带它们出去兜风的愿望成了泡影。
　　盛阳的六月过后，迎来了暑假，也迎来了小镇的旅游黄金月。每天开始有数不清的游客从全国各地涌到碧绿浩淼的海边。他们一拨拨地乘坐在观光电车里，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渡假村周边的积木别墅。
　　然后那天，我骑着脚踏车，被堵在了巷落中央。
　　真真切切的万人空巷，头顶还有直升机很近地盘旋。我浑身冒着汗，脸红通通的，身边是数不清的人流，我想折返回去，却被更多后来至上的人们挤得动弹不得。
　　已经听不清楚是谁谁谁在这里拍电视剧了，我紧握着车把绝望地被湮没在人群里。不知道过了多久，人潮突然大幅涌动，突然冒出的警察们开始维持秩序，我像一片叶子一样随着波流左右颠簸。
　　脚踏车在不知划到多少人的脚跟后惹来了众怨。我不知所措地站在人群中央，委屈得想要哭出来，然后我的右胳膊被人用力地拽住了。

　芭影也说不清在她家隔壁房子里的剧组到底在拍什么电视剧。她都说不清楚我也就懒得深究。彼时她做的糕点变成了三人份，芭影，我，还有林愉夕。
　　林愉夕送给我一双直排轮鞋，红白相间的，我视如珍宝。没有了脚踏车，有林愉夕教我滑轮排，我想上帝到底还是公平的。
“滑行时像这样，一脚稍稍提起，放在另一脚前方……”
　　“……膝盖弯曲，就能保持较好的平衡。”喔耶耶～林愉夕示范的姿势都这么帅气！我只顾傻傻地看了，一激动脚一乱蹬就来了个180度劈腿，疼得我哇呀呀地叫。
　　每次这个时候林愉夕就无可奈何地来扶我。他呼出的温热气息擦过额角的发稍抚到我脸颊上，然后我就像只熟透了的番茄，呼哧呼哧地跑进芭影家的卫生间冲脸。
　　“太热了。”我遮遮掩掩地说。芭影就笑，“真的吗？真的有那么热吗？”

“真的。”我低头，垂眼，做出虔诚无比的佛教徒的样子，余光却偷偷地往林愉夕身上瞅。他像个圣人一样无知无觉地浇灌着猫薄荷田。
　　真想告诉他啊娓一喜欢你，喜欢你……可清醒的头脑告诉自己不能说，不能现在说。
　　——起码要瘦成漂亮的女孩子，才可以落落大方地站在他面前告白啊。一心一意的，像无数个普通的女孩子一样，想要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展现在喜欢的男孩子面前。
　　等到我终于能够熟练地从镇南滑到镇北再滑返回来的时候，芭影睡觉的时间却越来越长了。她开始坐在藤椅上看着我勤恳地浇水，然后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比如她说，娓一，我把这片猫薄荷田送给你好不？
　　你不是还要等一个人么。我说。
　　我已经等了一年多了。我怕我等不到他了。她又说。
　　我睁着无辜的眼神看向她。于是芭影妥协了，她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故事里没有小黄花，有一只调皮捣乱的猫。这只猫某天从主人家的阳台翻到隔壁家的阳台上，紧紧抱着一株绿色植物流口水，然后猫的主人慌了，跑到隔壁家结结巴巴说明来由，这便是小女孩与小男孩的初见。
　　“路苏告诉我，那株绿色植物就叫做猫薄荷，清凉的气味极易让猫咪痴迷。”
　　然后青梅竹马地长大，男孩考入了医科大学，女孩依然是上半年就休半年学。再然后女孩举家搬到了南方，又被爸爸妈妈送到了一个海边小镇静养，从此音讯全无。
　　“路苏跟我说过，如果某天我们走散了，我就种一大片猫薄荷田，等到猫薄荷都开满蓝色的花朵，他就会回到我面前。”
　　我开始觉得这个没有奇迹的等待是漫长而无终点的。但我没有说出来。就这样等下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起码芭影的生活里有期待的心愿，而这样期待活下去的心愿，是一个患了绝症的女孩子生命动力的延续。
　　

　林愉夕来向我和芭影告别。他要去西双版纳了。他这样说的时候我才想起林愉夕只是这个小镇的过客。他在滑轮俱乐部打工，赚取去下一个城镇的路费，然后在下一个城镇再打一份工，一边生活一边路过。
　　可是怎么可以这样快呢？快得我都来不及蜕变成漂亮的女孩子，来不及酿好告白的气氛告白的台词。我挥着手，半天才问出了一句话，你可以不走吗？呃……芭影……我们都很需要你。
　　林愉夕却跳过了这个话题。他背着初见时的登山包，说，娓一你有没有发现你越来越像芭影，也越来越忧伤了？他转过了身，芭影正在经历的，是她的旅程，可是你正在经历的，到底是谁的旅程呢。
　　他迈开了步子。一步两步三步，七步八步九步。然后我鼻子一酸，忍不住追上去从身后抱住了他。
　　我……可是我……
　　林愉夕一根一根掰开了我的手指。
　　我认识的乔娓一，是个不那么漂亮，不那么聪明，但那么快乐的女孩子……那样简单热忱的快乐，能暖暖地渗进人的心底去。他好看的眉眼淡淡地笑着，可是现在，我看不到了。

我还是比较喜欢快乐一点的你。
　　留下这一句话，林愉夕头也不回地走了。天气真热，我站在向阳花朵摇曳的阴影里，额上的汗滴在睫毛上。
　　芭影开始整天地睡过去，晚上才偶尔醒一会。我也整天坐在藤椅上看着已经零星开出蓝色花朵的猫薄荷田发呆。终于有一天，一直照看她的那位能干的大婶大声地喊我的名字，我跑进去，芭影坐在轮椅上冲我笑，“娓一，你可以带我去海边吗？”
　　纯净微温的海水，满目苍穹的水晶蓝，有洁白的海鸟大群大群地在海面低俯又高飞。站在芭影身边，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看着。我恍惚觉得这就是天涯海角，整个世界一起安静。
　　回去的时候芭影家的门口停了一辆黑色轿车和一辆红白救护车。我看见一对中年夫妇朝我们奔过来。我看见中年女子的精致面容，更清楚地看见那个中年男子戴一副银边眼镜，还算硬朗的脸上遮掩不住的倦意。然后芭影侧过脸来，微笑着轻轻地说，谢谢你，姐姐。
　　她再转过头去的时候把钥匙塞到了我手里。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芭影。

　　再去的时候大婶指挥着工人搬运家具。我木然地站在门口，她看见我，走过来。
　　“以后你不用来了。”她语气沉重地说。
　　我摇摇头。怎么可以呢？猫薄荷田还没有等到要来的那个人。
　　“芭影这孩子，哎……五年前手术的那颗心脏已经不能负载她现在的身体了……”大婶说着不住地用袖子擦眼泪，“谢谢你，陪她走过最后的这一段时光。”
　　我心底那根期待奇迹会发生，期待上帝不会那样残忍的绷紧的弦，终于“咯”的一声，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