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让我吃点心,是黄糖馅的汤团,妈妈说是她亲手做的,我顿时觉得香甜,吃掉一大碗。
吃了汤团我困起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一睡就是第二天下午,我从来没有睡得这样沉,直睡得浑身发疼,妈妈进来看我,帮我洗脸刷牙,我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我唱歌给她听,讲自己在学校里的笑话。她望住我浅浅笑,在那一刹那我恨不得告诉全天下的人,我有妈妈了。
妈妈真的疼我,吃过饭还给我一大杯热腾腾的牛奶,她不晓得我从来不喝牛奶,不过没关系,趁她走开我将牛奶倒在花盆里。她转身看我时,我还意犹未尽的舔舔嘴角。
妈妈要睡午觉,我非要和她一块儿睡,她拗不过我,只好让我伴她。她用苏州话在我耳朵边唱歌,我闭着眼睛,觉得自己真的幸福得像在做梦。
妈妈比我先睡着了,我睡了那么久,一点睡意也没有,但我不想惊动她,闭着眼睛装睡。
不知过了多久,妈妈忽然轻轻起身,并且唤我的名字:“小炜。”
我以为她看出我在装睡,我突然决定和她开个玩笑,我尽量呼吸平顺,使自己像真的睡着,等她不提防,再吓她一大跳。
谁知她又唤了我一声,并且拿指甲突然掐我胳膊。
掐得极痛,我几乎要睁眼大叫,可是我还是忍住了,我闭着眼睡在那里,打算等她下床再跳起来抱住她,用力亲她,叫她妈妈。
就在我打算跳起来的那一刹那,我听到她吁了口气:“死小鬼,最好睡着一辈子不醒,真是烦死人。”
我虽然是小孩子,也听出她咬牙切齿的腔调。
我突然觉得心里一寒。
她起身出房门,我听到“嗒”一声,她将房门反锁。
我突然前所未有的害怕起来,妈妈一直很喜欢我,可是刚刚她背地里为什么又那样讨厌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我想到永南哥说,一个人背地里对你好不好,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对你好。
我全身发寒,终于走过去推门。
门被锁得紧紧的,我想了想,打开窗子。
窗下有弧形的水门汀雨遮,我小时候有次被家庭女教师关在屋子里,就曾经爬到雨遮上去,几乎将她吓死。我慢慢的爬到雨遮上去,然后再爬到另一扇窗的雨遮上,顺着窗台翻进另一间房间。
那房间里没人,我扭了扭门锁,幸好,也没锁。
我踮着脚不发出任何声音走出去,我想妈妈看到我一定会吓一大跳。
楼下有间屋子里,有一个男人在和妈妈说话,我看到妈妈走来走去,她的脸孔上一点笑容都没有,看起来好凶:“再不行,就将他亲生儿子的手剁一只给他送去,看看赵承浩手下那帮人松不松口。”
就像突然间五雷轰顶,她是在说谁?
那个男人却笑起来:“你真舍得?那也是你亲生儿子。”
妈妈也笑了,笑得像对着我一样温和:“我虽然是个妇道人家,也知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那男人问:“小鬼头呢?”
妈妈说:“给他喝了一杯加足料的牛奶,这会儿睡得跟猪仔一样。”
那男人说:“可要看紧了,他才是真正的送财童子,没了他,拿什么和赵承浩讨价还价?”
我没有想过事情会是这个样子,我伤心透顶,每次电影里总有人夸张的说:“我的心都碎了。”
我的心,真的都碎了。
她竟然是我妈妈,可她将我骗到这里来,向爸爸勒索。
或许她想要钱,爸爸有那么多的钱,如果向他要,他一定肯给。
可是现在爸爸睡在医院里,不,永南哥,还有露露姐,他们都会救我。
不,我不等他们来救,我决定逃跑。
下楼梯只有一条路,走下去就会被他们看见。我返回楼上去,回到那间房间,顺着下水管子往下爬。
很高,我怕得两手心里全是汗,我爬了许久许久,才觉得脚落在鸡棚上。
棚里的鸡大叫起,隔着窗子我看到那个男人看到我,我跳下鸡棚,拼命往前跑,那男人从客厅里窜出来,一把揪住我,我张口咬住他的手,他痛得直叫唤,劈面给了我一掌。打得我的头昏沉沉,恶心得直想吐。
妈妈也赶了出来,我听到那男人冲她吼:“这小鬼怎么跑出来了?”
妈妈说:“我怎么知道?”
我嘴角在流血,可是妈妈看都不看我,那男人说:“你们娘们办事就是靠不住。”
他将我关在柴房里。
妈妈再也没来看过我。
我头重如铁,全身发软,也不吃饭,也不哭。我甚至不觉得渴,也不觉得饿。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我还不如死掉的好。
我是这个世上最多余的人,我的妈妈,她竟然是这个样子。
到了晚上,妈妈终于来了,她拉起我:“跟我走。”
我一声不响被她拖着往前走,天井里有一株夹竹桃,零零星星开着几朵浅红色的花,那花一团团水意弥蒙,我想到家里露台下也种着夹竹桃,但家里的夹竹桃花是雪白雪白的,没有月光也像是月光。
今天没有月亮,连星星都没有,天上黑漆漆的一片。
我突然想放声大哭。
可我紧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爸爸说,大男人流血不流泪,我绝不能给爸爸丢脸。
妈妈打开大门,将我塞进一部汽车。
我以为她会放我走,没想到她带我到码头。
有船泊在那里等我,还有那个男人。
他们将我关在底舱,那里又潮又臭,我闷得几乎晕过去。不知过了有多久,那男人才打开舱门将我拎出去。
码头上只有一个人,黑乎乎的夜色里只看到身影很苗条,竟然是个年轻女人,船头挑着的灯一晃,照过她的脸,我一眼认出来,是纪小姐。
她静静的站在黑暗中,眉目冷峻,周身有一种我没有办法形容的气势,那气势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孤伶伶一个人站在那里,可是她身后就像有着千军万马一样。
我的血直往脸上涌,那男人看清偌大的码头上,空空旷旷,确实只有她一个人,她也看到我了,拖着箱子,吃力的向我们的船走来,那男人大叫:“站住!”船上的人都用枪指着纪小姐,她只得停步,那男人抓着我不放:“金子呢?”
纪小姐指指她脚边的两只大皮箱,答:“你放了孩子,我上船同你点数。”
我没想到她肯拿她自己来换我,在医院里我对她那样不好,总是不理不睬她,让她难堪,可是没想到今天是她来救我。
而且她肯拿她自己来换我。
我的眼泪终于流下来。
那男人却不肯,说:“少耍花样,先将箱子打开。”
纪小姐依言打开箱子,借着船头朦胧一盏马灯,可以看到箱子里隐约黄澄澄的光芒。我听到头底那男人呼吸都粗了起来,他大约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多的黄金,这些黄金,一定可以买到许多许多的东西,因为有人为了它,宁可连自己亲生的儿子也不要。
那样多的枪口指着纪小姐,她却不慌不忙的说:“金子都在这里,你先放了孩子,如果不放心,我替他上船来,等你点完了数你再让我下船都行。”
那男人迟疑了一下,不肯信她:“你为什么要换他?”
纪小姐脸色很平静:“他只是个孩子,整件事里,根本不应该牵涉到他。”
我心里痛极了,我只是个孩子,是的,我只是个想找回妈妈的孩子,可是我没有找到妈妈,因为那个人根本不是我妈妈。
妈妈……
你真的要拿这些黄金,将我卖掉吗?
轰一声巨响,马灯突然灭了,我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到,整个人突然被大力的拽出去,迅速的落下。炒豆子一样的枪声响起来,无数的水涌上来,黑漆漆什么都看不见,我连呛了几口。我就要被淹死了,我脑子里突然十分清醒了,就这样也好,就这样淹死也好。那些坏蛋再也拿不到金子,爸爸也不会再担心,我更不会再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