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的大钟敲过两下，已经是深夜两点了。
床头精致的西式罩灯发出晕黄的光线，地上的波斯绒毯本来花团锦簇的图案，此时颜色暗淡，像是被烧出了一个个黑窟窿。
谨芳呆愣地坐在床边，光着一双白玉似的脚踩在绒毯上，把绒毛踩顺了又把毛毛逆过来，又伸脚将毛踩顺，眼神空洞。时而还抬起眼看看房门，又低头，深深叹口气。

“吱呀”一声轻响，有人轻轻推开门走进来，硬底皮鞋和木制地板接触抑不住地发出磕哒声。

“这么晚，怎么还没睡？”志平回来轻声问道，疲惫地解西装上的纽扣。
“睡不着。”谨芳站起来顺手接过他的上衣，不着痕迹地拿到鼻前嗅一嗅。
还没等志平拉回手里的外套，她皱眉道：“又喝酒了么？这么大一股酒味儿。”
“嗯……嗯，他们硬拉着我，左右躲不过，喝了一点。”志平从她手里将外套抽出来，挂在了旁边的红木衣架上。

“战事不是平定下来了么？还这样忙，一点都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子。”瑾芳一边说，一边拿来棉鞋给他换上。她头低得厉害，灯光只照到光洁的额上，脸上便是一片阴影，什么表情也看不见。
“你不一样么？这么晚都不睡。”志平挑起她尖尖的下颌，轻笑道。
没料到她一下挣开他的手，脸偏向一旁不再言语。志平只愣了一愣，霎时便冷了脸色，拖着鞋自顾掀开被子钻了进去，将瑾芳孤单单晾在一旁。

她光着脚站在地毯上一会儿，也钻进被子，关上了床头的灯盏。
“志平，我身子好多了，让我出去工作吧？”终是软下了语气打破这可怕的沉默。
“不行，战事才打完，国家还没能安定下来，太危险。”他翻了个身背对她，语气强硬不容置辩。
“可是……”
”好晚了，早些睡。“他貌似疲惫地说完，不一会就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她知他是在装睡，无奈地转身背对着他，睁着眼，却是一点睡意也没有。
一夜无眠。

第二天，约好了要同张将军的夫人一起去逛街。
张夫人已经四十多的年纪，穿一身斑斓花色的旗袍，胖乎乎的身子塞不进去，直撑得旗袍像一只大花蟒。又带着沉甸甸的两只金耳坠，厚嘴唇上涂着极其鲜艳的一抹大红色，活脱脱像旧时的老媒婆。
两人刚一见面，她就过来扯瑾芳身上的珍珠白锦缎旗袍，啧啧道：“小芳啊，我跟你讲呀，年纪轻轻的老是把自己穿这么素，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瑾芳上下看了自己一身行头，抬起眼笑着看她。
“听说今天和平路那家百货打折，我们去看看？”张夫人又慌忙扯开话题。
“正好，左右也无事。”

她其实也并不太爱逛街，时新太太最喜欢的活动总是让她觉得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经历过战场和子弹的她实在无法懂这些活动的乐趣。
张夫人倒是十分的感兴趣，一直拉着她喋喋道：“哎呀呀，那个小芳啊，你看，这提花暗纹的料子可真是便宜得不得了了呀，正好我们家里啊，缺个被罩。”
“唔，花纹不错。”她点头应付道。

“达令，上次你不是说不知道买什么布来当桌布么？我觉得这种料子就不错。”旁边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两个摩登女郎，说话的那个穿着件绿色蕾丝的连衣裙，烫着时下流行的大波浪，刘海斜向一边，妩媚而又俏丽。
“密斯李，人家说要拿来做被套呢！你好意思让我天天在被套上用餐么？”被唤作达令的女子娇嗔道。
“人家那是不懂货暴殄天物，你难道也跟着人家一般见识？”绿衣女子捂嘴偷笑，掩不住的明眸皓齿，妩媚动人。
张夫人岂是好惹的，手往腰间一插便拿出泼妇骂街的姿势。瑾芳知道她平日里生起气来骂人脏话连篇，不堪入耳，急急忙拉了她就要走。
经过时绿衣女子得意地朝她们挥了挥手中的帕子，甚至还飞出了一记媚眼。瑾芳愣了愣，走掉了。

那个绿衣女子帕子上的香味，和志平昨晚外套上的香水味，是一个味道的。

瑾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张夫人被扫了兴致，见她一直脸色苍白便劝她回去，她愣愣招了人力车回来，车夫问她去哪她也半天才回过神来。

她那个时候还呆呆的，什么都不懂，都是志平手把手教过来的，教她怎么扮演自己的角色，教她如何在人前同他扮演恩爱的夫妻，教她怎么在敌人面前气定娴熟，镇定自若。
她家里失事的那次，哭得极其伤心，是志平一直紧紧搂着她，安慰她道：“你失去了一个家，就让我再给你一个家，一个真正的家。”这就算是表白了吧，她只觉得她不讨厌他，觉得跟他一起生活好像也不坏。

两个人就这样假戏真做的在一起，不吵架也不浪漫，日子过得平淡如水。后来她在一次任务里赶得太紧急，三天三夜没能睡上觉，昏倒醒来后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了，但因为她营养不良和过度疲劳，孩子没能保住。
志平和她大吵了一架，便不再让她出去工作了。正好也赶上解放了，她只能回到家里学着怎么做一个妻子。
只是，她好像从来都不知道如何做一个好妻子。

吧主真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