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诗经·郑风·子衿》

那时还是她们未入宫的时候。
抬眼远山含翠，连绵起伏如同一阵阵拍打着银沙的海浪。收回视线便是明丽的花朵，浅紫的丁香淡雅芬芳，鹅黄的牡丹雍容华贵，火红的海棠热情奔放，开得泼泼洒洒，映亮了其间暗灰色深宅大院水磨的粉墙。
然而甄嬛最喜欢的还是那些开在自己房前屋后，白里透粉的美人樱，阳光下仿佛琉璃般纯粹雪般洁净。不过那时她还小，沈眉庄说那些花美丽得忧伤，她却什么也不懂，只知道对着满树繁花因为过敏打喷嚏。
正如她不懂，为什么沈眉庄明明被长辈们赞美为人淡如菊，她却偏偏觉得她像极了水蓝色天幕下那一树美人樱。不似东瀛千重樱的繁盛，有些单薄，有些素淡，却随风飞扬起漫天花瓣，落进她的心里。
每每有花瓣顺着她身上那件青碧色绸裙滑落之时，她便想起这个念头，然后扑哧笑出来，手里拿着那管善琏湖笔便一顿，半透明油纸上临摹的仕女脸上就无端多一块胡子。然后就看见沈眉庄站在门口，用温和柔婉的语气说着嬛儿，我们该去女学了。她就连忙丢下手里的画，颠颠儿的跟上去。
女学虽也是学堂，可里面无非便是采桑养蚕织布纺麻刺绣剪花，再学一些画眉点唇涂脂抹粉，纵是讲学问，无非就是那些三从四德，甄嬛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其余女孩子也是，故此她们常常闲聊，并不识字，唯有稍大些，也早些入学的沈眉庄，总是乖乖地捧着论语，按照老师的要求念着仁远乎哉，甄嬛竖起耳朵听，心里暗想，这样乏味的书，也不知眉姐姐念进心里没有。
不过有一天甄嬛发现沈眉庄在看一本被细心包好书皮的书，她安安静静地靠着深褐色的门站着，春日的暖阳，便一样安安静静地进屋来，被她的身影剪碎，施施然在她的睫羽上镀了金，仿佛将她融入画中一般。
侧起耳朵也捕捉不到什么的甄嬛最终还是忍不住，走到沈眉庄身边，拉她坐下，而自己趴在她身边，充满好奇地问她在看什么呢。
眉庄想了想，告诉她自己在看最著名的诗集，诗经。
甄嬛指着书上的字问她，这是什么而那又是什么，眉庄就耐下心给她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或者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讲桃之夭夭中那个宜其室家的贤淑女子或者淇水汤汤前那个幽怨的弃妇。
甄嬛听着就鼓起掌来，冲着眉庄就说好啊，嬛儿要像诗里这样给眉姐姐钟鼓乐之，把眉姐姐娶回家，绝不休掉眉姐姐让眉姐姐去自怨自艾，嬛儿是要和眉姐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温和从容，岁月静好。
话没说完，眉庄脸上便飞起一层薄红，她道声谨言慎行，举起手中的书轻轻地往甄嬛头上一砸，可怜的书便散架了。眉庄惊呼一声说我这书是借来的，甄嬛忙帮她一起收拾。
甄嬛大声地将自己对书质量的腹诽说了出来，捡起一页纸时忽然又有了好奇心，问眉庄这上面的诗是什么意思。眉庄正在整理自己捡到的那一叠，瞄了一眼，就念出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句诗的意思是这样的。这时温实初站在门外，笑着说有个戏班子过来了，你们要不要看看去。甄嬛欢笑一声，裙袂卷起如青色莲叶。她拉着眉庄跑向温实初，把那句诗丢到脑后。
那之后沈眉庄去还书，书主是个和气的老婆婆，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这书装订的不好，散架是迟早的事。眉庄十分感激，而陪着一起去的甄嬛更是千恩万谢，说这全是自己的不是，希望婆婆千万不要怪罪眉姐姐。婆婆慈蔼道，没有关系，若是想看书，就来好了。于是甄嬛和眉庄就常来，甄嬛读诗经不过几页周颂就兴味索然，转身去读旁的，青碧马蹄袖上沾了些灰。而眉庄却是认认真真看下来。
甄嬛一向看不上温实初，但沈眉庄和温实初的关系是很好的。蝉声不断绿树荫浓的夏日，温实初也捧着一本诗经，偏过头对眉庄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眉儿你这样喜欢这首诗，是因为什么呢。
眉庄略略脸红了，听到这个问题，第一反应竟然是那个言笑晏晏的小姑娘。转过身去，她沉默不语。
温实初却好似没有自觉似的，继续说着，我很喜欢眉儿呢，想来嬛儿也很喜欢眉儿呢。然后一只红蜻蜓落在眉庄云鬓之上，像是被戳了一下，眉庄难得没有顾及自己淑女形象，而是落荒而逃了。

后来她们被选中成为宫嫔，就离开了家启程去紫禁城，一路上甄嬛都在睡觉，只觉得梦里身子搭上了个温软的地方很舒服，于是再往过蹭一些，两只手在摸索半天后像猴子一样吊上了不知什么。醒来时却发现自己一直窝在眉庄怀里，手还搂着眉庄的脖子。她细心发现眉庄似乎很是不舒服的样子，忙一叠声的道歉。
眉庄忙说不碍事，翦水双瞳满是落落笑意。她却执意要看看眉庄的胳膊，那上面竟被压出了几道淤痕。这一下子甄嬛心疼了，又是揉又是吹的，眉庄见她慌乱的样子想笑，便转过头去，垂下眼，用目光描摹着马车里地上铺着的那绵软锦绣湘秋靠色地毯上缠枝并蒂花的模样，只觉得那花仿佛幽幽生出香来。
甄嬛见她笑，手上不由一顿。她眼里倒映着此时的眉庄，裹在一身迤逦华美的衣衫里，淑娴高雅，却端的是娇艳无比，国色天香。不像自己，依旧是朴素不假装饰的青色宫装，泯然群芳之间。
檀口玉臂，一颦一笑。甄嬛忽然觉着心里空落落地被挖了一块。一入宫门深似海，从今之后，纵是眉庄一片冰心，却也不能只归自己了。
宫里的时日是长的，甄嬛很快也晋封了贵人，一时间荣宠无边。那些小人个个红了眼，想尽办法对付她。终于教她们抓住个机会，她们想着莞贵人精于诗书，对舞艺必定不精。故此为难她，偏让她作一曲惊鸿。
甄嬛心里冷笑不止，惊鸿之舞只怕是惊弓之鸟才好叫她们看了笑话。甄嬛并未推辞也推辞不得，眉庄眼中一闪即逝了忧心忡忡，随即便道以琴伴奏，并让陵容歌唱，意图转移他人注意，为甄嬛赢得转圜余地。她水葱儿一般的手搭上长相思，轻柔如樱花花瓣飘落，一串高山流水荡漾开来。
甄嬛换下雨霁天青色吉服，一袭舞衣，款款走至庭中。赤色暗红流火蜀锦层层叠叠铺了满地，她蓦地回眸，风情万种，水袖挽一段云霞漫天。她和着节拍踏歌翩翩起舞，流云回峰间舞姿曼妙轻柔，眼波里光华熠熠。
院落正中一棵繁盛的西府海棠正是花季，垂丝如丹，红艳艳地灼人的眼。她却唯见角落里樱花胜雪，一树清净洁白。
一如在眉庄如水般包容万物的目光内，她能够将那荣宠嫉妒赏赐不屑一律淡然一笑，处之若素。
眉庄常常来碎玉轩看甄嬛，有时甄嬛睡着，眉庄便坐在旁边。甄嬛醒来时总是很愧疚，而眉庄说不妨事，她才来没多久。后来有一次甄嬛留了个心眼，只是装睡，眉庄便也在旁边静静坐着，眼里满是温雅笑意。
她那样淡淡吟诵一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却不知为何霎时打住了话头，只是转身去把玩茜罗帐上银铃一串。
甄嬛笑盈盈起床，说眉姐姐，下次你可骗不了我，明明等了我这么久，直接叫醒我来就好了，我又如何会生你的气。眉庄却恼了，捶上甄嬛肩膀，有些慌乱问她将自己言语听去多少。她老实作答全听去了，见眉庄着急，忙赔笑道姐姐为我吟诵孟德之诗，乃视我为国士，我这周公吐脯，不为天下归心，只为姐姐不必久等，皆因为姐姐以国士之礼待我，而我便以国士报之。
眉庄只淡淡笑道，嬛儿越发伶牙俐齿了，却并不十分欣喜。甄嬛呆愣愣地理平自己莲青的衣襟，不知哪里失言。
虽是愿逆风如解意，却偏偏两人举步维艰。眉庄被诬陷，闲月阁里甄嬛拉着她的手，只觉触手冰凉，纵是她未语先笑，一双眼中也是泪水盈盈。因此甄嬛只能变得更强，以求保护眉庄一世安稳。
莞嫔锋芒露，终究在华妃倒台之后，被陷害出宫，带发修行。眉庄去送她，执手相看泪眼，却是晓风残月，折柳相别。心知肚明，这一去，怕是再见，就难了。

甘露寺姑子都是些拜高踩低，欺软怕硬的人。虽说莫言还算待甄嬛忠厚，可只有她一个，也起不到太大作用。那日甄嬛一时发热，寒冬腊月里没有去浣洗这些厉害姑子们的衣物，静白便勃然大怒，罚甄嬛一日不许食。到傍晚时，甄嬛又病又饿，几乎头晕眼花，还得强打精神擦洗佛堂地板。
恰好阖宫嫔妃前来进香，她慌忙躲在柱子后面，原本光线隐晦，可以借机悄悄溜走。却因为那一声惠贵人进香而乱了心神。
再看一眼，一眼就好。她近乎痴迷地看着眉庄，却不能走出去与眉庄相见。
就这失神的一瞬，祺嫔发现了她。甄嬛被拖出来，青灰色粗麻布袍子上满是尘灰。她不愿沈眉庄看到自己虚弱狼狈的样子，跪在那里默默忍受欺凌责骂。
忽地一句我陪你，眉庄已几步来到面前，向她粲然一笑，直挺挺跪在她身边。含情双目里自有傲骨铮铮，经霜愈艳，遇雪犹洁。甄嬛不自觉牵紧了眉庄的手，感觉到入宫那日的温软，听见她一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那时甄嬛下定决心，纵不为天下归心，我也要天下归心，纵是负了整个天下，也不能负了沈氏眉庄。
后来因着家人和腹中孩子缘故，甄嬛想法子回了宫。那时她已封了熹妃，大拉翅上金光熠熠，五凤朝阳冠上硕大红宝耀目，两串玛瑙珊瑚步摇一步一晃。一身真红色五彩叠赤金绣百鸟朝凤紫罗吉服，配合着檀香蜜蜡朝珠，更显身份尊贵。
莞嫔的青碧色吉服一如昨日种种，被她弃之脑后。她冲着沈眉庄笑，隐隐还有当年甄嬛的影子。眉庄亦是有孕，甄嬛喜不自胜，因着后宫事务缠身不能常去，就将金银珠玉，燕窝人参东阿阿胶赏下去许多，将碎玉轩的仓库都堆满了，眉庄的笑却一天天淡下去，更多时候只是淡淡倚栏看着风中落花，整个人还是当年美人樱飘飞如雪中清洁端方的模样。
那句她常常挂在嘴边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也跟着淡下去，散在风中，几不可闻。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熹妃，熹贵妃，皇后终于按耐不住，命祺贵人指认双生子乃温实初私生。甄嬛匆匆赶至碎玉轩，告诉眉庄，自己没事，一会儿就会回来，让她千万别出来，却不想宝鹊一句熹贵妃娘娘受了好大的委屈，就足以让眉庄心神大乱，动了胎气。她的身体支撑不住，迅速地衰弱下去，难产，血崩，很快就到了弥留之际。
甄嬛一直守在她的旁边，反反复复地说明明眉姐姐你这和嬛儿约好了岁月从容，温和静好，要一同为对方数头上白发的，怎么能失约呢。
樱花一样的你，已经看不到明年的樱花了啊。
她低下头，用一种悲切却温柔的语调对眉庄说，对不起，是我害了你。你想要什么，我一定为你办到。
可惜回光返照过去后的眉庄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只是抬起手指了指书架上的诗经，甄嬛立刻去把那本书拿下来，开始给眉庄一章一章地读。
眉庄啊，从我们都很小的时候，你就喜欢诗三百，思无邪。
她从关雎开始读起，感觉到眉庄的手已经不可逆转地冰凉下去，读到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时，她感到眉庄的呼吸渐渐微弱了。
曾经是不是想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卿非视我国士无双，而是视我为知己，相濡以沫。
读到子衿时她忽然反应过来眉庄这些年来的心事，这件事，她藏在心里这么多年，只是自己一直误会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眉庄一直在等我开口啊。猛然明白过来的甄嬛在眉庄床边跪了下来，任自己眼泪横流，一遍遍重复着，眉庄，其实我一直喜欢你啊。可眉庄再听不到了。
清史稿记，惠贵妃沈氏薨后三年，果郡王侧福晋钮祜禄氏晋美人江采萍，封答应，居永寿宫偏殿。熹贵妃甚嘉许之，越拔擢为瑛贵人，赐居碎玉轩，居处遍植美人樱。帝薨，晋太嫔，常伴母后皇太后左右。
瑛太嫔温婉淑娴，诸太妃太嫔赞其颇得惠太妃之风。
成了太后的甄嬛去碎玉轩时，总是一袭朴素到泯然众人的青衣。采萍在屋门口等她。碎玉轩水磨粉墙衬得满宫粉白花朵阳光下琉璃般纯粹雪般洁净，她那样温温柔柔地，拿着一本诗经读着，从来不抱怨等的时间太长。
见过的人都说，她长得好像沈眉庄啊。
——Fin

后记：
我是不喜欢辫子戏的，但是嬛眉有种特殊的魔力，像风烟说的，初见不过是寻常，唯有细细品读，才觉出绵绵韵味。所以爱上了她们，愿意像年轻时那样，为她们熬夜码文，再累也是心甘情愿。
我是很爱古风的，为她们写一点文字，越写越发觉，自己已经被那个伶俐聪慧的嬛儿和那个温婉贤淑的眉姐姐迷住了。她们的感情，在肮脏的后宫里，那么纯洁不染尘埃。
其实总是想，或许眉庄的死，才是嬛儿从甄嬛变成钮祜禄甄嬛的关键。后宫葬送了眉庄，也是葬送了嬛儿心底最后一抹温情。从此，钮祜禄甄嬛化身罗刹，在通往权力顶峰的路上，神挡杀神，魔挡杀魔。
我不知道，眉庄能不能接受一个黑化的嬛儿，这对这个冰清玉洁的女子来说是痛苦的。所以我还是选择了让她离去，让嬛儿在她心里，永远是那个一袭青衣的颖慧少女，眉目间神采飞扬。
至于采萍是不是眉庄的替身，她的高升肯定是有着这个因素的。那么像眉姐姐的女子，嬛儿可能无动于衷吗？我觉得她会把跟眉姐姐所有的错过，所有的遗憾都集中补偿在这个女子身上，也是可以的。
但是就像我非常喜欢的，风烟提到过的一句话，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甄嬛会告诉江采萍，她很像沈眉庄，这是甄嬛高过雍正之处。而江采萍的接受，大家可以各种理解，或许是宫中度日艰难，她没有眉庄那种好玉宁折的坚持，而且这又不是什么大问题，她觉得不必要在意吧？
又或者，她在安慰一个心碎的女子？我说不清，请大家自己想象吧。
要等你先开口，那冬天才会走。
有时候，就是一个迟疑，两个人就错过了，再追不回来。
祭阳之殇于四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