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平：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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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院就在大街边，所以只要夜幕降临，街上的路灯弯弯曲曲点亮的时候，大院周围早已人声鼎沸，夏夜的小城，大院附近的路灯使它成了周围的中心。那时电视很少，人们在茶余饭后就是地上摆开棋盘，或者玩扑克牌，妇女们聚在灯下说着家长里短，我们小孩子的世界可丰富多了。我们在大院里捉迷藏，躲在煤仓里弄得一身乌黑，或者藏在鸡窝里惹得公鸡母鸡不得安宁，……还跟着院里的大孩子去河里扑腾，弄得浑身湿透，回来被大人打屁股……
要么到没有灯的暗处捉萤火虫，钻在草丛里，被蚊子咬得满身疙瘩；或者在路灯下捉跳来跳去的蛐蛐；玩丢手绢、跳橡皮筋、老鹰捉小鸡、还跑进县委大院去捉迷藏，结果被看门的光脑袋老头一通臭骂，我们愤怒中举起砖头砸坏过县委的玻璃，但那光头老眼昏花，所以我们溜之大吉。我们一晚上的收获总是一瓶子蛐蛐或萤火虫，睡觉的时候放在枕上香甜入梦。
那个年代，大院里只有两台黑白电视机，晓健家和黑蛋家。黑蛋家买得早，好像是十二寸的，放在炕头的柜子上。院里的男女老少都去看，我记得那时演的是一部电视连续剧《过年》。每天晚上，我们胡乱扒拉完一碗饭就去占着凳子，在等待着一场好戏的开场，大人们好像也按耐不住，媳妇让刷碗，却早早就溜了，大家聚在一起议论着昨天的情节，猜测着今天的故事，还把剧里的人物和自家比较。电视剧就在这样隆重的期盼中开了场，全场一下子静下来，人人都沉浸在一家黑白电视机带来的故事里，有时哄堂大笑，有时会有人掉眼泪，文化生活贫乏的年代，这台黑白电视机成了大院情感宣泄的载体。后来晓健家买了电视，彩虹家买了电视，……电视越来越多的时候，人们便分散着去看，后来家家都有了电视，大院里的人都在各家看，现在更不用说了，有了网络，传媒发达的时候，人们再也不用拥挤在一起去沟通情感了。可我总是怀念大院里的第一台黑白电视，第一次为电视中的故事留下的嬉笑怒骂，满满一屋子大院的男女老少，在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前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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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院也有过凄凉的故事。那一年小风的丈夫因为经济问题扔下小风一去不回头。留下小风带着七十余岁的母亲和两个十来岁的女儿。小风整天哭哭啼啼，大院里的人都去劝她：“男人嘛，等他明白了自己就回来了。”“你还有两个女儿呢！”……小风妈却是个刚强能干的老太太，里里外外替小风打理，没有男人的一个家照样鲜净，她在院子里腌蒜薹，拿着一把大刀，把蒜薹切成段，装满两大坛子；在院子里拆洗被子，缝被子缝棉衣做鞋；过年的时候择猪头、炸油食、蒸馒头……样样干得郎利，大院的媳妇都去帮忙，系着围裙，烧水和面，感觉大院象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小风妈二十几岁开始守寡，一手带大四个儿女，在我的记忆里，她常年都是一身白衣黑裤，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两个外孙女也拾掇得干净漂亮，和别的孩子一样穿花裙子，背新书包。十来年的光景，小风妈就凭小凤的几百块工资把家里安置得井井有条，两个外孙女也相继长大结婚，有了自己的幸福生活。我们离开大院十年后听说小凤的丈夫回来了，穷困潦倒地来找小风，十多年的风风雨雨抹平了小风心里的怨恨，小风收留了他，当他佝偻着背跟在小风身后去认两个女儿时，女儿们嘴上是埋怨的，心里也就原谅了他。一家人聚到了一起，小风妈却老了，直到她去世，一直穿着穿了一辈子的白衣黑裤，一尘不染。我又想起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白得透明的皮肤，清扫得纤尘不染的院落，每一个砖缝都少有灰尘。想起她挂得高高的一只竹篮，盛满了雪白的馒头，想起她养的一只猫，雪白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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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红是我们那所家属院里最漂亮的女子，我们五六岁时，九红大概十五六岁，刚刚长成的美人儿，自然备受关注，她那时好像在上高中，明眸皓齿，身材婀娜，走路恰似弱风扶柳，也因此被选去跳正月十五的莲花灯，十五之夜，月似银盘，九红身着桃红色绸缎衣裤，肌肤如玉，擦着淡淡的胭脂，那个年代没有化妆品，也没有整容术，天生丽质的九红在一轮明月和莲花灯的映衬下真是美若天仙。我们院里的小孩子那时觉得九红就是天下最美的女子了。美人都是有遗传基因的。九红的母亲据说年轻时就是个美人，比九红的父亲小了十余岁，她的父亲是母亲的裁缝师傅，后来日久生情，结为伉俪。凭着九红父亲的一手裁缝绝活，他们全家的生活殷实富足；看来在陈旧的年代，美貌的女子不都是红颜薄命。
美貌的女子大都早婚，九红的身后总是跟着三三两两的男子，尾随其后，欲罢不能，但九红总是拖着乌黑发亮，垂至腰际的长辫子迤逦而过，用睫毛下的余光对他们稍作停顿，旋即飘然而去，直到我被父母牵着手坐在灯火黯淡的剧院里听着没完没了的“咿咿呀呀”的剧目的时候，才看到美丽的九红在影影绰绰的暗影里和一个英俊的男子并肩而坐，剧情到了高潮的前奏，剧院里“梆梆”的三声想过，弦子突然暗哑又突然“唧”的一声响起的刹那，我不由自主又看到了前排的九红已经依偎在男子的肩头，剧院里飘起了淡淡的香烟和脂粉混合的味道……九红没上完高中就结婚了。美人儿总是蜂追蝶逐的，但九红婚后还算幸福，没有美人迟暮的凄凉，大院里九红住过的围满篱笆的院落里九红的母亲依然在清晨的炊烟里拿开冒着蒸汽的笼屉……九红出嫁了，母亲又添了白发，日子就在这样的反反复复中渐渐老去。九红出嫁了，就像月亮摘下来放在了家里，没有了天空的衬托，便没有光，没有韵，总有些淡淡的遗憾。现在的九红已是二十几岁孩子的母亲，但美人儿依然风韵犹存，她的美丽却留在了我们童年的记忆中。没有脂粉和化妆的年代，还有那个年代里才真正称得上的天生丽质，总让人怀念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