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三侠五义》在人物塑造方面，采用了“犯笔”这种高难技法，成功塑造了一批角色。从五个方面对比丁兆蕙、白玉堂两个人物，细致呈现用雷同描写塑造迥异人物的“犯笔”伎法，并从这个侧面展现《三侠五义》非凡的艺术成就。
关键词:
《三侠五义》;犯笔;丁兆蕙;白玉堂

金圣叹说有一种艺术手法叫作“犯”，即同中求异以示功力:“夫才子之文……必于本不相犯之
处，特特故自犯之，而后从而避之……而后天下之读吾文者，于是乎而观吾之才之笔矣”[1]《三侠五义》就擅用犯笔。该书塑造多组相犯人物，精彩莫过于白玉堂、丁兆蕙两位少年英雄之犯。故拟对比二人，以展示该书在人物塑造方面的成就。

一、皆善戏，然丁博笑，白邀泪
丁、白都喜欢搞恶作剧。《三侠五义》三十一回写丁耍人:丁想促成其妹与展昭的姻缘，他不明说，玩个阴招两头挑拨。可笑此二人，先被激得拔剑相寻，待碰头时一见倾心，方知中了诡计。三十二回急犯一笔，再写白耍人。白欲探穷书生颜查散的眼光气度，也不明说，玩了个阴招扮落魄酸丁。如附骨之瘤日日尾随，蹭吃蹭住痛宰颜生，见颜始终无怨无悔厚待自己，这才引为知己，非但在物质上加倍奉还，还拼了性命报答。两人同是恶作剧，但旨趣迥异。

(一)动机不同:丁找乐，白找死
丁耍展昭，纯粹为了找乐。丁有一部长长的恶作剧史。“从小儿兆蕙就淘气。庄前有卖吃食的
来，他吃了不给钱，抽身就走。少时卖吃食的等急了，在门前乱嚷。他便同哥哥兆兰一齐出来，叫卖吃食的厮认。那卖吃食的竟会认不出来是谁吃的。再不然，他弟兄二人倒替着吃了，也竟分不出是谁多吃，是谁少吃。必须卖吃的着急央告，他二人方把钱文付给，以博一笑而已”。[2]关键的句子是“以博一笑而已”。“以博一笑”点明丁搞恶作剧的动机是找乐儿，“而已”表示仅此无它，除了找乐毫无其它目的。同样，他耍妹子与展昭，也以欢笑退场落幕，[2]回轻喜剧路线如出一辙。
白耍颜生，是要找个值得自己为之去死的人。白这人有强烈的死亡欲。出点事便寻死，如比武输了立刻上吊。[2]没事找事都要寻死，比如不服展昭大名去东京挑战，见面后敌意全消，本该打道回府，但他居然没事找事，想“既到了东京，何不到皇宫内走走，略略施展施展……纵然罪犯天条，斧钱加身，也不枉我白玉堂虚生一世，哪怕从此倾生，也可以名传天下”，[2]纯粹是找死。从这几句夫子自道里，还能看出:其死亡欲源于要“名传天下”、“不枉我白玉堂虚生一世”的自我实现欲。既然死亡—某种符合社会价值观的死亡—能为存在赢得价值，个体就难免想设计、实践这种死亡。而“士为知己者死”就是种经典死法，观众们爱看爱鼓掌。也许正是为了成就经典，白在潜意识里准备猎捕一个知己来配戏。而他耍颜的动机便是要检验颜配称他的“知己”否?配成为他发泄死亡之欲的对象否?
(二)心态不同:丁戏我分明，白戏我不分
丁的戏剧边界很清晰。一方面，具有转换仪式。结束恶作剧时，丁会搞一些喻示情境转换的仪式，例如赔罪:“全是小弟之过。唯恐吾兄推诿，故用此诡计讴哄仁兄，望祈恕罪”。[2]另一方面，有转换行动。恶作剧的时候，丁总是扮演一个很没规矩的坏孩子，比如在展昭这个兄长加官长面前“嘻嘻笑笑，又是顽戏，又是刻薄，竟自放肆起来”。[2]一旦出了戏，立刻回归为现实角色，此时再面对展昭，该有的长幼尊卑、官民礼数……可谓分毫也不错。足见:对于戏剧情境与现实情境，丁区分得很清楚。
白的戏剧边界模糊得很。一方面，缺乏任何转换仪式。在白的恶作剧中，他以“金懋叔”的假身份去试探颜，本该在试出结果后揭示真相，以此终结戏剧进程。但白没有，试出结果后，他与颜生结拜，分手，重逢……始终没有退出金愈叔的角色。[2]另一方面，白也缺乏转换行动。在最初那场恶作剧中，白与颜的关系是平等的朋友兄弟，后来颜登科入仕，与白有了尊卑之别。白若返回现实情境，理当对颜执侍上之礼:称颜为大人，对颜俯首听命。但白没有，他照旧称颜为“兄”，对颜的话爱听不理……完全停留在当初的戏剧情境中，不能自拔。
(三)效果不同:丁必将呈现喜剧，白必将呈现悲剧
丁注定呈现喜剧。丁的生活圆满幸福，人间充满着他热爱的东西:仗义的朋友、和睦的亲人、有声有色的家族事业……，因此他是个快乐的人。他搞的小把戏自然也轻松快乐，绝不沉重。你看他买小吃是轻喜剧，向展昭提亲同样是轻喜剧……这么说吧:丁的戏就是一个快乐中转站，把他在生活中收获的幸福感，转换形式传递给身边的人。而这样的中转，必然生成一出出喜剧。
白注定呈现悲剧。如果说，丁眼里的世界是暖色的，甚至是糖果色的，那么白眼中的世界则是灰暗冰冷的:他被亲人孤独地遗留在世间，又被朋友无情地出卖给敌人。除了悲哀与失望，他还会诉说什么?所以他演绎的注定是悲剧。鉴于此公有“戏我不分”的毛病，所以这出悲剧又注定是场真实的人生悲剧。它纵有“美英雄三试颜查散”这样高度喜剧性的开场，也必然要滑向令人扼叹的结局。果然，在故事的尾声，不管智化、沈仲元、颜查散……谁出面阻止，都拦不住白像飞蛾扑火般一次次奔赴死亡，直至以壮烈的牺牲，为他自导自演的“士为知己者死”式英雄悲剧画下句号。这么说吧:悲剧对白来说，是他仅能呈现，执着呈现，且
最终必然呈现的东西。真是“注定”得一塌糊涂。
所以说丁、白玩恶作剧的情节看似雷同，其实不然。丁用喜剧妆点生活;白用悲剧置换人生

三、皆俊美，然丁富贵、白寒微
常言道:相由心生。人的形象气质，很大程度上是其心态的外化。从这个意义上说:写相也是写心。《三侠五义》透过丁、白之相写二人心态差异时，再次运用同中求异的“犯笔”:十三回借展昭视角写白相貌俊美;二十八至三十回又借展昭视角
写丁之俊美，看似雷同，实大不同。
(一)丁华美，白俗丽
小说中，不但在内容中写丁貌美，如“相貌英华”(二十九回)、“英华满面”(二十八回)等，还选用高格调的形式技法，来传达其华贵之气。技法，作为形式语言，同样具有一定内涵。自宋以后，文艺美学日益推崇简单质朴:“文到高处，只是朴淡意多，譬如不事粉华”，“品贵则简……简为文章尽境”(清刘大概《论文偶记》)。多推崇“简”(即白描一类的洗练陈述)为最佳文风类型。《三侠五义》写丁时，就选用白描技法:一不细描五官，二不赘述衣饰，三不渲染情态，仅用二十字概述，简单至极。既然简练被视为文法之高者，那么根据形式匹配内容的原则，以技法之高者所表现的，通常是身份之高者。
小说也写白外貌甚美，如“眉清目秀”(十三回)、“形容秀美”(三十一回)，但采用枪俗的写作技法，来彰显其俗丽。从《三侠五义》的文字看，作者但凡写白必用一副工细笔墨。每值此人出场，必繁琐交代其服饰的款式:“头戴”、“外穿”、“内衬”、“足登”、“手持”;及色彩:“大红”、“松绿”、“桃红”、“天蓝”、“泥金”、“藕色”……这一
摊浓艳色，加一股板拙劲，可谓用笔低俗。形式既有意味，那选用俗笔，当是要写俗人。
(二)丁娇柔，白英锐
丁内质柔和。《三侠五义》三十回写丁到家后，一改途中严肃，露出“娇痴”之态，还说他
“娇痴惯了”，可见丁最本真的气质便是“娇痴”。“娇”者软美可怜，是意态柔弱;“痴”者傻得可爱，是能力柔弱，都传达出一种甘怡无争之意。
白内质尖锐。《三侠五义》在三十三、三十七两回中，透过雨墨、颜查散两人的眼睛来观察白，这个双视角结构的观察结果并不错位，对白的定位聚焦在一个词上:“英雄气概”。“英”谓气概超过常人，“雄”谓能力超过常人，表达出一股争强好胜之心。
(三)丁优握，白穷酸
丁之形象气质，纯是一团富贵气化出。这一身华美气度，这一副娇柔情态，活脱脱是富贵乡中涵养出来。无争源自无欲，无欲源自无缺。故《三侠五义》明写其华丽娇柔，便是暗写其富贵来头。
白之形象气质，纯是一团寒酸气化出。一身花里胡哨如乞儿炫宝，一股争锋气势甚不甘人下，活脱脱是穷境、困境中逼将出来。争源于求，求源于缺少。故《三侠五义》明写其俗丽好胜，便是隐射其穷酸底子。

五、皆行侠，然丁稳重、白幼稚
《三侠五义》十三回写白夜盗赃银。二十九回又正犯一笔，写丁夜盗赃银。“两盗”视角相同:
都以展昭为观察者。情节亦极为相似:皆盗取恶人不义之财，以资助受他们欺凌的弱者。但基于相同事件所呈现的人物性格却截然不同。
(一)丁和平，白暴力
在丁的行动过程中，没人流血。丁行窃时，两次面对矛盾都采取和平方式来克服。第一次:主人不离开，他拿不到钱。如果暴力细胞发作，他可以亮出家伙劫财。但丁走和平路线，使出调虎离山计，巧布磷光制造火灾假象，把人引出屋子再下手。钱到手，丁又面临冲突:主人发现是虚惊后往回赶，丁的盗窃行为眼看要被撞破。普通人到这危急关头，怕都会亮刀唬人，或干脆杀出条血路。但丁没有，他再次选择走和平路线:吹灭屋里灯，迫使主人回头取火，赢得宝贵时间开窗溜走。冲突是催生暴力的温床，作者不但营造冲突，而且一再营造，竭力扩张暴力生成的可能性。俗话说“难能可贵”，越难办的事，办成越见决心。因此在高度催生暴力的情境下，丁的和平信念被彰显得益发坚定。
白碰到的问题与丁极为相似，但他采用暴力解决。首先白也面临“主人不走不好偷”的矛盾，其次他也决定用“调虎离山计”。和丁不同的是，他的调虎离山计是暴力血腥的:丁引人出屋靠的是磷光，白引人出屋靠的是血光。他上外头去制造一起流血事件，以此引人出屋，自己乘虚而入。这一错位，错位出白的特点来:白解决问题的方式偏暴力。
(二)丁理性，白过激
丁举止理性。一方面，丁行事合理。他得知郑家占去周家的产业，便从郑家偷走相当于产业价值的钱，剥夺其不当所得，堪称合情合理。另一方面，丁行事有节。他除了剥夺郑家的犯罪所得，未做进一步惩处。从法律视角来看，“剥夺不当所得”并非严厉的“惩罚性措施”，只是温和的“补偿性措施”。这种惩处温和而有节制。可见在行侠之时:丁有所为—为有理有节之事;有所不为—不为过激之举。若非理性之人，行事安能如此妥帖。
白行为过激。苦主跟白告状，只说苗秀放高利贷，从头到尾没提到苗妻参与作恶，那么他砍伤苗妻绝对属于祸延无辜的过激行为。从这个意义上说，即便白要让苗妻代夫受责，削其双耳也罚过于罪，是为过激。对白行侠时的过激性，《耳录》评得极直白:“这虽是苗家父子见财起意的报应，仔细想来，究竟白玉堂做事促狭刻毒。你要调他父子离厅，什么法子想不得，单单的把婆子耳朵削去，叫他成个残废之人!这也未免太过。”[2]
(三)丁成熟，白幼稚
丁的社会化程度高。我们平常所说的“成熟”，其实就是社会化程度高，能熟练运用社会规
则来指导行为。社会推崇和为贵，丁就处处避免流血;社会推崇理性节制，丁就把侠行得有理有节。丁能谙熟并良好地践行社会行为规范—这便是社会化程度高(即成熟)的表现。
白社会化不足。白在行动过程中所展现出的阴鹜、暴力、过激等心理偏差使我们认识至已:他主观上想主持正义，但客观行为却比恶霸更极端。经验心理学之父霍布斯有个著名观点:“邪恶的人是强大了的幼儿。”他认为:邪恶者所以邪恶，是因为人格没能完全社会化，故而像婴儿般缺乏节制能力。他还认为:家庭缺陷最容易促生恶棍。白显然就是这种人:一个孤儿，心态幼稚，行事极端。
所以你别看丁、白都行侠，且行侠时俱有机谋，但境界悬殊:丁的智慧，是随心所欲不逾矩的
大智慧;白只有小聪明，毫无大智慧。

六、小结
《三侠五义》有妙笔。
妙在写两样人全用一样笔。写此二人:皆俊美少年;皆耽游;皆任侠;皆暗器高手;皆善戏。相
“犯”无奇，奇在处处相“犯”。又妙在用一样笔写出两样人。写此二人:一人优裕幸福，心态健康，行事平和稳重，情态温文尔雅，旨趣清高绝俗;一人举目无亲，心态扭曲，行事偏激幼稚，性格争强好胜，旨趣恶俗。相异不难，难在色色不同俱从情节之雷同中见出。
犯中求异，是弄险也。大犯而求大异，是险绝矣!谈到此书的写作策略，还是用金圣叹的话来作结:“不辞险道，务臻妙境!”[4]

参考文献:
[1]金圣叹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第十一回回批[M]刀林乾，主编.金圣叹评点才子全集.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7:222.
[2]石玉昆三侠五义「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3]龙图耳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590.
[4]金圣叹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第六十一回夹批「M]刀林乾，主编.金圣叹评点才子全集.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7:1121.

作者大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