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整个村子的人都患有鼠疫，每家每户，病情有轻有重。这个不团结的村子，头一回这样统，一个个的都患了病。慢着——
我似乎算漏了一个人，北边师宅，前几日刚遗下了个男婴在集市，也不知那孩子如今怎么样了，会不会也和整村的人一个模样，还是，早已归了西？
“小娃娃，你跟我回去，好不好？”风里夹杂着阴间的刺骨，从四面八方前来，汇集在一个地方，用手去触一触，似乎都能明白，那势不可挡。孩子很小，被锦缎裹着，只是值钱，并不暖和。寒冷与孤独迫使孩子在风中抽噎，直到累了，哭不动了，就只能瑟瑟发抖。脸上，是涕泗横流，弥留的泪痕还有深有浅，好像是哭了很久了。
她看了看正在痉挛的孩子，心疼无比，皱着眉头，抱起他来，替他拢了拢锦缎，“你不说，我当你同意了。”
将他的额头靠近自己的脖颈，她眉头又锁得深了些，旋身离开了。
“你说说，我养你三年有余，一句‘师父’都不肯叫，真是让我怅然。唉，早知是个白眼狼，当初就该将你丢在外头。”她挎着药篮，在后院晒着药材。顿了顿手中的活儿，望着远处的梧桐，仿佛想到了那年冬天，不寻常的冷。回了神儿，挑起称，打着光儿看了看，“咦，怎么少了一钱梧桐叶？”
“在我这儿。”矮矮的个子，小小的人，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唉，不对，是个小小子。只是长得俊俏了些，有些迷人眼，“明明是娘，怎么非要叫师父？”
“娘？——怎么会是娘呢。”她接过他手里的药包，正想拆开，却愣了愣。似乎在等着他的回答。
“嘁，你说你是我师父，又说养我三余年，若不是娘，你可会这般待我？指不定怎么虐待我，譬如老王家雇用的那个小丫头，每每去瞧，都可……咳。你不让我叫你娘，是怕我问起爹吧？不必担心，我不会问的。”
哭笑不得。或许现在，也只有这个词，能说出她的纠结了。
见她摇摇头，不说话，小娃儿急了，鼓着嘴，握紧了拳，似乎是在考虑什么大事儿。
“那这样吧，我们各让一步，我…我叫你师娘，这下总行了吧？”半晌，他终于说出了斟酌许久的决定。她就一直站在那棵梧桐树前，手里还拿着药包，悠闲惬意的模样，一直都没变。对于他的所有话，她只是笑笑，并不表态。这可把他逼急了——跺了跺脚，带着哭腔儿，“我都这么让步了，你还想……”
“好。”她笑着隐去后面的话，转身拆药包，“臭小子，你给我来瞧瞧——这哪儿是梧桐叶，明明是杏花——”
“什么什么？噢……完了完了，我肯定是将那包梧桐叶当做杏花儿送给老王家的姑娘了，唉……诶哟，师娘，你别打我呀……”
“师娘……”
“我教你行医，不是让你救人，而是救自己。”她看着满身伤痕的他，冷下脸，却冷不下话。掰开手指头算算，这是多少日子，又从肩头溜走，化成雪白，窜到发中。她随着时光，变得陈旧，可他呢？还是一副不踏实的模样。一天到晚，离不开小娃儿性子。
“你再这样，让我怎么敢撒手。”
“沧儿不让师娘撒手……”
“沧儿，总有一天，你要飞的远远地，高高的，才能有本事，为师娘，在这莽莽厚土中，寻一方好处，把这副凄凉的骨头，好好安葬——”
“师娘……”
又是一个春日，师娘用她的眼泪，泣成了一曲无以伦比的繁花。我仿佛，能看到她的嘴中化出的温柔，也随着苍凉的氛围，下了一场杏花雨。
一切，都如那年三岁，在院子里头，同师娘嬉戏耍赖。
师娘告诉我，我真不是她的儿子，我出生的地方，包含着美轮美奂。那里的花，胜过一切，甚至比整个长安加起来，还要美过百倍。
恰巧，我出生的那年，寸草不生，本该遍地的荟萃，也不见了。我回到那个村子，似乎跟师娘说的，没什么差别，只是我觉得……
还是那天的花儿，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