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薇儿将满满一碗蔬菜粥捧在手上，走向了自家的地下室。
“妈妈，晚饭做好了。”艾薇儿敲响了小小的钢铁门。
木板吱呀一声，门缝内溢出纯净却又单调的电子光线。妈妈探出头来，深深的蓝色光将她憔悴的脸部，凹陷的眼窝、脸颊照射得更加明显。
看见这可以联想到干尸的面颊，艾薇儿心头一紧：“妈妈，你又忘了吃饭了。”
“啊……谢谢！”妈妈接过蔬菜粥，笑脸上的皱纹很是清晰。
自从爸爸这个重要的家庭经济来源离开之后，整个家庭的重担就落在了妈妈的身上，即使家里享有着军方的抚恤金，却依旧不是长久之策。为了补贴家用，妈妈肩负着过去两个人的工作量，即使回到家里依旧没法闲着，还要四处接受机械电路设计的零活儿，工作的时间比过去延长了4个小时。
而懂事的小艾薇儿，在父亲离去后更加努力地学习着，获得了学校的最高奖学金，还算是减免了一年的学费。并且，她主动学会了各项家务，烹饪、洗衣、打扫、买菜，忽略年龄，基本上是个合格的家庭主妇了。
即使母女俩如此的努力，依旧没能让家中的萧瑟有太大改观。在如今和卡勒特愈演愈烈的局部战争时期，经济上的不景气，使得家中的负担愈加沉重，艾薇儿的食材采购单，也就剧烈地“瘦身”了。

沉重的工作量，让妈妈在一年内迅速地老去。面颊消瘦，使得眼球看起来有些突出、近视加重，让她看起来目光空洞。人们总以为妈妈是个45岁的妇人，这可比真实年龄整整大了10岁啊。
艾薇儿呆呆地望着妈妈，看她如同枯枝一样的手指死死捧着饭碗，看她对着一碗最廉价的蔬菜粥狼吞虎咽的模样。心中透出无尽的酸楚。
“要不，我明天‘节食减肥’吧？买点儿肉末，再买个鸡蛋，给妈妈做一份肉末炖蛋？”艾薇儿不忍看下去，转身的同时这样规划着。说白了，实际上就是自己绝食一天。

“艾薇儿。过来一下。”妈妈叫住了女儿，语气中透露出一种，从没透露过的，混有凄然的疲惫。
艾薇儿惊讶地回过头，她从没听过妈妈这般语气。这语气中，凄然与疲惫皆有，却皆那般沉重。
艾薇儿不知如何回应，只能痴痴地望着妈妈。
妈妈随手将厚厚一叠演算稿纸丢在桌上，任它散落开来，分不清次序。这在过去也是不敢想的，因为这稿纸上毕竟记录有她倾注了十年青春心血的“G系列外沿设备”的内容啊。
“我放弃了。”妈妈抓了抓一头干枯的长发，最后一次凝望了一下身后的设备。

按照外行人看，如此精妙而宏伟的设备，交付到任何人手里，都难以得到“放弃”的答复吧？因为这台有着人类男性外形之美的设备，哪怕仅从艺术品角度来看，都是那样完美。
可是今天，这台设备的创造者，艾薇儿的妈妈，却如此轻言“放弃”。
“妈妈？”艾薇儿更加不知所措。
妈妈苦笑着，嘲笑、挖苦，甚至侮辱着自己：
“‘机械之心谬论’不是么？现在全天界的人，只要谈起佩拉·维恩先生，就肯定会谈起我，卢兰朵·派欧。就像谈起马戏团，就一定会谈起那哗众取宠的小丑！
我这十年……都干了些什么？真的就像小丑一样？向观众毫无意义的耍宝，或是……卖丑？”
妈妈的声音越来越大，哭笑混杂，时而像笑，时而像哭。
“妈妈？”担心妈妈的情绪会激化，桌上还留有锐利的钢笔，艾薇儿紧张地走上前一步。

“妈妈，是不是又有什么人在否定你的研究？又在说你是什么‘机械之心’了？”艾薇儿心中又浮现起前些年，那场糟糕透了的机械学交流会，那群道貌岸然的“业界泰斗”的嘴脸，不由得怒由心生。
妈妈一手撑住沉重的脑袋，无力地摇动着：“不是他人对我的否定。是机械学对我的否定。我不会为任何人的否定而低头，但……但当我明白自己逻辑上的漏洞之时……一切的坚持都是无意义的了。”
“怎么会无意义？妈妈的这项研究，必然可以使全天界的机械学理论发生革命性变化的！妈妈付出了这么多的努力，尝尽了这么多的苦，受到这么多不公正的待遇，却还是坚持了10年之久。怎么会无意义？”艾薇儿一步走到母亲面前，竭力地反驳着。
“机械学原理，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努力而发生改变，它是不变的定律。即使我再过努力，但只要我的方向错了，我的逻辑错了，我就……彻底错了。
我企图否定‘GTT电桥定律’，来推翻‘G系列外沿不能原理’。但是我如今才发现，我论证时的数值，根本不在定义域之中啊……我的思路，根本就是……错误的！”
原来，妈妈的冷静，是机械师的冷静，妈妈的冲动，也将是机械师的冲动。再大的情绪波动，必定控制在逻辑的之间。她今日如此之痛苦，也必然是察觉到自己研究思路上，那足以撼动整套理论的破绽才造成的。
如果逻辑分析告诉她：她也许是对的，那么她会像机器一样永不停止研究。
但如果逻辑告诉她：她是错的，那么……一切就终止了，再炽烈的情感也必须阻止。
果然人们都说：“科学家其实是最虔诚的教徒。”因为他们心里的“神”，就是逻辑，就是科学。

“艾薇儿。”出于对逻辑的绝对认同，妈妈坚持着。
“妈妈！”出于对母亲的绝对认同，艾薇儿也坚持着。
“明天，拆了它。它里面的许多元件，卖给废品收购站，应该能卖不少钱吧？”妈妈用手撑住虚弱的双腿，艰难地站起身来。
妈妈缓缓走向那缺少心脏的钢铁巨人。手伸入口袋中，掏出了一个全身漆黑，形态类似于钥匙的电子器件。
“黑钥匙！”艾薇儿惊呼出声。

黑钥匙，天界机械师们心目中最为残忍的发明，对他们来说，即使是最冷酷的战争机器都没有这小小的钥匙来的残忍。
这种为了防止科研机密成果泄露而设计的装置，一般用于销毁机械科研失败品。只要将“黑钥匙”接入失败品的电路，短短2秒内，所有电容将因高压击穿，所有电阻将因短路烧毁，电路熔断，电路板材随之熔化。绝不给科研间谍丝毫施展空间，也绝不给机械师半点儿留恋的余地。
是啊，有的时候，科学研究中毫无人情可言：错误的理论，失败的成果，就毫无价值。

“妈妈！”艾薇儿扑上前去，一把抓住妈妈的手腕。
“别再报以侥幸心理了，它早没了科研价值。”妈妈坚持加力，想要将黑钥匙插入钢铁巨人的身体。
“不！妈妈！我只是……我只是想要它作为一个生日礼物！”这句话，总算让妈妈停住了动作。
艾薇儿嘴角抽搐，望着钢铁巨人那伟岸的身形，久久不能移开视线：“妈妈。这机器的外形，你是按照爸爸的身材造的吧？”
“……是的。”即使很不情愿，怕自己陷入留恋中无法自拔，但妈妈还是承认了自己的初衷。
艾薇儿的嘴角形状逐渐柔和起来，好像眼前看着的不是钢铁巨人，而是自己的爸爸。

“后天是我的生日，爸爸每年都会陪我过生日的。我想要一个爸爸陪我，好么？”艾薇儿最后一次祈求自己的母亲，小手搭在巨人的拳头上，俨然是在拉着父亲的手。
妈妈不说话，只是拿着黑钥匙的手，无力地放下。可不是嘛，丈夫就是这样的人，一个不受逻辑裁决的人，机械师的丈夫也不例外。
妈妈的面色再次柔和起来：“明天，老地方，看蒲公英。”
“嗯！”
母女二人默契地相视在一起，以父亲、丈夫这一人物为契机，终于达成了共识。
……
…
.

还是那片蒲公英田，还是那片与天相接的幽蓝，妈妈和女儿，坐在台阶上。凝视着，如往年一样绚烂的盛开，进行着，没有往年完整的对话。
“妈妈，蒲公英开了。”
“是啊，开了……”
“……”
“……”
是啊，开了，但爸爸回不来了。花开花谢，只隔一季轮回，人死人生，却隔着阴阳天堑。

妈妈察觉到了女儿的失落，女儿察觉到了妈妈的孤苦。依偎着的两人都想分散对方的注意，引向快乐的回忆。于是，两人开开心心地干了一件让艾薇儿现在想想愚蠢透了的事情。
“妈妈，你看，是爸爸！”女儿指着蒲公英丛中，那条空荡荡的小田埂。
“是啊！真的是爸爸！”妈妈应和道，佯装兴奋地喊道。
“他穿的海军军装真好看！”女儿继续描述着，好像真的看见了爸爸一样。
“是啊，艾薇儿你看，爸爸身上好多勋章呢！”妈妈也卖力地陪同演出。
你一句我一句，母女俩快乐的一来一往，自娱自乐，乐此不疲地比划着，比划着那压根不会来什么人的地平线。
压根不会来什么人？
好像……不是。

天地一色的纯净幽蓝之间，还是出现了一缕杂色。妈妈和女儿猛地停下了动作，止住了言语，甚至屏住了呼吸。
无暇的蓝色之中出现杂色，这和爸爸回家时的场景是一模一样的啊：他那纯白的军装也会突然浮现于蓝色之中。
母女二人心中在震颤，久久凝视着远处的杂色，心中快速想象着任何可能的情况。可是，纵使她俩再怎么想象，也不会想到真实的结局：
那杂色似乎不是白色，相反是一点漆黑。

艾薇儿紧盯着那黑点，目睹它的变化全过程。
那黑点扩大着，起初扩大的很慢，仿佛是个长不大的黑豆。但没过几秒，黑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接近，个头随之扩大，形态也清晰起来：那是一种长着两只翅膀的，浑身漆黑的物体，像是一只黑翼巨鹰。但，它的翅膀并不扑腾。
那东西的形态刚刚成型，一股巨大而刺耳的噪音迎头威压了下来。极端尖锐的空气鸣响，伴随着澎湃的机械引擎声，几乎撕裂了艾薇儿的耳膜。
母女俩本能地堵住耳朵，蹲在地上动弹不得。等声音渐渐减弱时，那“巨鹰”早已飞过她俩的身后，飞到了丹德拉锡提城的正上空。
“飞机？”艾薇儿先了开口，凝视着所谓的“巨鹰”惊讶地叹道。那飞机，实在是太大了，准确说是因为这架飞机离自己太近了，她从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过一架飞机。
如此近距离观察飞行中的飞机，这样的经历，对于一个小姑娘来说，还是挺刺激的不是么？
……
绝不是！

第二声，几乎撕裂她耳膜的声音。是爆炸。
飞机上似乎落下了什么东西，看不清形状，只能感觉到丹德拉锡提的土地震颤了一下，巨响就传来了。即使爆点离她有近千米之远，她依旧能感到自己胸腔内的器官明显的上下一晃。
容不得她呆若木鸡，火球早已裹挟浓黑烟而起。
丹德拉锡提的宁静彻底不见了，城市上空盘旋着凄厉的防空警报，和不知何时跟进而来的，更多的，铺天盖地的“黑鸟”。
即使到了今天，艾薇儿依旧愿意相信，那天盘旋在家乡天空中的不是轰炸机，是死神饲养的黑渡鸦。

“躲地下室去！”妈妈拉着女儿的手臂，发疯一样拖着她往家里跑，一边发疯地大叫着。
原来……人被气浪掀飞了之后，摔在墙上会被拍成肉饼样的血花啊……
原来……飞来的铁片，是可以将人拦腰截断的啊……
原来……人被截断之后，是能继续爬行一会儿才会死去的啊……
原来……爆炸的火光之中，是能飞出那么多断手指的啊……
这天，小艾薇儿学到了很多东西，很多书上学不到的东西。
这，这哪里是一个孩子应该学的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