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从前面所举引的《曹溪渔隐丛话》中的一则记叙来看,蒲传正所提出的“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二句词中的“年少”两字,就其上下文来看,其所指自应是在“长亭路’送别之地,“抛人”而“去”的“年少”的情郎,这种意思本是明白可见的,可是晏几道却引用了白居易之“富贵不来年少去”二句诗中的“年少”,从文字表面上的相同,而把“年少”情郎之“年少”,比附为“年少”光阴之“年少”,其为牵强附会之说,自不待言。至于晏几道之所以要用这种比附的说法来为他父亲晏殊所写的小词做辩护,主要当然乃是由于如我们在前面举引《东轩笔录》时所提出的当时士大夫之观念,认为做宰相之晏殊不该写作这一类淫靡之“郑声”的缘故。而谁知这种强辩之言,却竟然为后世之词学家之欲以比兴寄托说词者,开启了一条极为方便的途径。清代常州词派的张惠言,可以说就是以此种方式说词的一个集大成的人物。面此种说词方式一方面虽不免有牵强比附之弊,可是另一方面却有时也果然可以探触到小词中一种幽微深隐的意统,因此如何判断此种说词方式之利弊,自然就成为了词学中之一项重大的问题。其次,我们再看前面所举引的《画漫录》中的一则记叙。关于晏殊与柳永词的“雅”“俗”之别,前人可以说是早有定论,即如王灼在其《碧鸡漫志》中,即曾称美晏词,谓其“风流蕴藉,一时莫及,而温润秀洁亦无其比。”又曾批评柳词,谓其“浅近卑俗,自成一体,••一予尝以比都下富儿,虽脱村野,而声态可憎。”可见词是确有雅俗之别的,于是南宋的词学家张炎遂倡言“清空骚雅”,提出了重视“雅词”的说法。而一意以“雅”为标傍的词论,至清代浙派词人之末流,乃又不免往往流入于浮薄空疏,于是晚清之王国维乃又提出了“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之说,因此如何判断和衡量词之雅郑优劣,自然也就成为了词学中之一项重大问题。最后,我们再看前面所举引的《冷斋夜话》中的一则记叙,黄山谷所提出的“空中语”之说,虽然只是为了替自己写作小词所做的强辩之言,但这种说法却实在一方面既显示了早期的小词之所以不同于“言志”之诗的一种特殊性质,另一方面也显示了早期的士大夫们当其写作小词时,在摆脱了“言志”之用心以后的一种轻松解放的感悄心态。不过,词在演进中并不能长久停留在早期的小词的阶段,因此我在1987年所写的《对传统词学与王国维词论在西方理论之观照中的反思》一篇长文中,遂曾尝试把词之演进分为了“歌辞之词”、“诗化之词”与“赋化之词”三个不同的阶段。早期的小词,原是文士们为当日所流行的乐曲而填写的供歌唱的歌辞,这一类“歌辞之词”,作者在写作时既本无“言志”之用心,因此黄山谷乃称之为“空中语”,这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如我在《传统词学》一文中所言,这类本无“言志”之用心的作品,有时却反而因作者的轻松解放的写作心态,而于无意中流露了作者潜意识中的某种深微幽隐的心灵之本质,面因此也就形成了小词中之佳作的一种要眇深微的特美。其后这类歌辞之词既逐渐“诗化”和“赋化”,作者遂不仅在作词时有了抒情言志的用心,而且还逐渐有了安排和勾勒的反思,那么在这种演进之中,后期的“诗化”与“赋化”之词,是否仍应保持早期“歌辞之词”的特美?以及对“空中语”所形成的词之特质与特美,究竟应该怎样加以理解和衡量?这些当然也都是词学中的一些重大间题。透过上面的叙述,我们已可清楚地看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中国早期的词学原是由于当日士大夫们对此种文体之困惑面在强辞辩解之说中发展起来的。这种现象之形成,私意以为主要盖皆由于早期之小词乃大多属于艳歌之性质,而中国的士大夫们则因长久被拘束于伦理道德的限制之中,因此遂一直无人敢于正式面对小词中所叙写的美女与爱情之内容,对其意义与价值做出正面的肯定性的探讨,这实在应该是使得中国之词学,从一开始就在困惑与争议中被陷人了扭曲的强辩之说中的一个主要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