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有脚步声，在有些古旧的木质走廊上走过去。一连串的“咯”、“咯”，是木屐叩击的声音。
“那么，骸少爷，时间不早了。”将骸的外衣上褶皱拉好，女人站起来，低眉垂目，一脸恭敬的态度。
骸笑了笑，用扯动嘴角的表情，然后慢慢的向着门口走过去。木屐和地板叩击的声音就是“咯”、“咯”的声响，和外面走过去的脚步声并没有分别。似乎很平缓，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
“骸少爷，路上小心。”女人在骸拉开的门的时候突然抬头。骸转过头，正好看到她的脸上都是阳光的痕迹，眼睛半眯着，嘴唇紧紧的抿着。秀丽的脸颊上有着一种病态的惨白。
骸又想笑，于是他笑了出来。点点头，跨步出去。
“我知道了，母亲。”
他背后是突然响起来的哭声。很低很轻的声音。骸知道她正用手死死的掩住自己的嘴巴，尽力不让一丝的声响泄露出来。骸还知道，她现在一定全身颤抖，一脸的绝望。
这是最后一次能够如此的称呼她了。骸想。
走廊下现在匍匐着两个男子，骸走出来的时候，他们两个人都抬起头，很大声的称呼：“骸少爷，请上路吧。”
他们的态度很恭敬，卑微的恭敬。但骸却觉得他们两个眼中有着刺骨的笑意。
这或许也是最后一次看到阳光了吧。因为自己可能马上就要死了。
骸再次扯了扯嘴角，用那种很轻柔的声音说带路。而这一次，哭声似乎变大了一点，骸却并没有回头。

云雀完全不知道这里是哪里。确切的说，他实际上从一周前就完全不知道自己走到什么地方了。
这是山，很大很大的山。连绵起伏的山岭，一眼望不到边的绿意。从山顶望下去，是另一个山岭的山脚。
不过，云雀并没有为自己食物的缺乏而丧失希望。荒野之中倒是有不少可以入口的野果草叶，偶尔倒也有些小兔子窜出来，让人能够饱腹。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云雀突然发现小动物变得越来越少，而野果也稀少到让人无法填饱肚子的境地。而当云雀站在一条小路前面时，身边的山林只有连绵的巨木了。
只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的小路，青绿色的藤蔓在巨木上纠缠着，从树枝间交织起来，结成一张巨大的网，连阳光都遮蔽起来了。
有路，有人家。有人家，既有饭食。
落魄的武士扶了一把自己腰间的武器，迅速在脑海中推导出这样一个结论，然后愉快的沿着小路向前走去。在他的身后一块破旧的石碑被藤蔓掩盖住上面的字迹，只隐隐能看到一个“禁”字。
云雀并没有走出去多远，然后他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声，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人尖利的惨叫声。那声音穿透似的直刺而来，扎的云雀耳鼓都一阵的生疼。
前面是路，后面也是路。脚踩出来的崎岖的小路。嘶吼声和惨叫声都在蓦然间消失了，只余下一种怪异的回音在山谷中回荡不休。
这是乱世。疯狂的乱世。
这个世界上有穷人，有富人。这个世界上有高高在上的将军，也有落魄潦倒的武士。而在这些之外，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禁忌的生物。它们食人，他们享受鲜血和惨叫，他们在乱世中享受人类的血肉。
乱世中的人畏惧的称呼这种生物：鬼。
云雀见过鬼。那是一种很狰狞很丑陋，而且似乎毫无理智的生物。它们扭曲的像是随便拼合的破布娃娃，但是他们的力量和速度却出乎意料的强悍。云雀的爱刀小卷就在和上一个鬼的拼杀中折断了。
那是一场很长的战斗，杀掉鬼之后，云雀整整睡了三天。不过，如果无法杀掉的话，可能自己就永远无法醒过来了吧。
现在，路的尽头显然又是一只这样的生物，而云雀扶了扶刀，轻轻叹息了一声，又再次向前走去。
武士在战斗的路上是不能回头的，云雀想着。这是宿命。而那，不过是一只鬼而已。
转过一道山壁后，云雀看到了小路的尽头。那是一个小小的山坳，片草不生，土地是一种怪异的黑色，而在山坳的中央有着破散的结界封印和三个躺着的人。
黑色的泥土似乎被血渗透了，走近就能闻到腥臭的血味扑鼻而来。云雀捏着鼻子走上前，仔细的查看着三个人的伤势。
第一个人脖子被扯掉了半个，没救了。第二个人心脏没有了，没救了。第三个是个靛发的俊秀少年，他的腹部开了一个拳头大的洞，显然也没救了。
云雀的眼睛很长时间落在那个少年的脸上。看到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有一种微微心悸的感觉。
那是一个有着清秀脸的少年。苍白的肤色，长长的睫毛，左脸颊似乎有着血污，但是却不形狰狞。看着他的脸颊，看着他显得些许纤细的身躯，看着他小腹的伤痕，云雀却觉得胸口开始微微的胀痛起来。这是一种云雀无法形容的心情，但是看到他却让云雀觉得自己的心里多了一些放不下的东西。
云雀做了一件自己也没有想到的事情。他走上去，然后撕碎了自己的外套缠住少年的伤痕。
那个少年的身体已经开始变得冰凉了，云雀已经听不到他的呼吸和心跳声音。腹部的伤口现在只渗出很少的鲜血。这是死亡才带来的征兆。
云雀知道他死了，很彻底的死了。但是云雀还是很小心的包好少年的伤口，动作小心的似乎怕碰痛他一点。而在包扎结束后，云雀看着少年的脸颊，在他的唇上烙下一个淡淡的吻。
他死了。唇很凉，却很柔软。
然后云雀回过头开始准备用自己的长剑在地上挖一个很大的坑。长剑浮萍是云雀的宝贝，每天都在擦拭，保养，而现在，云雀却在用他们挖土。
他要给那个少年一个华丽的坟墓，然后埋葬掉自己一瞬间的心动。
自始至终，云雀再也没有看上一眼另外那两具尸体。
黑色的土地，很硬。刀剑触在上面甚至有着金戈交鸣的悲声。这让云雀第一次挖坑的尝试很快停滞。当落魄武士望着黑土，皱眉想着自己要怎么在日落前挖出一个大坑的时候，他听到背后有一个轻柔的声音开口：“你是谁？”
云雀猛地回头，看到的是那个死去的少年坐在那个望着他。那少年有着一双红蓝异色的充满好奇的眼睛，而现在他的脸上是妖媚到让四大美女都失色的微笑。
云雀的眼光从他的脸上挪到他的小腹上，然后看到他腹部自己包扎的衣服已经被血浸的鲜红。

二
那个少年叫骸，是个阴阳师。死去的两个人是他的随从。
挖坑并没有继续下去。那两具尸体最后被火焰化为两团焦炭。骸的眼睛一直看着火光，他的脸颊上似乎凝固着一层淡淡的微笑。云雀觉得那很动人，但是看了却又很心痛。那笑容太空洞，缺少了太多的东西。
然后，武士和阴阳师，上路了。
下山的路并不长，至少在日落的时候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小镇上。云雀在路上问过骸要不要回家，而阴阳师带着淡淡的笑容回答：“对不起，我没有家了。”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现在的我是骸，只是骸，没有姓氏。”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他不想说，云雀绝对不会让他说。所以云雀笑了笑，然后握紧少年的手，那手指细长，手心冰冷但是柔软。
云雀是个落魄的穷武士，但是骸却应该出身于好人家。从那身华贵衣料的和服中拿出一个小包，银元叮叮响着唱起歌来。
骸将钱全部都给了云雀，而云雀马上去买了食物，绷带和药物。
骸看着绷带的时候笑了，然后说不需要。再看着食物的时候他似乎眼神明亮了起来，但是瞬间就黯淡下去。少年坐在床上，头微低下说：“对不起，我不需要。”
云雀看着他，烛光并不明亮，但是却在他靛发的尖端跳跃着淡淡的紫色。
有的事情，即使打算逃避也会一次次被现实击碎了伪装。骸没有拿起食物，也没有任何伤感。他垂着头绞着手指，只是说话冷淡的口气让云雀觉得他在给自己出一个难题。
“对不起，我已经死了。”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也没有温度。腹部的伤口在包扎的时候能看到青白色的内脏。而现在，云雀的目光再次停在他腹部那个被鲜血渗透的破布上面。
“那东西太脏了，你需要换一下绷带。”
云雀并不打算解释太多。这一切在带他上路的时候就已经很清楚了。他已经死了，死的不能再死了。
现在的骸，是鬼。
骸的手指还在绞动着，骨节因为用力而显得发白。他抬起头，眼睛在烛光下闪闪发亮：“我会吃掉你的。”
而云雀在骸的身前，半跪下来，小心的揭开他身上的碎布。
伤口依然狰狞的翻开着。发白的肉和依然新鲜的血液粘在布条上，在云雀的扯动着被拉开。然后云雀又看到了那青白的内脏，在他的腹中。
骸的手搭在云雀的肩膀上，云雀动作停下来，而他的指甲却刺进了云雀的肩膀。然后剑士抬起头，看着少年的眼睛的光芒表示歉意：“弄痛你了吗？”
骸没有回答。手指在云雀的肩膀上更紧了一点。他嘴角依然带着笑容，只是那光芒闪动一下，垂落下来。云雀直觉的闭眼之后，一滴冰冷的液体落在自己的脸颊上。
“死人是不会痛的。”云雀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他还在笑，嘴角扬起，眼睛眯起，但是现在却是泪流满面。
“或许是这样吧。”云雀如是回答。然后他低下头，继续小心翼翼的包扎着骸的伤口。撕掉碎布，用净水清理伤口。上药，看到药被鲜血冲开就涂上厚厚的一层然后用绷带压住。绷带一圈一圈的缠在骸的伤口上，很巧妙的将那个拳头大小的洞口盖住。
全部做完之后，云雀拍了拍手抬起头，对骸露出满意的微笑：“很完美，只要不剧烈运动就不会撕裂的更厉害。”
云雀抬起头的时候，那光芒又再次落下来。然后打在云雀的脸颊上，又顺着脸颊流下去划过了唇边。然后云雀舔了舔嘴唇，也将那冰冷微咸的液体一起带入口中。
然后，骸突然哭起来。就像是刚出世的孩子那样毫不掩饰的哭起来。他的脸上没有维持着那个虚假的微笑。他直接扑在云雀的怀里，将自己的身体完全埋在那个不太宽广的胸膛中。
“原来……死人也会有眼泪。”骸哽咽的说这句话。在咽喉中溢出一段咯咯的尖锐的笑声。
云雀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拍着骸的背脊。靛发的少年身形太单薄，手臂可以很简单的环绕过来。但是，所触的肌肤却都冰凉刺骨。
而且，还带着颤抖。
那不是轻微的压抑的颤抖，骸在云雀的怀里全身抖得似乎是筛筛子，牙齿格格的撞击不停。轻柔的嗓音因为大哭而变得嘶哑起来，但是他却不打算停下来。或者说，他似乎以前从来没有如此的放恣的大声哭泣过，哭的毫无形象。
“对不起。……我是骸。……对不起。”他在云雀的怀里断断续续意义不明的道歉着，而云雀眼睛望着燃烧的蜡烛。手臂却渐渐的收紧，即使怀中的躯体冰凉骇人。

三
云雀从街道上走回来的时候，骸依然还在沉沉的睡着。武士推开窗子，看了看偏西的夕阳。
而一辆马车从石板路上碾过，白色绢花装饰的马车被破败的街道衬出一种萧瑟的寒意。
这个镇子很小，有钱人也不多，但是有钱又是阴阳师世家的却只有一户。而偏偏这户人家的一个庶出的少爷刚刚重病而死。
那病据说是肺痨，只有男孩的母亲见过他最后一面。而云雀今天下午见到了那个死去的男孩的母亲，一个容貌秀丽，脸色却惨白的女人。她的眼神似乎无意识的总在人群中搜寻着，似乎在找什么，却毫无期待。
云雀决定明天一早叫醒骸然后离开这个镇子。这个念头在他从人群后转身就已经坚定的扎根在脑海中了。
骸柔软的靛发略长的散落在枕畔，脸色显得青白，但是却很恬静。云雀走在床边看着他的睡脸然后笑了，他想了想，低头下去，轻轻的吻了少年的唇。
一个很浅的吻。唇和唇相触，然后分开。云雀闭着眼，让那一触的柔软感觉在自己心中慢慢的晕开。而这却错过了骸僵硬一下的表情。少年眯起眼睛，悄悄的瞄了一眼云雀，然后马上闭起眼来，睫毛却依然在轻轻的抖动着。
云雀睡着之后不久，骸就“醒”了过来。他爬起来，在月色下看着云雀沉睡的脸，神色复杂。然后他想了想，站起身推开门走出去。回手掩住的门在他的身后发出轻微的“吱”。然后将月色投进来影子截断。
这是一个平静的有些乏味的夜晚。而当公鸡的啼鸣终于惊醒白昼时，小旅馆中两个人已经换好了衣服，准备上路了。
云雀依旧是那个落魄潦倒的武士，一件粗布的外套随意的披在肩头。而俊秀的阴阳师贵公子现在变成一个衣着朴素的少年。和服的衣襟很巧妙的遮挡了他的腹部。
“走了。”骸说。昨天的痛哭并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什么痕迹。那少年还是闪动着一双异色眼睛，而脸颊上带着一抹温暖的微笑。
小镇似乎是从噩梦中惊醒了，总带些战栗的不安。云雀看着那些蜷缩在角落中的乞丐孩子，微微的皱了皱眉头。
“骸，你没有办法的。”现在是乱世啊，而乱世中的百姓，是其中最无辜的存在。一场战乱，多少人会颠沛流离，成为卑微的乞丐。这些人，已经超出能够挽救的能力了，而银元，却不过是只有一袋。
“我知道，但是……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吧？”那是骸理所当然的感慨。
少年笑眯眯的捏着一枚银币蹲下去。云雀想着他的伤口又会裂开了。而骸却带着微笑，将银币放下一个小乞丐的手里。
“请您行行好吧。”
“请行行好吧。”
就似乎被一滴水落入滚沸的油中。那些连身体都僵硬着的乞丐突然伸着手围拢过来。他们瞪着希祈的眼睛，那些枯瘦的手指却都向着骸伸过去。
然后，在云雀将骸从人群中拉出来之前，一个尖锐的声音突然穿透的响起来。
“鬼，他是鬼！他会吃掉我们的！”
那些祈求的声音似乎被勒住咽喉般的消失了。然后骸有些惶恐的在安静的人群中抬起眼来。
“他是骸，他是六道家的少爷，他已经死了！六道家给他举行了葬礼了，他现在是鬼！他会吃掉我们的！”
那个一个瘦弱的小乞丐喊出来的。他尖锐的声音在街道上穿梭着，似乎带起一串空荡的回音。
“鬼！滚！”银币丢在骸的眼睛上。那双总是闪动璀璨的异色眼眸一瞬间黯淡下去。
“滚，滚！”
“鬼，去死，去死！”
“就是鬼吃掉了我的女儿。”
乞丐们尖锐的嗓音一浪浪的拍过来，然后石块丢过来，拳头打上来。骸的身形似乎被怒吼声淹没了一样。
云雀抓着骸的肩膀，只觉得那冰冷的身体微微的颤抖着。然后他想也不想的将骸抱在怀里。
石块重重的丢上来，砸在肩头，手臂上，都带起钝钝的痛楚。一颗尖锐的石头砸到额头上，云雀皱了皱眉，然后眼睛被一道落下红色的液体掩住。
“鬼，滚出去！”数不清的拳头厮打上来，云雀紧紧的抱着骸，阻挡着那些失去理智的乞丐们。
他大概也很疼吧。云雀想着。即使，鬼已经没有疼痛的感觉了。
等到两个人从人群中逃出来，云雀已经是遍体鳞伤了。虽然没有伤到筋骨，但是石块，瓦砾却在身上早就了一些看似狰狞的伤痕。
和血。
骸在云雀的怀里一直没有挣扎过，云雀将他放下来的时候，少年依然低着头。然后云雀笑了笑说安全了。而骸却突兀的扬起手来。
他的手里是垂落的血滴。在手中干涸成难看的暗紫。
骸仰起头，云雀看到从他的靛发之间有一道血迹拉下去。他知道那是自己额头垂落的血，从他过分柔滑的头发上一直落下去。
骸想说什么，告诉骸没有关系。但是他没有张口。
“我是鬼，会被所有人摒弃的。或者哪一天，会被你这样的武士杀死吧？”骸笑着说这句话。他的身体依然在轻微的颤抖着，眼神暗淡无光。
“即使，这个世界都摈弃你。我也会一直在你的身边的。”
这是云雀的承诺，然后少年眼中的光芒再一次垂落下去。
“笨蛋。”他说，微笑。
“如果你离开我的话，我就吃掉你。”微笑，他说。

五
这个世界上鬼不会只有一个，而武士更加的泛滥。
骸靠着一棵大树，在正午的阳光下昏昏欲睡。而云雀则坐在一个干枯的树桩上，看着对面那个金发的武士皱眉：“跳马，你怎么在这里？”
“这是我应该问你的话才对吧。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迪诺用有些责怪的口吻问。云雀却没有回答，目光只是穿过树丛，望着骸的方向。
“尤尼公主要求我们必须要带你回去。你已经离开太久了，而守护泽田家族是你的责任，身为泽田家首席武士的责任。”
迪诺继续皱着眉头，而云雀的眼神也依然从枝杈的缝隙中传过去。正午的阳光斑驳的流落下一片片的亮白，这让树林中出现一道道虚幻的光柱。而那个身影在光柱的环绕中，似乎随时会消失。
“将军的身体现在很差。恭弥，去看看将军吧。毕竟，他是纲吉的父亲。不是么？”
迪诺的声音依然从耳边划过去。而云雀没有回答，他站起身，径直的向着骸的方向走过去。迪诺在他后面有些恼怒的站起来，追上来。
骸听到脚步声就睁开眼睛。他望着云雀微笑起来：“你要走了吗？云雀？”
云雀看着他的眼神，很空洞，很空洞。
云雀想起来骸曾经说过：“如果你离开我的话，我就吃掉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眼中有着光芒，脸颊上那一瞬间的微笑温暖动人。
云雀在骸的身前半跪下去。他抓住骸的手，看着骸的眼睛，一直到清楚的看到骸异瞳中的自己。然后，云雀开口，用很认真的表情说：“骸，你和我一起走。”
他这么说，没有犹豫。
少年笑了，而云雀的身后，迪诺轻轻的蹙了蹙眉头。
两个人的旅程中，增加了第三者。
云雀告诉骸泽田将军府离这里并不远，不过是两天多的路程。他说泽田家族中的人都很好，待人很亲切。
云雀说了很多，而骸只是微笑着一句话都没有说。而迪诺一直走在两个人的身后，他也反常的很安静。
这次，当日头西沉的时候，迪诺在旅馆中要了三个房间。
骸在吃晚饭的时候躲回到自己的房里。迪诺坐在云雀的对面慢慢的说：“你没有告诉他尤尼公主的事情。”
“尤尼公主和我有什么关系？即使她是泽田纲吉的表姐，她终究不姓泽田。”云雀无动于衷的说着。
“好吧，不说这个，我问你，你这么准备什么时候离开？”
云雀抬头看着迪诺的脸，嘴角扯了扯，却没有微笑：“你在干涉我吗？”
“呐，每次和你说话都想打架啊。”迪诺有些焦躁的从怀里掏出烟卷，闻了闻然后塞回衣襟里：“是因为那个少年的存在吗？”
没有听到云雀的回答，迪诺耸了耸肩膀：“那个少年你最好小心一点，他身上的血腥味道太过于浓重了。”
云雀知道迪诺应该是察觉到了什么，不过他并没有打算解释。骸是自己带下山的，那么就是自己的责任，这无需要任何人认同或者同意。所以，武士推开盘子站起来说吃饱了，然后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中。
今天的夜里，月亮似乎很圆。云雀在关上门的拿一刻想。
骸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也是如此想的，今天夜里的月亮很圆。他这么想着然后起身穿衣，然后回过头微微怔忪了一下。
云雀不在这个房间中。
骸轻轻的勾了勾嘴角，然后推开门走出去。掩住的房门依然有着一声轻微的“咯”的声响。
骸的木屐叩打木质楼梯而发出的声音渐渐远去。而迪诺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皱着眉头的金发武士从门中走出来。他看了一会儿楼梯，然后跨步想要向下走去。
“跳马！回去睡觉。”云雀的房间也在这时候拉开一道缝。云雀的声音传出来，很平静。
“你知道他去做什么吗？”
“我没有兴趣知道！”云雀有些急促的打断迪诺的话：“你去睡觉。”
迪诺武士沉默了一下，然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转身回房间。在房门关上的时候他开口：“恭弥，那少年，可能是鬼。而他离开房间，应该是去‘狩猎’吧。”

六
骸很安静的坐在泽田家的客厅中，他手中的清茶正徐徐的冒着青烟。云雀拍了拍骸的肩膀，说了一句：“等我。”然后起身向着内堂走过去。
骸笑着对云雀的背影扬了扬手中的茶杯。
将军并不在内堂，将头发绾起来的尤尼公主安静的坐在那里，侍女在她手边的位子上放下一杯清酒。
“你回来了，云雀大哥。”
尤尼公主笑容淡雅，而云雀在行礼之后坐下来。抓过桌子上的清酒，一饮而尽。
“果然还是这样让人怀念的味道。”
“既然会怀念的话，就早些回来吧。”尤尼公主抿了一口清茶，然后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来。她的眉眼都带着清雅的笑意。
“要打仗了么？”这是云雀给出的回应。如果是将军说这句话，或者其他人说这句话都可能只是简单的希望自己回来。但是如果碰到这个更喜欢掌握一切的尤尼公主，那么这句话或许还要加上其他的释义。
“果然还是云雀大哥理解我啊。”尤尼公主并没有否认。她笑眯起眼睛，广袖掩住微笑的唇：“那么，云雀大哥不会再离开了吧。”
“很抱歉，我只是回来看看将军，并没有留下来的打算。”云雀站起身，转头看着尤尼公主：“将军现在在哪里？”
“我很想说失望呢。不过，云雀大哥的回答到也不会很意外。是因为那个少年吗？”尤尼公主依然微笑着，眼睛眯起来，看不到其中的光芒。
“三天后是我出嫁的日子，云雀大哥至少会留到那个时刻吧？”尤尼公主继续微笑着。而云雀扬起眉毛。
“那么，三日后，我就离开。”
尤尼公主突然咯咯的笑了起来：“真是绝情的回答。”顿了顿，她放下袖子，站起身来。
“将军在后面的花园，云雀大哥和我一起去看看将军吧。”
今天的阳光有些刺眼。晒得人头晕。
云雀跟在尤尼公主时候这么想着。这个想法对于云雀来说几近是嘲笑一样的想法。至少他和骸走在一起时，云雀总是希望那个少年露出阳光一样耀眼的微笑。
大概只是因为所处的环境不一样吧。云雀看着眼前尤尼公主纤细的脖颈，如此想着。
“说起来……”尤尼公主回过头，看着云雀有些妩媚的笑着：“迪诺告诉我，那个云雀大哥带到泽田家的男孩，是鬼呢。”
她有些调笑的口气突然让云雀油然而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做了什么？”云雀止住脚步，神色警惕。
“不应该说我做了什么，而是云雀大哥做了什么吧？”尤尼公主垂下眼睑，让浓密的睫毛盖住她的眼睛：“泽田家的地界上，是绝对不允许有鬼的存在的。”
那种不祥的预感更加的强烈，而头晕目眩让云雀眼前的尤尼公主变成了两个人。
“很对不起，云雀大哥。但是现在我是泽田家的家主，我不能让一只鬼出现在这里的，为了所有在泽田家族庇护下的百姓们。”
少女抑扬的声音飘荡荡的在天地间散开，余音从云雀的耳中穿过。整个世界都旋转起来，但是云雀却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再这里倒下去，因为有个少年在等着自己。
“骸……”
云雀磕磕绊绊的转身，神智已经开始慢慢的涣散。于是说，其实那杯酒真的有问题吧？这是尤尼公主的意思吗？这是从开始就计划好的打算吗？自己如此想要保护那少年的笑脸，却是自己将他送入了危险。
“骸，我会去.....”云雀说，手中的长剑抽出来，然后在少女的惊呼声中刺入了自己的大腿。
鲜血和痛楚一瞬间遍布神经，而自己也终于清醒了一点。云雀知道骸现在应该在正堂的位置，所以他径直冲过去，腿上的鲜血不停的流淌。
“很抱歉，恭弥。”耀眼的金发在这个时候突兀的出现，迪诺的脸上全是歉意的表情：“我不可能让你过去。”
“滚开！”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过去。”
对峙。云雀将长剑转过来时，鲜血已经压制不住自己晕眩的感觉。
“滚开，我会杀了你！”
云雀说，咬牙切齿。牙齿甚至深深的陷入到下唇。
而一声尖锐的惨厉叫声，在正堂的方向响起。
“骸！”云雀怒吼，他眼前现在白花花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对面的金发武士，身后的锦衣少女，自己的长剑浮萍，还有……记忆中那个少年。

八
少年安静的趴伏在小溪边上。身上是血污，而脸上是靛蓝色的鳞片。
小溪的水很清澈，骸安静的看着看着水中的自己。月色下，靛蓝色的鳞片，狰狞的獠牙，手指在搅乱溪水的时候，伸出来的指甲闪烁着寒光。
“我是骸……”少年发出悲鸣的声音。他用剩下的那只手狠狠的拍打着溪水，让溪水中的倒影和月光混成一片散乱。
“我是骸。”尖锐的悲鸣声。少年的悲声惊起一片鸟雀，那些清越的鸟鸣声也似乎带上几分悲戚。
少年在山林中跌跌撞撞蹒跚而行。他断掉的左臂已经愈合了，腹部的伤口也几乎看不出伤痕。而少年咽喉发出哽咽的声音，他用尖锐的指甲刺入自己的腹部，一次次的留下伤痕，而伤痕却更加快速的愈合着。
“你说过的，我是骸。我只是骸。”哽咽不停，却流不下泪水。
“我不是鬼，我是骸。你说过的，云雀，你说过我只是骸。”眼泪一滴也落不下来，腹部的伤口却血肉模糊，鲜血在地上形成一道殷红的痕迹。
少年抬起头对着天空悲鸣着。撕裂的嗓音穿透天空，惊退了月色的清芒。
少年哭了起来，大声的哭着。他的眼角绽开，鲜血滚落下来，在脸颊上形成两道血泪的痕迹。
“我是鬼……我是鬼。”少年含糊不清的嘟哝着，眼睛却似乎充血般的鲜红……
……
白兰和迪诺并没有打算松开云雀的绳索。红着眼睛的云雀看起来似乎随时会砍人，让他出去泽田府邸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当月光收敛，而天际泛出一抹青白的时候，云雀的房间中来了客人。
穿着一身素雅服饰的尤尼公主带着客人走进来。看到云雀恶狠狠的目光，尤尼公主笑了笑，然后躬身转身离开。
那是个脸色惨白的女人。
云雀皱着眉头从记忆中搜索着那张脸，然后他迟疑的抬起头：“你是……骸的母亲？”
女人突然在云雀的面前俯下身子。她双手撑在地上，低下头去。
“对不起，尤尼公主告诉我你认识骸。他……还好吗？”那女人没有抬头，声音却带着微微的颤抖。
“骸，变成鬼了。”
云雀有些恶意的说这句话。他不知道这个女人和骸之间有什么，但是骸提起自己的姓氏，却总是带着一种莫名的恨意。
哽咽的声音慢慢的在房间之中荡开了。那女人抬起头来，泪流满面。
“这是必然吗？那个孩子从出生起就已经注定了……注定了他在十七岁的时候，要死去。”
这是一个听起来有些老套的故事。
六道家是世代的阴阳师，铲除恶鬼是他们家族的职责。而在骸的母亲还怀着骸的时候，六道家的家主被鬼杀死了。
他变成了鬼。
如果是普通的鬼，杀掉就可以了。他们在死去之后就丧失掉人类的记忆，成为只忠于食欲和本能的污秽。
但是，这世界上总会有些意外的。身为阴阳师的六道家主不知道原因的成为了不死的存在。集合六道家的能力，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将他封印在小镇的后山。
鬼是不能存在在这个世上的。六道的家主是个意外。而这个意外，就需要由骸，这个庶出的，还没有出世的孩子来承担。
“骸的身体里有一个封印，血脉的封印。当他被杀死的时候，他的父亲会同时被杀死。”那个女人看着云雀，泣不成声：“这是从他出生就背负的命运。我知道他恨我，他恨自己生在六道的命运。但是我不知道，这种恨，会让他变成鬼。”
“那是您们的错，但是你们却要他承担这一切。”云雀并不是不了解他们的想法，但是想到那少年，却没有办法释怀。
“请你，杀了他吧。”那是女人悲戚的哀求：“当他抹去自己死亡时候的伤痕时，他就成为了纯粹的鬼。那样的他，已经完全忘掉身为人类时候的一切了。
请，杀死他吧。我不想看着他受苦了，不想他变成他父亲一样的可怕的存在。求求你，请，杀死他吧。”
那个请字余音环绕，刺得云雀耳膜生疼。
他想说，那都是你们的错，但是面对这个女人，他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是谁的错？都是谁的错？
而结出的苦果，却必须由那个，喜欢微笑，总是充满好奇的少年承担。

九
三天的时间，转瞬既过。
尤尼公主婚礼的这一天，泽田家热闹非凡。张灯结彩，人流攒动。不过，这些和云雀并没有任何的关系。
“你死心吧，我们找了整整三天也没有找到那只鬼。”白兰皱着眉头看着云雀：“你见不到他的。”
“放开我，我能找到他。”云雀依然重复着那句话，说的嗓音都有些嘶哑。
房间的门吱呀一声推开。迪诺探头进来，嘴角还惬意的叼着一根烟草。
“白兰，换班吧。”
“放开我！”云雀低着头，似乎是无意识的重复着这句话。而白发的男子耸了耸肩膀，嘟哝了一句“吵死了。”然后转身离开。
迪诺关好门，然后径直走到云雀的身后。
“我放你走。不过你，别让我失望。”
绳索在利刃下迅速断成几段。迪诺将刀剑递到云雀的手里。而云雀现在却依然有着不可置信的迷惘表情。
他想了想，说：“谢谢。”然后转身离开。他没有回头看一眼迪诺，而被绑了三天的他即使只是走路，身形也稍形踉跄。
门打开，然后又合起来。迪诺望着门板苦笑，他摘下嘴里的烟草丢在地上。
“你不要谢我了。那是尤尼公主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看到他的时候，不要恨我们……”
迪诺的声音，云雀没有听到。而传到他耳中的是慌乱的将军府邸，响彻而杂乱的惨叫声，痛哭声。侍女们在回廊和院子里呼号着奔走着，像是随时会落入狼口的白兔。
然后，云雀看到了骸。
那是一只鬼，一只很丑陋的鬼。
他只有一只野兽一样的右臂，他的腹部血肉模糊，都是清晰的抓痕。
云雀想起来，骸每天夜中都会悄悄的离开。而第二天又会悄悄的回来。他走的时候伤口往往不再流血了，而等他回来时候，他全身都是血腥的味道，腹部的伤口狰狞恐怖，鲜血会将绷带渗透的通红。
那是少年在自己理智边缘的挣扎。
骸已经变成了鬼。狰狞的鬼，食人的鬼。他应该已经抛弃了自己作为人类的身份。而现在，他出现在这里，在武士们的嚎叫声里出现在这里。
云雀笑了，他喃喃自语：“你说过，如果我离开你的话，你就吃了我的。你来履行诺言了么？”
“云雀！”尤尼公主显得尖锐的叫声在不远处响起：“杀了他，请杀了他。他现在是只会伤人的鬼。”
如果自己不带他来到这里的话，他就只是骸，只是那个靛发柔软，带着微笑的清瘦少年吧？
围住他的武士们大声叫着，那里面包含着恐惧和惊惶。阴阳师变成的鬼怪根本就是意外，他们有着几乎不死的身体，他们举手就会收割生命的残忍。那是记忆中妖媚笑容的少年，而现在他是一只狰狞的鬼。
云雀扶了扶剑，温柔的笑了。嘴角淡淡的笑容却带着一抹醉意。
他没有回头去看尤尼公主，也没有注意到那些到处乱跑的侍女内侍们。云雀走过去，脚步沉稳，目光坚定。
“骸，我回来了。”云雀说。那些武士们自觉的给他留出一条通过来的小路。
云雀将刀剑抽出来。双剑都抽出来，握在手中。而他的对面，鬼发出刺耳的嚎叫声，他完好的那只手臂指甲闪耀着寒光。
云雀温柔的笑着，很温柔，很温暖。
“我回来了。骸。”他用轻柔的语调叫骸的名字。
尤尼公主的惊叫声在背后响起来，迪诺大吼着什么急匆匆的冲过来。而这一切，云雀都不去在意。
他松开手，那两把他爱逾生命的长剑落地，一片脆响。
“我回来了，骸。那么履行你的话，吃掉我吧。”云雀张开手迎过去，那鬼惨叫着，尖锐的指甲刺入了云雀的小腹。
“吃掉我吧，这样我就不会离开你了。”云雀收紧手臂，紧紧的抱住他。抱住那记忆中身体冰冷，笑容温暖的靛发少年。就好像每一次他目光黯淡下来，自己抱着他的身体，然后轻轻的在他的唇上烙下一个深吻。
腹部很痛。那是从他的记忆中就应该存在的痛楚吧。那少年明明应该是身材瘦削，自己可以很清楚的看到他的头顶。而曾经有个时候，自己额头的血滑下去，然后顺着他的脸颊落下来。
鬼抬起头来，他眼眸中是血红的一片。而在他的眼角，血红色的液体点点滴落。
“云雀？”他的声音似乎含糊不清。而他的手抬起来，似乎想要摸摸自己的脸。
“云雀？”那是记忆中少年的声音吧？很甜美，很甜美，会溺死人的甜美……

结尾
“喂，你差一点就死掉啊！”迪诺站在云雀的身后说这句话，用的是嗔怪的语气。
而云雀懒洋洋的靠在长廊上，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不是没死吗？”
“尤尼公主托我来问你什么时候离开。喂，到底你和将军怎么说的？他才收留了那只鬼？”迪诺很八卦习气的凑过来，眼神却望着紧闭的门板。在房间里，那个靛发的少年正沉沉的睡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过来。
鬼会变成人？
只是说出来的话，没有人会相信。但是当云雀怀中的鬼对着天空喊着“云雀”时候，奇迹却在大家的眼前发生了。
那只面貌狰狞的鬼在瞬间变成那个带着淡淡微笑的少年。他的腹部有着拳头大小的洞，他没有了左手，他的眼角血泪流淌。
但是他微笑着用一只手抱紧云雀，用温柔的声音叫了他的名字，然后沉沉睡去。
“等他醒来。”云雀说。
“骸的手臂已经接好了，但是他腹部的伤口却……你要知道，他随时会再次变成鬼。”迪诺如是说。这是事实。
“我知道。”云雀睁开眼睛，目光直视着那灿烂的阳光，而嘴角却噙着一抹温柔的笑容：“这次我会一直在他的身边，不会再给他变成鬼的机会了。”
“他是我的骸，只是骸，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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