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矛盾的。
丹妮在给迪宝的回信中说:等有一天生活不能自理了,就去修道院终老。就这话,不要说迪宝,我的心都碎了。当迪宝的儿媳在越洋电话中称呼丹妮为“丹妮妈妈”时,我差一点老泪纵横。我会不愿意他们在一起吗?只是再动人的爱情也无法遮住我的隐忧,也无法叫我相信这就是一个喜剧式的大团圆。
大概是我的内心阴暗吧,大概是我对婚姻家庭生活的个人偏见吧。他们如自己所愿,如迪宝的家人所愿,也如观众所愿见面了,相聚了,领证了,结婚了,在一起了。然而他们婚后的生活场景,丹妮苍老的脸上闪过的那一抹落寞与无奈,却没能逃过我的眼睛。就像是一根刺,轻易就扎破了山河大地般壮丽的爱情。又如一道疤痕,刻在了那里,印证著我不祥的预兆:他们绽放了半个多世纪的爱情之花眼看就要从此枯败了。
看来爱情终归是一场悲剧。假设迪宝和丹妮再也没联系上,丹妮最后真的在修道院终老,这无疑是一出凄惨冷清的悲剧,只是不被外界所知晓罢了。可如今他们在一起了,就是值得庆贺了?再美的过往也代替不了现实生活的相处,丹妮不但要与阔别了55年的迪宝相处,还要与迪宝的众多儿孙从零开始学会相处,有的要来和她学法语,有的要来和她学英语,要面对各种繁杂琐碎,恐怕再也不能安静地看看书研究学问了,她要学会照顾好每个人的感受,迪宝要去钓鱼,把她扔家里,又有什麼办法呢?她这样一个除了早已故去的父母之外从来没有过家庭生活经历的女人,如今也只好学著怎样面对家里家外之种种了。
与在思念中孤独终老相比,我分不出哪个更喜,哪个更悲。如果没有第三种选择,如果要说哪个更美一点,我宁愿选择孤独终老,至少还保有一份凄美。
出於同样的悲观,我向来很怕参加婚礼,可若是熟识的朋友或亲眷,又不能不去。在那众人热闹喜乐的场面,我也只好装作喜乐,心里却在哀叹:好好的一对又完蛋了!这话只能藏在肚子里,真要说出来,非得被人扔出去狠狠踩上几脚不可。
已经参加过你们婚礼的亲友们,请原谅我原来是怀著一颗多麼龌龊晦丧的心走进你们精心布置圣洁华丽的大堂!我看著你们在众人面前倾诉彼此的唯一,表白自己是如何幸运遇到了彼此,又要如何忠贞永恒地相爱,以及在司仪和众人的怂恿下假装不好意思的亲吻,喝交杯酒,或许还有出其不意的精彩节目,引来众人欢呼……等等所有这一切,我彷佛看著爱情正在遭受著蹂躏。在你们欢呼的背后,在你们看不见的角落,爱情正掩面而泣,它知道自己就要寿终正寝。可是在这个尘世的世界,我又能如何呢?只能眼睁睁看著,心疼不已。
因为你们的婚礼,就是爱情的葬礼。因为从这天开始,你们的爱情将正式落地,回归尘土。而爱情,真的是可以落地的东西麼?
如果要作一个比方,我想说:人们口中的爱情,大多属於梦想。婚姻是现实。而我所说的爱情,属於理想。
梦想是用来实现的,尽管它未必能够实现。你想当作家,艺术家,企业家,或者想当官想发财,这些都可以是你的梦想。和人们口中的爱情一样,它的本质是欲望,是虚荣,是你想要获得的那份满足和荣耀。你爱她的脸,爱她的腿,爱她的臀,爱她的穴,你想和她做爱,你要努力得到这一切,最后你如愿以偿了,你以为圆满了,可是各种问题接踵而至,你挡都挡不住,它们一点点地撕咬你,侵蚀你,吞噬你,日日夜夜,直至你面目全非。而很快你们有了孩子,你却开始想要挣脱这一切,可是尘世的责任已经重重地压在你的身上,你欲动弹而不能。就如你真的实现了你的梦想,拥有了你梦寐以求的华贵生活,令旁人羡煞不已。然后呢?名的,利的,人际的,合作的,与你内心冲突的,你发现你的灵魂从此不再有安宁,如果你要继续保持这生活,你就要学会接受这一切,除非你统统放弃。而往往,你已经身不由己想放弃而不能了。
梦想是可以替换的。属於欲望的东西,当然可以替换。这个项目遇到了阻碍,没能做起来,就寻找更合适你做的。这件事情干赔了,失败了,就权当经历,也算积攒了经验,然后从头再来。这件事情干腻了,就罢手,反正还有资本,换点新鲜的,人不就得按自己的意愿活得痛快些吗?或者你都不用罢手,只要你能力精力足够,完全可以几件事情一起干,每一件你都觉得新鲜。
梦想的本质是自私,是你对这个世界的索取。尽管你也在很努力地付出,但终归是为了索取。就如很多人说:我爱音乐,那是我的梦想,我为音乐而活。你别太当真,他们的潜台词往往是:我享受音乐带给我的荣耀,我在这个世界想要得到的,音乐可以给我。你越努力的付出,常常是为了更大限度的索取,因为他爱的其实是自己。假使有位先知走过来告诉你:你想要的一切这里都没有,是确定没有。你还会去付出麼?
——梦想如此,人们所说的爱情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