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写小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喜欢在大冬天里用冷水洗脸,一贯怕冷的我竟从大学开始将这习惯延续至今。这倒也方便,至少不用大清早爬起来烧水。但shadow却不喜如此,于是每天清晨,还是能从这小合租房里传出热水沸腾的声音。
“画家,你以为你是尼采还是梵高?为什么那么喜欢光和热,干嘛什么都要热乎乎的才行?”
“画家”
我一贯这样称呼他,谁让他每天抱着画板的时间比抱我的时间还多。
“你又如何呢,一副文艺女青年的冷冰冰的模样,也不知当时我怎么就看上你了。”他用调侃的语气回道。
“哼”,我也不对他这答案发表意见,自顾自地卷走大部分的被子,把他晾在冬天清晨寒冷的空气里。因为太冷,于是我干脆把头也缩进被子里,不再管他的死活。
他自知在我专心睡觉的时间里进行对话无疑是自讨没趣,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把我因刚才的举动而露出的脚放进被窝,便起身烧水去了。
在一往如常的咕嘟嘟烧水声中,我亦如平时般沉沉睡去。
Shadow是我高中同学,但真正确立关系是在大学,他学美术,而我读的是汉语言文学,高中聚会时我两站在一起让班上同学着实吃了一惊。
他是典型的好动份子,而我向来则是安静自在,不喜与人交往,他高中时成绩不是很好好,但人缘却是胜了我不止一筹。怎么看我和他都属于不搭调的那种,基本上要是不正式宣布,我和他靠得再近也不像情侣。
我自己也仔细想过很多次,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若我和他真要说有什么相同点,那便是都像生活在梦中一样,对世界抱有太多幻想,太倔强,太执着。
他想做一个画家,而我想做一个作家。
于是我两又多了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为此过得很苦。
“作家,你的信”
他对我投桃报李,这世上,也只有他这样喊我。
“不用看了,退稿信是吧?反正习惯了,似乎没有看的必要了吧?”。我随口接道。
我自高中时开始投稿,以前倒是零星中过几次,大学以来,成果反却越来越少,退稿信都堆成小山,更何况如今大多出版社都是不退稿的,而那些心血,便成了沉入大海的碎石,再无痕迹。
“嗯,是退稿信,……”他神色有些古怪,我不禁心中忐忑,却猜不着他掖着什么事不说。
我们就这么古怪地对视着,他看着我几乎要冒火的眼神,最后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算了,算了,不逗你了”他把信封扔了过来,笑着看我手忙脚乱的拆开。
“也没什么,就是退稿信里夹了张纸条,喏,自己看呗”他口气轻松的很,却又紧张地瞥过来。
“有厚实的文字功底,但在散文上不宜投入太多精力,目前建议你尝试写小说。”
看着这纸条,我还真是百感交集,一时间愣在那里,却也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或许你真的应该尝试着写几篇小说了”shadow轻声对我说,用的是少有的温柔的语气。
“是么”我用更轻的声音答道,怎么看都是在喃喃自语。
高中时喜欢自己写东西,不免生出些妄念,认为自己能以笔杆子为生,于是热衷于爬格子,把思绪一股脑的倾泻在纸上,倒真有人喜欢看,还建议我去投稿。
那时写了东西出来,还是喜欢交给老师,高中伊始曾有一个文文静静的女老师教书。我写的每篇文章她都会认真得看及修改,就是在她得建议下我才忐忑投出了第一篇稿件,那篇稿子在市级比赛中拿了二等奖,我自此便一发不可收拾得爱上文字。
只是后来,因为职称的原因,那老师调换了职位,再来的新老师却死命地向我们要求写高考格式的八股文,我不喜,亦不再与老师多言语。
大学四年中,听得越多,看的越多,想的越多,反而愈加在脑海中模糊了对文字的执念。那时候有很多人都和我说过相同的话,包括我的导师。
“你应该尝试写小说”。
中国文化的发展历程是由高雅走向了通俗,而如今,流行的更是以俗化的模板式的小说,却无奈广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便是这种俗字当头的文化。小说中的寓意再深,也只被人们当成故事来看,你的肺腑之言越多,反而令人觉得,这小说,太没劲。你有意思,别人便觉得没意思。
散文则不同,它更接近于诗,更易于叙发人的思想,而自己每每写文章,总喜用个人情感给文字做了序,再以感慨万千收了尾,把零星的碎片拼凑成我想要的图案。
那时便觉得,小说的情节极易去掩去思绪,若要倾泻思想,散文,不更好吗?
可他们不喜欢这样,不喜欢这种纯粹以灵魂倾诉的文章。
Shadow 喜欢的画家是梵高,他喜欢那样杂糅了光和色及个人感受的印象派画风,并一直爱着这样的作品。
这次,他想画的时一个碎裂的玻璃杯,阳光刺透窗户照射在这碎片上,折射出斑斓绚烂的光芒,映照在他脸上,璀璨无比。
华而不实,我在心中悄悄将其定义,却想起亦有人曾如此定义我的文字。
这念头一闪而逝,我不愿多想,扭过头也不再看他作画。
他一画就是半年,画成时让我来看,一片夺目的红。我被那光刺得闭上眼睛,他却兴奋的手舞足蹈,形如癫狂。
可几日后,他又烧了这画,火焰的光芒更加耀眼,可他脸上的表情却显得有些狰狞,像是书上写的,梵高的摸样。火星吞噬了他瞳中的光彩,我想我懂得那其中的沮丧。
半晌,他整个人无力得靠在那已受不住更多摧残的木椅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椅子是快要散了架的形势,他亦是。
“作家”他还是说话了,只是有气无力的,倒更令我担心。“你整天与文字打交道,可是你知不知道,哪一个词最残忍?”
我答不了,不是没有答案,而是答案太多,不知道哪一个才是他口中的“最”。
我摇了摇头,只是心中不忍,不禁伸手想要握住他的指尖给些安慰,却在触及的瞬间被一股静电击退,我握住的是自己缩回的手,看着他死气沉沉,看着他对我无动于衷。
他应该是没有注意到一切,也没有感觉,因为他本来就是在自说自话,他眼中是已熄灭的火留下的灰烬,连一丝尘埃都不再扬起。
Shadow和我分手了,意料之中,情理之中。
仔细回忆,那天当真是反常的很。清晨,他也不起床烧水,也不抱着画板,而是抱紧了我。
那一刻我却发现他的身体冷冷冰冰,而我的身体火热,冷暖色调分明。我略微颤抖了一下,双手不听使唤地将他抱紧,仿佛预感到了什么。
他的胸口微微起伏,我把耳朵贴上去,他开口说话,我耳中他的字句带着胸腔的颤音,由模糊渐变为清晰。
“过几天我会回老家,在那儿应聘,找个工作。”
他是这么说的。
“作家,你一个人要好好的,我以后就可能不回这了”。
他应该是这么说的。
老实说,我记不太清了,从他收拾好行李离开之后,似乎带走了我对他的一切记忆,我只会记得大清早起床烧水,像是早已成了习惯,像是他从未出现。
我也不知道为何自己没有挽留,或许是不在意,或许是不知该如何做。
总之,他离开了。
对于已经离开的人,是不该再著文墨的,但后来我想写的散文,怎么看都有他的影子。
别人说,我写的散文越来越看不懂了,实在是形散神散,一塌糊涂。
这时我又想起了那句很经典的“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没有相同的生活相似的经历,我所谓的感触只是他人口中的无病呻吟。
尽管如此,我依旧乐此不疲,写着我挚爱的文字,远离他人流言蜚语的桎梏。
手中的笔像是成了画笔,我在画着画家,每个部分,每个细节,以及越来越琐碎的短暂的画面,像是打散了得互制的拼图,除了我,别人无法将他拼成一个画家。
是画家,不是shadow,shadow现在是一家广告公司的策划,他的立意向来锋利清晰,不再有他画笔下光色融合的朦胧美感,他不再是画家,他没有再想过做一个画家。
只是,也没人再喊我作家了。
最残忍的词,应该是“以为”罢。
我以为的美不是美,你以为这样是对的结果却不对,只是因为主观臆断了一些事,就把思绪强加给现实,当然,现实不会跟着你走,当臆想与现实相悖,追求与目标脱轨,越是原先十拿九稳的以为,就越成了残忍。
我以为会有人喜欢上散文,让小说情节成为次要的存在。毕竟,现实就是故事,生命不需要去认识太多他人的故事,将思想升华,演绎好自己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事。
我是这么认为的。
而shadow一直以为,具体的事物总是带有丑陋的,印象派的略抽象的画,才能画出真正纯粹的美,他亦喜欢用部分去诠释整体,所以才努力得为一个打碎的杯子作画。
整理碎片时我不小心划破了手,他受此启发将整幅画给染上了热烈的红色,刺目耀眼,如同梵高的麦田。
烧画时他没有哭,但我的手因握拳而撕裂了伤口,鲜血又涌了出来。不知是因疼痛还是其它的什么,我转过身背向他是竟哭了。
泪流出时,我以为我真的爱上他了,一个画家。
我是这么认为的。
Shadow在父母的介绍下交了新的女友,处了一年后就开始张罗婚事了,这一点不像他的风格。
我是没有资格再多评论些什么吧。
但我亦收到了他寄来的请柬,喜庆的大红色,明显不同于鲜血的红,可在我看来,却是一样的刺眼。我并没有犹豫,很快便回复了送请柬来的同学。
我当然会去,不然、你以为我该如何应对?
素洁白裙,画了淡妆,我努力将自己装扮成大学时的模样,到达婚宴所在的酒店,那富丽堂皇的景象却又令我胆怯,最后,我只选择了最为偏僻的一个座位。
婚宴上,shadow挽着年轻貌美的新娘,挨桌敬酒,看着以前根本滴酒不沾的他捧着酒杯谈笑自如,我只觉得陌生。
他走近我所在这桌时,我借故去了卫生间,灰溜溜的,像个逃兵。
我站在洗手池旁,愣愣得看着镜中的自己,虽是静心打扮过了,但怎么看,自己都已不是大学时的模样,被时光打磨,我脸上写着明显的力不从心,不似shadow他们光鲜的外表,我的面庞昭示着内里已经腐朽,如同枯死的枯干,如同败落的花朵,如同一副被烧成了灰烬的画。
用冷水在脸上冲了一把,熟悉的冰凉的触感将我带回现实,反复深深呼吸了几下,我终于将本已盈眶的泪水压了下去。
取出手袋中的化妆包,静静地补好妆,我又浅笑着回到宴厅。
婚宴很快结束了,我看着他微笑着将新娘横抱着下了台阶,进了车,扬长而去。
从头至尾,他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在他人热闹喧嚣的欢呼声中,我突然后悔给自己化了妆,但泪流出来时,根本顾不得妆的。
以后的高中同学聚会,我都没有再参加过,我有意逃避,有意变回冷冰冰的自己,我和他却真的一面也不曾相见了。
同学们也从原先的疑惑变成了回避,没人再聊起我与他的话题,或者说不在当面提起。
他过得很好,成了广告总监shadow,而不是画家shadow。
没人再喊他画家了。
而我呢,发表了几篇短篇小说,现在开始准备写一篇长篇小说。
有很多人认识了我,喊我作家。
“喂,你好,这里是**广告公司,我是总监shadow.”
“shadow,我是阿冰……能帮我的新书做个宣传吗?”
“阿冰?……好久不见了……”
“……嘟……嘟……”
我就这样挂了电话,不带羁绊及牵挂,一如当年的不挽留。
我愣在那儿,从口袋里翻出那张陈旧的纸条,展开。
“有厚实的文字功底,但在散文上不宜投入太多精力,目前建议你尝试写小说。”
上面那行字依旧清晰可见,连句号后勾出的那个尾巴都很清楚的凸出来,以特有的弧度向我微笑着。
那是shadow的写字习惯,他有意改变了字体,却忽视了符号。
于是我写了小说。
可他,却不再喊我作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