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大附中考试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教室前面一个大讲台，上面坐着一个监考老师。考试的人，第二条早上出了成绩，找判错了的题，争取加个四分——这是几年前的事，现在有人能加到十分——在办公室外面排着，碎碎的念着自己是对的；判卷老师不管错不错，只说自己是按标答办事；只有出题人，一旦有了差错，便要背黑锅。只有汤司令那样有威严的出题人，才能把古里古怪的试题放到一边，去抽根烟。
我偶尔也看看考试的成绩，虽然没有什么意思，但平均分总是有趣的，满分的人却换了一拨拨。司令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不允许有什么闪失，改变人生轨迹；只有李彦伯来了，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李彦伯是出题而参加考试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通红脸色，没有胡须。他对人说话，总是学霸学渣，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脸格外红，别人便从民歌中的“李伯伯的屁股大呀”这半俗不俗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李彦伯。李彦伯一进班，所有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李彦伯，你物理又满分了！”他不回答，对同桌说，“扣了两选择，还空一道大题。”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考好了！”李彦伯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赵桐在登分，你是一百分。”李彦伯便涨红了脸，额上的红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满分不能算得……满分！……出题人的事，你们懂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自主招生”，什么“设分”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门柱周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李彦伯原来也扣过分，还考前断了手，弄到将要考不上本校的地步。幸而他断了手还能写字，便做做题钞钞书，把中考考过了，还进了十三班。可惜他又有一个毛病，喜欢恶意卖萌，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砚，一齐被抬出去。如是几次，可怜他的人也没有了。李彦伯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不考满分的事。但他在我们班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记事；虽然间或考了满分，暂时抬到门框上，但不出一月，定然又满分，从门板上拭去了上个月的灰尘。
李彦伯考过半学期，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李彦伯，你当真是学渣么？”李彦伯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扣分也捞不到呢？”李彦伯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红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设分扣分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门柱周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司令是决不责备的。而且司令见了李彦伯，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李彦伯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赵桐说话。有一回对赵桐说道，“你出过题么？”赵桐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出过题，……我便考你一考。控制满分率，怎样做的？”赵桐想，你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李彦伯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扣分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坑应该记着。将来做老师的时候，出卷阴人要挖。”赵桐暗想，我是物理课代表，和物理老师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出题也从不控制满分率；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在力学大题设牛三律的分么？”李彦伯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阿狸敲着桌子，点头说，“对呀对呀！……牛顿定律有两种表示方法，你知道么？”赵桐愈不耐烦了，努着嘴把李彦伯从腿上推下来，走远了。李彦伯刚把铅笔盒从投影上取下来，想在卷上写字，见赵桐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旁的人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李彦伯。他便给他们看自己的满分试卷，一人一眼。其他人听说了，都围过来不散，眼睛都望着卷子。李彦伯着了慌，把卷子藏在身后，弯腰下去说道，“没有了，我已经没有了。”直起身又看一看卷子，自己摇头说，“不高不高！高乎哉？不高也。”于是这一群人都在笑声里围上来了。
李彦伯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月考前的两三天，司令正在慢慢的判卷，忽然说，“李彦伯长久没有扣分了。还加了六十分了呢！”赵桐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扣分了。一个判卷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扣分？……他保了送了。”司令说，“哦！”“他总仍旧是满分。这一回，是自己发飚，竟满分到自招去了。自招的分，满得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加分，后来是保送，挑专业挑了大半夜，再选了化工。”“后来呢？”“后来撞坏了柱子了。”“撞坏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没事。”司令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判他的卷。
月考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赵桐整天抱着阿狸，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教室没有一个人，团长正蒙了眼趴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我是学渣。”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团长看时又漆黑一片全没有人。摘了眼罩向前一望，那李彦伯便在讲台后面站着。他脸上红而且发光，带一顶帽子，背上背着书包；见了赵桐，又说道，“我考砸了。”司令也伸出头去，一面说，“李彦伯么？你还加了六十分呢！”李彦伯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扣掉罢。这一回是作文，事例不好。”司令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李彦伯，你要拿状元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你都保送了，怎么是取笑？”李彦伯低声说道，“蒙的，蒙，蒙……”他的眼色，很像恳求司令，不要再提。高秋实登了作文分，拿回来，放前面。此时已经聚集了四个人，便和司令都笑了。李彦伯拿出清华的通知书，放在位子里，见他满面红光，果然是保送了化工了的。不一会，他做完游戏，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拿着通知书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李彦伯。到了高考，司令说，“李彦伯可加了六十分呢！”到出分，又说“李彦伯考了状元呢！”到第二年可是没有说，再到高考经验分享会也没有看见他。
赵桐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李彦伯的确把柱子撞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