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O¤『130930┃原创』夜半有鬼（开鹿，非惊悚，短篇）

【一】夜半有鬼磨豆花
“晗哥儿，我们真要在山里住啊？”书童鹿合脸上愁色郁郁，不停跟自家公子确定这事儿。
“这是当然！我本来就是出来寻个清静地儿，既那处不远有几个道观、寺庙相邻，又挨着洞天福地，有甚不好？”鹿晗毫不在意。
“可是……可是……我在山脚镇上听说，那处有……有鬼出没……”鹿合最是怕这些神精鬼怪，不免有些惴惴。
“不过是山野村民以讹传讹，自己吓自己罢了！罗浮山这种福地，焉能有鬼怪作祟？”鹿晗有些不高兴了，脸色一沉，“莫不是你嫌那处偏僻，比不得你在家时，不肯随我去吧？”
“晗哥儿，小的怎敢？”话都说到这份上，身为书童的鹿合当然不能再继续劝下去。
鹿晗这才重新又恢复了脸色，“哼，这世上有没有鬼怪还不一定呢！子不语怪力乱神，真有那山精鬼魅的，我倒巴不得见上一见呢！”见鹿合还是神色忧心，又劝慰道：“好啦好啦，要不是爹娘在家里吵架让我不得安生，我也不会离家远游，三个月尽够他们吵完的了吧？就住三个月我们就走，那处屋子租约也只是三个月罢了。”
鹿合这才有些安心，低眉顺眼地跟着自家公子入了山。
正是入夏时节，山里倒是比外头凉快许多，鹿晗沿着山路走了半日方到华首寺。上了香，拜见了住持，和住持说了一阵佛法，日头已经有些晚了。问得去那处小屋的路，鹿晗便领着鹿合去了，没听着住持和他身边小和尚在后面小声讨论。
“师父，那物会不会冲撞了这位公子啊？”
住持和尚方脸大眼，端的是一派正气，听小和尚这小心翼翼的口气，连眉头都没抬一下，道：“‘它’老是在山间转悠，也不一定去那屋。若是真遇着了，也是他们的缘分。那位公子大福大慧，不会有事的。”
鹿晗自是不知道住持方丈对他这般评价，只是对着屋子发愣。鹿合虽然胆小，但动作利索，山间的屋子不讲究，只有一进，不多时就把自家哥儿要住的屋子收拾了出来。
原先的主人倒是留下些吃食，鹿晗只是看着院中有一石磨，想弄点豆花来吃。天色太晚，他只好想把这念头放到一旁，随便凑合了些干粮下肚。
当晚，鹿晗有些睡不着，便点起油灯看了会儿经书，忽听得外间有点异动，似是那石磨的声音。鹿晗以为鹿合见他馋得慌，半夜起来帮他磨豆花，便又披了件外衣，去院中查看。谁知到了院中，只见那石磨自己在转，哪有鹿合的人影！
鹿晗眨巴眨巴眼睛，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一拍脑门，去抓了两捧豆子，塞进了石磨上方的孔里，又拿了一个桶，在石磨下方接着。
石磨忽然停了一下，仿佛也被鹿晗的行为震惊了，随即又飞快地转了起来。在这山间的静夜里，一位唇红齿白的公子哥儿笑容满面地站在石磨旁，磨不推自转，豆汁潺潺地从磨里流下，端的是十分诡异！
两捧豆子很快就磨完了，鹿晗又去捧了两捧，回来时那石磨就不动了，只留下小桶里的豆汁。鹿晗不太高兴地抿了抿唇，继而又笑了，在石磨旁边跪下，两手合十，大方道：“谢佛祖怜我孤弱，派了一只鬼来帮我磨豆！我正想吃豆花，馋得慌哩！虽然有点少，不过够我和鹿合两个人吃了。多谢佛祖！”回屋又念了一段经，睡了。

【二】夜半有鬼扫院堂
鹿合白日里起来对他们家公子哥儿半夜不睡觉爬起来磨豆子的行为感到十分不满，唠唠叨叨念了半日方罢。鹿晗掏掏耳朵，心道：我要是告诉你这院子里有只鬼，你肯定马上吓成只鬼。
鹿晗上山来静修，他自个儿是无所谓吃素还是吃荤的，鹿合却受不了这清淡，因他自幼学了些拳脚骑射，下午便在山里打了只野鸡，放在灶上卤了，香味儿飘得满院子都是。他是他家公子奶娘的儿子，自幼和公子一块儿长大。公子待他一向不同普通奴仆，他也争气，什么活儿都能干，因此四处都有些体面，得了个“万能书童”的名号，自己也沾沾自喜，时常做点新鲜玩意儿逗公子开心。
鹿晗却没碰那野鸡，径自舀了昨儿晚上磨的那豆子做的豆花，蘸了香油辣椒，在堂屋里吃得甚香。鹿合收碗时见还有半碗，便随那卤的野鸡一齐放在小厨房的灶旁用冷井水镇着。
这晚，鹿晗瞅着鹿合在房里熄灯睡下了，偷偷摸去厨房又舀了两勺豆子，放在磨旁，盼着昨夜那鬼又来干活。他在房里看着书，两只耳朵却竖起来分了一半心神听着外头的动静。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外头窸窸窣窣地响起来，鹿晗把书一抛，立刻摸到了门边偷偷往外看。
只见黑黢黢的院子里，笤帚漂浮在半空中，东一笔西一笔，毫无章法地舞起来，不像扫地，倒像是耍功夫。鹿晗看了一会儿，大大方方地开了门出去，对着那笤帚不客气地道：“扫地就好好扫地，舞的哪门子大刀呀！”
鹿晗感觉到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然后笤帚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像被谁发泄似地狠狠推了一把。他虽然看不见那鬼，但却觉得“它”好像并没有出院门。鹿晗眼睛滴溜溜一转，水剪的双眸弯了起来，尽量轻柔地讨好道：“帮我再磨点豆子吧，昨儿你磨的豆子可好了，又细又快——我原先家里的驴都比不上你！”
空气再次凝滞了，下一刻院子里呼呼地刮了一阵阴风，晒在绳上的衣服全都掉了下来，水井旁装满水的木桶也撒了，湿嗒嗒的满院子都是——从那一摊子水里，却忽然出现出现了一行足迹，朝着鹿晗一步一步地走来！鹿晗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道：“你要干嘛？”
那脚步顿了一顿，忽然生起了一阵黑雾，现出鬼身来。那鬼身穿着一副附着陈年旧血的盔甲，似是前朝时的军甲，鹿晗正琢磨着这鬼的身份，猛然看见它的脸孔——竟是森森白骨，一点皮肉都无！

【三】夜半有鬼想吃鸡
鹿晗呆立在原地，那鬼心中正得意——看不把你吓个魂飞魄散！却不料鹿晗回神道：“原来鬼是这副模样！真难看！”
鬼大怒，想张嘴骂人，白森森的上下颌骨咯咯咯地抖了几下，却没发出别的声音来。
鹿晗看着他像是想说话又说不出来，眼睛滴溜溜一转，明白了。他摸着自己喉咙，道：“你是不是没喉咙所以说不了话？”继而抚掌大笑，“哈哈哈，鬼没有喉咙！”
鬼跳脚大怒，铠甲随着他的跳动发出了沉重的触地声，在黑沉沉的夜里显得特别诡异。这迟钝的鬼终于想起来自己还可以幻化人形，一阵黑雾升腾起来，白骨上慢慢长出了皮肉。
鹿晗惊道：“哎呀！白骨生肌！”
他看着那鬼皮肉长好，变成了一个穿着崭新铠甲的俊俏小哥，倍感神奇，竟然伸出手去，在鬼的脸上掐了一把，“唉呀！竟然感觉和真的人皮差不多耶！”
那鬼化出人形，这回有了喉咙，大怒道：“说我难看！你才难看！你全家都难看！”只是喉咙刚刚长好，声音还有些破损的撕裂感，听进鹿晗耳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鹿晗掏掏耳朵，看着鬼仔细端详了一阵，点点头，道：“唔，这下确实不难看了。”
那鬼见他竟然如此爽快，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呆立当场。
鹿晗却径自道：“不过也没我好看。唉，我也不嫌弃你——看在你磨豆子又快又细的份上。给我磨点豆子吧，昨天磨的太少了！没做成豆浆呢！”说完还撅了撅嘴，似是十分不满。又把磨旁的豆子舀了一勺到磨眼里，催道：“快来！”
那鬼从未遇到过如此厚颜之人，愣愣地被鹿晗拉过去，手搭在磨手木柄上，不由自主地往前推了两下，遂又停住。
鹿晗见那鬼呆呆地望向自己，不高兴地斥道：“看我干嘛？快磨快磨，灶上还有卤鸡肉，磨完了给你吃！”
鹿晗说完才想起来自己把这鬼当鹿合了，可是这鬼也吃人间食物吗？
他的疑问马上得到了解答，因为那鬼一听有鸡肉吃，立马把磨推了起来，那叫一个虎虎生风！
鹿晗很快得到了他想要的又快又细的豆浆，按照约定，他去厨房拿了那半只野鸡并两碗豆花出来给院子里的鬼。
那鬼一见那半只鸡就开始两眼发光，好赖还有些许修养，没有立刻扑上前去。等到鹿晗发令，“吃吧！”他就立刻狼吞虎咽起来。
鹿晗就着月光看他，倒和普通人无甚区别——除了，他真的没有影子。
鹿晗便和他说起话来，那鬼倒是老实，鹿晗问一句，他在解决鬼生大事的繁忙之中，抽空答上一句。
“你是谁？”
“我是鬼啊。”
“不是，我问你叫什么名儿，是哪儿人？——诶？鬼有名字吗？”
“当然有啦，我叫金钟仁。我不记得其他事了，有记忆以来我就在这山里了。”
“那有多少年了？”
“……不记得了。”
等这名为金钟仁的鬼啃完那半只野鸡，鹿晗也问得七七八八了，他给这只鬼的结论是——一只丧失记忆浑浑噩噩的鬼，除了自己爱吃鸡，什么都不记得。
——爱吃什么东西不是本能吗？为什么要记得？
鹿晗正想问问他，附近这么多寺庙道观，他都不怕吗？结果一转头，那只鬼悄无声息的，已经不见了，只留下啃得干干静静的鸡骨头，和分文未动的豆花。

【六】夜半有鬼在房梁
正常的捉妖程序应该是什么样的？
先吼一声：“兀那妖怪！你鹿爷爷在此，快还我晗哥儿！”若有反抗，一棍打去，口中大呼：“吃俺一棒！”
——这是鹿合看过很多遍《西游记》以后得出的心得。
可是现实却让鹿合有些哭笑不得。
他按照固定的套路吼出了那句壮胆的话，一脚踢进去以后却发现——什么妖怪都没有。
他家晗哥儿眨巴眨巴眼睛，睫毛忽闪忽闪的，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于是鹿合好不容易装起来的胆大，就像一拳打到了棉花上。
“晗哥儿，那不要脸的小妖精呢？”
“什么小妖精？你说什么呢？”鹿晗装傻很自然。
“我都听见了！那不要脸的小妖精同你说话来着！”
“你魔怔了吧？哪儿有人同我说话？刚刚我念经来着。”捉奸捉双，反正那鬼都跑了，鹿晗当然死不认账。
鹿合四下里翻找一番，毫无痕迹，只得退出房去，回到自己屋里躺上床，又把那不要脸的男妖精骂上一轮，好像这样就可以显示自己大丈夫的气魄。
正骂得酣畅淋漓，忽然觉得自己床铺顶上那根房梁簌簌地落下些灰尘来，继而整根房梁都发出一种被人蹦蹦跳跳踩在上面的声音来，咣咣作响。
“什么东西？谁在上面！”鹿合强自大声道。
没人回答他，房梁上的声音更大声了，像是发泄一般。
鹿合迅速从床上爬起来，站到了房门口，半个身子探进里屋，半个身子立在外面，双腿颤颤欲走，却又不肯立刻逃走落人话柄。
“哪个妖精有眼不识泰山，跑到你鹿小爷屋里作怪！”
金钟仁轻飘飘地落到地上，一手指住鹿合道：“你再乱说我的坏话，我就把你的房梁踩断！”
居然有一种小孩子撒娇般的感觉。
于是欺软怕硬的鹿合忽然就胆子大起来，反手去逮金钟仁的衣领，居然给他揪着个正着！
“大胆妖物！哼哼，我抓你去庙里见和尚！”
鹿晗在屋里听见动静，急急忙忙冲出来拉住鹿合，“唉呀你别啊！”
鹿合心里有点泛酸，晗哥儿这是真被这男妖精迷住了呢！再细细一打量，这妖精……是不是长得糙了一点？还没我们晗哥儿好看呢！唔，太英气了，不好……
金钟仁无所谓地任鹿合拉着，偏还抽空安慰下鹿晗，道：“没事，见到和尚也只会对我念经，没你念得难听呢！”
鹿合勃然大怒：“我们晗哥儿念经难听？你声音才难听！”
一拳揍过去却打了个空，金钟仁从原地消失了。
鹿合往四周一看，那妖精已经贴着站在鹿晗身旁，软趴趴地把自己下巴搭在鹿晗肩膀上，一副没骨头的样子。
鹿合脑袋里迅速飘过很多看过的鬼怪故事，立刻把这妖精判断为蛇精，懒洋洋的没个脊梁骨。正想要打得他满地找牙，鹿晗却把那“蛇精”护在身后，道：“我和他签了三个月的做工契呢，你给我打坏了我到哪儿去找人给我磨豆子？”
“啥？”鹿合立刻不满道，“晗哥儿，你有我还不够？”
鹿晗有些心虚，“那什么……他力气大着呢。”
“就他这惫懒模样，能干多少活计？我力气肯定比他大！”鹿合一点瞧不上眼。
金钟仁插嘴道：“那咱比比？”
“比就比！比输了的，就从这院子里滚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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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

【八】夜半有鬼会爬床
半夜的闹剧，几近凌晨才落下帷幕。鹿晗好不容易把鹿合安抚下来，回自己屋一看，金钟仁大咧咧躺在自己床上睡着了。
……鬼也会睡觉？还要盖被子？
鹿晗累得很，顺手撑住金钟仁的腰往里头一拨，金钟仁就抱着薄被滚到了床的里侧。鹿晗试着从他手里把被子抽出来，金钟仁迷迷糊糊的，让他抽了一半走，剩下一半却怎么抽都死死攥着不肯放手。
鹿晗无奈，自己爬到床上盖了半张被子，另外半张被子下躺的那只鬼身上，感觉不到一点热气。山中夏夜天凉，鹿晗乱七八糟地想了想，金钟仁到底冷不冷这种问题，昏昏沉沉也睡了过去。睡梦中仿佛被谁沉进了水池里，鹿晗挣扎几下，却无论如何都动不了，索性放弃。在池子里只看见波光粼粼的清澈之水，倒也没有什么窒息感，正想着这是哪里，水底冰凉凉的感觉却忽然被抽走了，一阵眩光闪进他的眼睛，脑子里轰然作响。
鹿晗眼睛陡地睁开——原来是梦啊。
天已经大亮，鹿晗翻过身一看，床里睡着的那只鬼，已经不见了。
鼻子下一阵淡淡的豆浆味飘过，鹿晗被勾得从床上爬起来，直愣愣地下了床，开门伸了半个头出去看，原来是鹿合爬起来在厨房里已经生了火做早饭。
——昨晚输了，今早就这么勤快。看来鹿合应该多输几次才好。
鹿晗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鬼仆收得简直是太英明神武了。鹿晗由衷地感受了一下这种天生的优越感，很是唏嘘了一番，老天爷为什么就待自己这么好呢？
鹿晗起身吃过早饭，便往那华首寺走去，想去听那住持说会儿佛经。然而那住持见到鹿晗，却怔了一怔，细细打量了鹿晗一番，脸色竟然大变。鹿晗还琢磨着如何发挥那鬼仆的最大效用，却没注意到。
待到进了禅房，住持却不像往常一样同鹿晗说些佛经，道：“今日换个话头，为施主讲个故事好了。”
鹿晗觉得新鲜，这住持哪日不是正经不过，今日竟要充当那说书先生不成？便当即点了点头。
“和尚要讲的这个故事，还得从前朝高宗时候说起。高宗一生平定西北，下伐南蛮，彪炳一代，识人克用，然而最错的一件事情，却是错杀了忠穆将军。”
鹿晗顿觉没了意思，大咧咧道：“和尚你好没意思，忠穆将军的故事，普天下皆知，又何须你来讲！”
住持不以为意，道：“你慌什么？我又不是要讲他如何被高宗错杀。我要讲的，是这忠穆将军不为人所知的故事。”
“哦？是讲他低贱的出身，还是讲他老是偷奸耍滑的早年？”鹿晗前朝正史野史都读得滚瓜烂熟，自然知道甚多。
住持无奈地瞥他一眼，道：“忠穆将军一生未娶，连妾室通房都没有半个，你可知为何？”
鹿晗贼贼地笑起来，“和尚你莫要告诉我，你也读过那段野史上的忠穆将军和灵昭王的故事？”
住持道：“非是读过野史，乃是家传。忠穆将军和灵昭王那事，倒不是野史乱说。今天我就是要说一说，这两人的故事。”

【九】夜半有鬼曾凄凉
鹿晗觉得有趣，住持竟也讲起八卦来。
住持却不管他在想什么，道：“既然你知道忠穆将军这么多事，想必也是知道，他就是在此山中喝了皇帝赐的鸩酒而死。”
鹿晗点点头，道：“高宗听信佞臣之言，疑他拥兵自重，一杯毒酒将他赐死在剿匪归途，险些激起军队哗变。”
“其实忠穆将军当时远不到要立刻就死的程度，京中两位皇子都在为他周旋，太子太傅陈大人也在为他求情，高宗本已后悔，圣旨都在路上了，两位皇子的飞鸽传书提前到了军中，只消忠穆将军贿赂使者说山中路险，难以找寻，拖个一天，便不必死了。他却依然喝下了那鸩酒，你可知为何？”
“史书说，他是对皇帝感到心寒了，临终大恸：‘臣不服！’”
“那你觉得呢？”住持问道。
“不知道，我觉得他是不想活了，但肯定不是为了皇帝。你说野史说的是真的，难道……真的是为了灵昭王？”
“为什么不能呢？忠穆将军一生，只爱过灵昭王一人而已。灵昭王在西北抗敌，力竭而死，追封为王，忠穆将军侥幸得活，心却死了。”
“灵昭，灵昭，死而志成曰灵，容仪恭美曰昭，灵昭王这个谥号想必是贴合的。只是无缘得见灵昭王风采了。”鹿晗叹道，“不过和尚你说什么家传？难不成你家祖上见过忠穆将军？”
住持淡淡道：“我家祖上乃灵昭王老仆，灵昭王临终托于忠穆将军，他二人的事，祖上传下来的，也不少了。和尚是个不孝子，脱了红尘远离家人，却想尽点忠义本分，便上山来为忠穆将军守墓。”
鹿晗大奇，“忠穆将军的墓在这里？那为何说他葬在京城？”
“京城那里，是什么好地不成？只是一座衣冠冢罢了。这里才是他真正的葬身之地。”
鹿晗道：“那便带我去看看。”
住持道：“你不是已经见过他本人了吗？”
鹿晗惊道：“什么时候？！”住持不开口，鹿晗却忽然想起自己收的鬼仆来，大叫一声，“啊！是他！”
鹿晗从蒲团上站起来，在屋里直打转，“怎么办？怎么办？怎么会是他？”忠穆将军在史书上份量可不少，皆因此人性格非同寻常，虽然坚守家国大义，但是一生烂事不少，是个经常欺负人的，怎么会被自己欺负了？肯定有诈！
鹿晗转了半日，勉强定了定心，怀抱最后一丝希望，问住持：“你确定？没有搞错？”
住持目光沉定，道：“我确定。我们一家子……在罗浮山生活了这百余年了，岂能认不得？”
鹿晗越想越不安，最后大怒道：“和尚你为什么不早讲？”
住持怜悯地看了看他：“原先我是不知道的，可是今天闻到你身上有他的味道……”
“闭嘴！什么叫闻到我身上有他的味道！”鹿晗暴躁得很，往日里什么风度翩翩佳公子都见了鬼，露出一副跳脚模样来。“你你你！快告诉我他为什么没去投胎，反倒从坟墓里爬出来了！”
“我也不知……”住持耷拉着个脑袋，“祖上发现他变成了鬼在山中游荡的时候，他已经没了前世的记忆，只是执念太深，不肯轮回。祖上说他也许是找不到灵昭王的鬼魂，还等着呢……”
鹿晗心里一滞，不知道是不是禅房空气不大流通，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十】夜半有只讨厌鬼
鹿晗闷闷不乐地从住持屋里出来，得了住持好好照顾他的嘱咐，竟越想越是生气。原以为是个没依靠的孤魂野鬼，结果人家竟是个有身份的，还有个更有身份的相好！他也是长情，巴巴地等着相好来接，没准那相好的早早忘了他投胎去娶妻生子了，百余年呢，三个轮回都够了！只有他傻，活生生成了鬼，这么多寺庙道观，竟也由得他乱来，怎么不把他捉去投胎？
鹿晗肚子里有气，中饭和晚饭都没好好吃，只等着金钟仁晚上来，他好兴师问罪。
结果金钟仁来时，竟罕见地带了笑脸，差点晃瞎鹿晗眼睛，连带金钟仁说的话也不中听。
“鹿晗，我想起了一点点生前的事情。”
“叫什么鹿晗！我是你主子，要叫主人！”鹿晗知道这是毫无来由的泄愤，可是他就是没办法。
“好吧，主人。”金钟仁却从善如流，接着说道，“我就记得，我剪了一个人的头发，和我的绑在一起，放进了一个鸳鸯交颈的香囊里……可是我却记不清那人的模样了，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鹿晗却不想听他说这些，本来是盼着他来，自己要问罪于他的，此刻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一个理由去罚一个丧失掉记忆的鬼。于是只得赶金钟仁出去做活，“你还不快去给我磨豆子，莫要偷懒，小心我克扣你工钱！”
克扣工钱？那就是要断我的口粮了？金钟仁一想到那香喷喷的鸡肉会没了，就不敢违抗鹿晗。站起来往外走了两步，又实在想把话说完，他在山中也没朋友，只得鹿晗一个可以说，便大着胆子倒回来说道：“还有我记得他的手，他的手真好看！我和他十指相扣过的，”冷不丁逮住了鹿晗的手，“就像这样——”
鹿晗愣愣地看着他把手指插入自己手指之间，双掌相触那一瞬间，鹿晗像碰到了炭火一样跳起来，甩开了金钟仁的手。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竟觉得这一幕也很熟悉？
金钟仁喃喃道：“鹿晗，你的手和他的一样好看……”
鹿晗大怒，“你给我滚出去，罚你三天不准吃鸡！”
这对金钟仁来说，真是一个晴天霹雳！天天有鸡吃的日子，原本多幸福啊！现在鹿晗要克扣自己的口粮，简直就是在刨金钟仁的心！
金钟仁苦哈哈地去拉鹿晗的手臂，想着鹿晗平日待他宽厚，跟鹿晗求个情也许他就算了。谁料这回金钟仁相求了半天鹿晗也不肯松口，反倒威胁他：“你要是再罗嗦，不去干活，我就罚你五天不准吃鸡！还得陪我吃豆腐！”
两人声音有些大了，鹿合在屋里还没睡着，便披衣起身跑到鹿晗房外听里头的动静，只听到鹿晗似乎对金钟仁那讨厌鬼生了气，当下高兴得不行，只盼着金钟仁再讨厌些，鹿晗脾气再大些，把那讨厌鬼赶了出去才好。
可惜金钟仁异常识相地闭了嘴，出屋干活，看见听壁角的鹿合也没个正眼，只规规矩矩推起磨来。
鹿晗在屋里生闷气，这回却是生他自己的气。他知道自己没道理，只是仗着自己和金钟仁签了契，胡乱发脾气罢了。他听着庭院里磨石的声音，有些怅然地想道，那位灵昭王，书上写他脾气可好了，忠穆将军脾气烂得要死，数次为难于他，他也能和他交好。
这死鬼，死了以后，脾气倒转好了。不知道，是不是受灵昭王的影响呢？
灵昭王如此千般万般好，和自己简直是云泥之别……
——慢着，我做什么非要和灵昭王比呢？鹿晗蓦地一惊。

【十一】夜半有鬼会伤心
鹿合觉得自家晗哥儿变了。
好像自打那日同那讨厌鬼吵了架，晗哥儿就忽然心事重重了。吃个饭也唉声叹气，连他最爱吃的豆花儿也无甚兴趣。不过堪堪十几日功夫，那下巴就尖了起来，本来汤圆一般的脸蛋也瘪了下去。
那讨厌鬼倒是可怜兮兮的，每夜磨完豆子就巴巴地去晗哥儿屋前守着，晗哥儿只是不准他进，连话都不同他多说两句。鹿合竟有些同情起那讨厌鬼来，同是奴仆，自然知道讨主人嫌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不过，老爷夫人昨日来了信，信中说是两人已经和好，鹿晗他大哥已成家立业，平日里忙得很，少有时间到老爷夫人跟前伺候，日子过得实在无聊，已叫晗哥儿回家去了。这鬼仆显见是不能带回家去的，晗哥儿把他放了，也就是了。只是晗哥儿素来心软，这阵子恐怕不知道如何同他说起罢了。鹿合想想，有事书童服其劳，这个恶人还是让自己担了吧。
于是这夜，鹿晗又一次把金钟仁挡在门外时，鹿合便偷偷向金钟仁招了招手，叫他到外面去了。
金钟仁这阵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近人气近得多，脑子清醒了不少，也不再是什么也不懂的笨鬼了，见鹿合同他招手，便悄悄尾随了过去。
鹿合张望了两下，鬼鬼祟祟地压低了声音道：“讨厌鬼，我们就要回家了。”
“回家？”金钟仁不解其意。
“晗哥儿肯定不能带你回家去，万一吓到老爷夫人，那可不好说。你现下虽然惹了晗哥儿生气，忍过这几日，等他回家了，也就罢了。”
金钟仁这才稍微懂了点，也就是说，要和鹿晗分开了？
他双眸里透出一丝不舍来，叫鹿合看见了，便劝道：“我们晗哥儿这样的主子，那是十分难得的，怪道你这般不舍。只是人鬼有别，终是不能长久的，你也别太难过。”
鹿合还兀自唠唠叨叨说些劝慰的话，一抬头，发现那讨厌鬼已经不见了。“呔，这讨厌鬼，也不知礼数！”
金钟仁却是一路狂奔，山里的树木花草，尽被他抛在脑后。他跑了一阵，到了一座孤零零的小坟前，碑都未有一个，只是看起来常有人来打理，倒是比荒坟齐整很多。此时已是月过中天，虽然比他往常睡觉的时间早一点，但他心里异常，便化身为鹿晗第一次见他时的骷髅，钻到坟里棺材去躺着了。
躺了半晌，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脑袋里翻来覆去都是鹿晗爽朗的笑声，柔润的眉眼，挺翘的小鼻，好看的双手，还有……那日醒来时抱住的温暖。又想到鹿合说的“终究是人鬼有别，不能长久……”，他不懂什么是人鬼有别，却知道鹿合的意思是他过几日便不能在鹿晗身边呆着了。也就是说，这两个月同鹿晗在一起这么些日子，都要消失不见了。
山中岁月长久，金钟仁对他的“鬼生”着实没什么特别的记忆，只这两个月觉得每日里从棺材里爬起来去见鹿晗，是一件叫他十分愉快的事情。鹿晗要是走了，金钟仁想，他恐怕也懒得从沉睡中醒来，半夜爬坟了。他辗转反侧了半夜，只抖得棺材上的土都掉了些，心里迷迷糊糊下了个结论，他一点都不想离开这个天天给他鸡吃的主人。
对，不能没有鸡吃。

【十二】夜半有鬼要帮忙
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把金钟仁从棺材里吵醒了。棺木上传来闷闷的敲击声，带着一种怯弱的执拗，像非叫他出去不可似的。金钟仁倍感不耐，一个遁地钻了出去。
原来是那几只小狐狸，山中修炼还未成人形的，暂时只说得了话。长得白白净净的，很是可人，金钟仁摸了摸肚皮，好像有点饿了。
狐狸们见他从坟里钻出来，又是那副骷髅样，带血的盔甲附在上面，平添了几分诡异。即便是日头正足，也吓得尖叫了两声。
金钟仁化了正常面目，不耐烦地说道：“你们来干嘛？还是白日里叫醒我？不知道很费力气啊！”
小狐狸们互相看了看，推了一个头儿出来，怯怯地说：“华首寺的榕树爷爷说，你需要帮忙，昨夜叫了我们去……唔……对，开会！”
“所以呢？”
“榕树爷爷叫你去崖边那石头上看一看，就知道了。”
“看块儿石头能知道什么？榕树爷爷老了，总给我出些馊主意。上次叫我去人家家里装神弄鬼吓人，好得些祭祀，结果把我自己给赔给人做长工！”金钟仁有了前车之鉴，对榕树爷爷的主意有些敬谢不敏。
那狐狸头倒有些机敏，道：“看块儿石头有什么大不了的，即便榕树爷爷出的主意不好，也害不到你。”
金钟仁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这一山妖怪都互相扶持惯了，榕树爷爷对他又好，没理由拂逆他。
于是自己等到傍晚，才去了崖边。
小狐狸们看着他去了，转身偷偷摸摸进了华首寺住持的禅房外，去报告榕树爷爷。“爷爷，他会想起来所有事吗？”
“三生石上定姻缘，今世果都是前世因，他苦等这些年，也该是时候一偿所愿了。不管他是去投胎也好，跟着这人走了也罢，事情总算是有些了结的契机，就看他自个儿的造化了。也就那笨和尚，”榕树爷爷想起来华首寺住持，止不住地摇头，摇得叶子扑哧扑哧往下掉了一地，“笨和尚道行不够，看不出来灵昭的后世，急得我呀，掉了一地的叶子！”
小狐狸们看着榕树爷爷的样儿，笑得在地上打滚，连肚皮都翻了起来。此时那住持身边的小和尚回来了，小狐狸们见势不对，一溜烟都跑了，留下一只行动不快的，愣是没从地上翻起来，只有躺在地下装死。
小和尚见了像是死掉的狐狸有些稀奇，拎起它的尾巴道：“不知道狐狸肉是啥味儿。”那狐狸立刻不敢再装死，拼命地在小和尚手里挣扎起来。
“啊，原来还是活的。这狡猾劲儿，还成了精不成！”小和尚把那狐狸往怀里一塞，揉揉了它的头，“先在我这儿老实待一阵，等我扫了这院子里的叶子，查明你没有咬我们的东西，就放你回去。唉！也不知道怎么了，也没有入冬，这榕树叶子怎么老掉一地呢！——也不对，榕树入冬也不能这么掉叶子的啊。”

【十三】夜半有鬼再爬床
鹿晗这夜足足等到子时，金钟仁也没有再来。鹿晗心里直犯嘀咕，该不是对他冷脸了这些日子，把他惹过头了吧！
鹿晗有些后悔，万一他不来了怎么办，神出鬼没的，这山头又大，我到哪里去刨他的坟啊？
又等到了丑时，鹿晗实在有些挨不住了，便躺进床里去了。心里直发虚，又自己安慰自己道：“不过就是一个鬼仆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过几日也要回家了，迟早不得把他留在这山中。他不是等着他的灵昭王吗，就让他等着呗！”
这念头一过去，又觉得酸涩，嘴巴里竟有些许苦味。这觉竟是越睡越清醒了。
须臾他便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想去倒杯茶喝，一睁开眼睛，床顶上不是正粘着一只鬼！
金钟仁见他睁了眼看见自己，吓了好大一跳，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便一阵后悔。他轻飘飘落下来，钻进被子里拉住鹿晗的手臂，学着那几只狐狸，撒娇似地蹭了一蹭，心里把自己唾弃得不行，声音却软绵绵的，带了一分委屈，道：“听说你要回家了。”
鹿晗一愣，这是谁告诉他的？很快确定泄密者非鹿合莫属，便淡淡地道：“嗯。父亲母亲已然写信来了。”
“你……带我走吗？”金钟仁又把身子更贴近鹿晗一些，贪念地悄悄闻了闻他的味道。
“家里始终不同，我……”鹿晗犹犹豫豫的。
“可你同我签了契让我做工的。”
“契就作废吧，我让鹿合给你留些银子，你……去山下买鸡吃吧。”
“买？怎么买？我只能半夜才出来，哪里的酒馆半夜还卖鸡？”金钟仁撒起谎来面不改色。
“嗯？”鹿晗忽然觉得这鬼怎么变得难缠许多？“唉，那叫鹿合把他养的鸡都留下，你养着吃吧。”
“我又不会做……”金钟仁可怜巴巴地望着鹿晗，“我不想吃生鸡，那血可难喝了……”
鹿晗叫他缠得没法，无奈道：“那你想怎么样？那契也不过签的是三个月，到期了我还是要走的。”
金钟仁惊叫起来：“什么三个月？我明明签的是一辈子！”
这回连鹿晗都惊了，慌忙道：“什么？你说清楚！”
金钟仁掩下目光中一闪而过的狡黠，委委屈屈地画了图案，那份鬼契就出来了。金钟仁再一挥手，鬼契就变了人间的文字。
“今卖身于主人，永世不得赎回，听凭主人发落，现欲有凭，立此为据。鹿晗。”
鹿晗这下直接从床上跳起来，大叫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是我卖身给你一辈子！”
金钟仁揣着明白装糊涂，摸了摸脑袋，呆呆地道：“怎么会是这样？明明是我卖身啊……”又提议道：“不如我们重新订过契吧。”
鹿晗当然忙不迭地点头，心里好生感激这鬼仆忠厚老实，就是有些太笨，竟然写错了契，幸亏现在他愿意纠正过来。但鹿晗想都没想过，其实他完全没必要再重新定一份契约。
金钟仁一挥手，又显出一排鬼的文字来。鹿晗没有生疑，只盼着早早把这契约搞定，不待金钟仁招呼，自己便咬破了手指像上次那样按上去，高高兴兴道：“成了吧？”又道：“你把它弄成人的字我看看。”
金钟仁这时却诡异地笑起来，果然变了人的文字给他看。只是这回的契约，竟是同上次一模一样，连署名都一致！
鹿晗又愣了，揉着金钟仁的头叫他笨鬼，“你怎么又搞错了！”
金钟仁道：“没有搞错。”
“怎么没有搞错？”鹿晗生气起来，还没发现其中的门道。
“上次才搞错了。”金钟仁达成目的，也不装那委屈了，鹿晗陡然觉得这只鬼气势都不一样起来。看着他冷冰冰的脸，鹿晗脑子里电光火石般，终于懂了。第一次签的契根本就没有问题，只不过是个幌子要叫自己签那个真正的卖身契！

【十四】夜半有只讨债鬼
鹿晗气得直笑：“忠穆将军真是好算计！”
“你知道了？”金钟仁挑了挑眉。
“知道什么？知道你就是忠穆将军，还是知道你同灵昭王的烂事，还是知道你已然什么都想起来了？”倘若没有恢复记忆，金钟仁不可能生出这样杀伐决断的气势来。鹿晗也不知道自己现下究竟气哪一样了，气到尽头，竟然生出无穷无尽的委屈来，“你既都想起来了，去找你的灵昭王啊，何苦来骗我一生去？”
金钟仁动了动嘴，本想说你不就是灵昭王么？忽然一个念头起来，刚到嘴边的话又压了下去。
这一世的灵昭如此好骗，偏生又保留了一点张牙舞爪的样子，真是忍不住要逗他啊。看他这副样子，已是有情了，再给他树立一个看不见的敌人，以后还不是任我拿捏？上一世他就用这招制住我，这回都还给他去！他竟敢背着我去转世投胎，叫我好等，受的这份罪，不好好治治他不算完！
史书上载，忠穆将军有恩必报，有仇必还，性烈不驯，狡诈善斗，史书诚不欺后人也！
鹿晗此时见金钟仁不说话，目光有些沉湎，以为他在回忆和灵昭王的事情，当下便气苦难说。金钟仁眼角余光见了，心里也微微发疼，颇有几分你疼我也疼，大家同归于尽的狠辣。也不知道这家伙背着我投胎都几世了，娶了多少房妻妾，生了多少孩儿……
转念一想，他毕竟这一世什么都不知道，看他这一世这么好骗，分明是什么事都没经历过，哪里是那个和自己并肩上战场的灵昭王呢？也算是还了自己当年发的愿吧？
罢了罢了，还是少点折磨吧，这么个娇公子，磨得太凶了，过了头，就不好了。只是这前世后世的事情，还是不要告诉他了，连自己，也不知道如今到底是喜欢谁了呢？他知道了定也要犯嘀咕，和自己前世吃醋这种事，他也是做得出来的，还是让他和一个没关系的死人较劲比较好。而且鹿晗到底喜不喜欢这个恢复记忆的鬼呢？他究竟是喜欢笨鬼呢，还是喜欢我这个狡猾鬼？
于是金钟仁心里也一团乱麻，便伸手把鹿晗揽进自己怀里，揉揉他的脑袋，道：“那些都过去了……如今，我只想跟着你。你别怪我，人鬼有别，少不得要使些手段，我只愿你和我永远在一起。”
鹿晗嗤了一声，“鬼才信你的鬼话！”其实鹿晗再是好骗，此刻也不太听得进去，只是自己心里也生了情愫，盼着金钟仁说的是真话罢了。
倒也没再顶撞，鹿晗又问：“你说要跟着我？怎么个跟法？”
金钟仁早就胸有成竹，道：“你白日里去我说的地方，砍一枝共枕木下来，我就住在里头，便可以一直跟着你了，随叫随到，包你满意！”金钟仁决定平时还是装得笨一点，和蔼一点。
鹿晗果然喜欢他不怎么冷冰冰的脸，真正笑了出来。
两人搂着磨蹭了一会儿，鹿晗就要赶金钟仁出屋去了。金钟仁虽拿着那鬼契，又怎敢真的叫鹿晗让他予取予求，只得听话，临去前变着法儿求着鹿晗亲了一亲，便是心满意足了。

【十五】夜半有鬼誓灼灼
潘章少有美容仪，时人竞慕之。楚国王仲先闻其名，来求其友，因愿同学。一见相爱，情若夫妇，便同衾枕，交好无已。后同死而家人哀之，因合葬于罗浮山。冢上忽生一树，柯条枝叶，无不相抱。时人异之，号为共枕树。
——《诚斋杂记》
鹿晗也在那杂记上读过共枕木的故事，来罗浮山的时候想着没准可以去找找，来了以后天天想着磨豆花的鬼，倒忘了这茬。
问明了那华首寺的小和尚，便提着一篮祭品朝着山林去了。蜿蜒山路，幽静伴着蝉鸣，鹿晗一路走去，倒是十分惬意。待来到这合葬青冢，见着那坟上果然生着合抱的枝木，先给这两人上祭，再取了手指大小的一枝，心里想道：这么小的枝木，他能住进去吗？
他看天色还早，便在冢边多呆了一会儿，只是想着，如这两人一般，生则同衾，死则同葬，世间多少情人能如愿以偿？又想，那灵昭，幸好没有同金钟仁葬在一起。书上讲，灵昭力竭身死，忠穆将军亲自将他骨灰撒在西北，好叫他的忠灵永远守卫北疆。他俩人，对身后事倒是看得淡，忠穆将军平匪镇于南疆，就地埋青骨……这一南一北的遥望，难道并未期望死后仍能在一起吗？
可自己又能和他同葬吗？拿着那枝木，鹿晗忽然笑起来，只要取这枝木给他住过，将来万一……便拿这枝木随葬，也不错。
鹿晗觉得自己这样想，简直是卑微极了，然而谁叫灵昭在前他在后呢？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只盼这一生，有他相随，至于上一世，下一世，又怎管得了他爱谁？
金钟仁悄悄出现在他身后，没有打断他的沉思。直到鹿晗惊觉天色已经暗淡，才发现原来自己身后一直悄无声息地立着一只半透明的俊俏鬼。
“你怎么来了？”
“我来瞧瞧你。”金钟仁也不避讳。
“我有什么好瞧的？”鹿晗小脾气又发作起来，“喂，你瞧瞧这两位，真是有情人呢！不像你，只有空口白话！”
金钟仁轻飘飘瞥他一眼，撩起衣袍就向着那冢跪下。
“你干嘛？”鹿晗奇道。
金钟仁不理他，右手立了三指对天发誓，道：“皇天在上，我金钟仁对天发誓，永世以鹿晗为伴，绝不心生二意，倘若有违此誓，山行喂虎，舟行喂鳖，坟遭雷劈，魂飞魄散！”
鹿晗目光闪烁，似有些泪光，正要去扶起金钟仁，谁料他发的誓还没完，接着道：“如若我此誓立后，鹿晗还要对我疑心，亦遭此恶报！”
鹿晗的泪意陡地就不见了，“呸！你立你的誓，关我什么事？”
金钟仁嘻皮笑脸地缠上来，“那你觉得我这个誓立得好不好？难道你还要疑心我？”
——你把灵昭放哪里？鹿晗真的想问。但是想金钟仁这毒誓，又觉得安心得很。
最终他嗤了一声，道：“你都算计好了，还用问我来？”

【十六】夜半有鬼报君缘
鹿合在那里打点行李，心里有点兴奋，又有些失落。兴奋的是不用再见到那讨厌鬼，失落的还是不用再见到那讨厌鬼。
他来回间，见自己少爷将一枝小小的木头小心翼翼放进怀里，有些奇怪地想道，晗哥儿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木头宝贝？他摇摇头，还是最后检查一遍行李，趁早上路吧，家里老爷夫人该急了。
榕树爷爷在院子里惬意地享受着微风，墙角的狗洞悄悄爬进一只雪白毛的小狐狸。榕树爷爷看见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摇摇头，掉了点叶子，正好掉到小狐狸眼睛前，一不小心，这狐狸摔了个狗啃泥。小和尚正出来替他师父沏茶，看见那狐狸又躺在地下装死，笑道：“又是你这小狐狸，又饿了吧？上次偷偷把后院的萝卜都啃了，这回来啃什么？可没见过吃素的狐狸！”
榕树爷爷闻言又开始摇头，别的狐狸他不知道，这狐狸……还真就是吃素的！笨和尚就是笨和尚，一辈子都是笨和尚，哪像那坟里爬出来的鬼，心窍多着哩！不知道灵昭那一世是要多费心力，才能压得住他？
唉，都是缘啊。
金钟仁驱得那木头在鹿晗怀里挠了挠，鹿晗本欲不理，金钟仁则变本加厉，闹得他脚都要软了，只得偷偷压着马落后鹿合一阵，低声问：“你到底想干嘛？”
金钟仁闷闷的声音道：“你理我一下嘛！”
鹿晗一阵无奈，这鬼样子！凡事最抵不过厮缠，鹿晗有些觉得自己的前途堪忧……
真的应该带他回去吗？
这时鹿合发现少爷的马离自己的太远，在前头叫了一声。鹿晗赶紧答应着，只好带着疑问赶上前去。
那罗浮山上的共枕木，少掉的那一段，又悄悄地长了出来，似是嗔怪那不小心动手脚的人一般，又把另一半树揽得近了一点。倏地飞来一双比翼鸟儿，叽叽喳喳站在那枝木上，唱起歌儿来。歌云：
佳期断，姻缘散，破城青冢堪谁见？从军旅，为谁许，当年曾见，北疆风剧，御！御！御！
今生念，前生欠，功名输却双菡萏。悄声语，低词句，从今别过，此生何惧，去！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