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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同人】苍茫(沈谢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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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三日,沈夜都没有再进入那偃甲制造的幻境里,每日静养,或在房内看书,或观湖景,或凝望着近处叠叠峰峦,想象它们按四时披上不同的衣衫,在阳光雨露下蓬勃而巍峨的样子。
流月城的往事依旧不时浮现在他脑海中,似乎已成习惯和本能,即便他努力控制自己不去多想,它们依旧挥之不去。沈夜很清楚,自己为流月城活了一辈子,甚至可算为流月城死过一遭,怎可能漠视那每一个刻骨铭心的日日夜夜呢?
他索性也不再管,任由思绪自由奔驰,从上古诸般传说到昨日看过的书册。他记得幼年时,自己常常会想一个问题:神农神上为何不管烈山部了呢?
前些天他在一本书上看到,下界传说神农神上已为毒草所害,惘然去世了。这个结果让他颇为怀疑,并本能地产生了抗拒情绪,烈山部信仰神上几千年,为神上祈祷了几千年,绝对难以接受大神的死亡。
虽说幼时也曾讲过两句对众神大不敬的话,但那不过稚童戏言,在导师的教导、父亲的威压,以及流月城每个人的虔诚和卑微下早已烟消云散。大祭司这个位置实在改变他良多,如今的沈夜,即便对诸神有再多疑虑,也绝不会将它宣之于外。
时间,足以将天真质朴的孩童雕琢得面目全非,让他成为了自己当年都不认识的样子。
突然想起此前在捐毒沙漠的冷月下,谢衣偃甲人问他:这百年中,大祭司究竟遭遇了什么,竟然变成这样?
一言难尽,哪怕耗尽千言万语,又如何说得出这遭遇?
夜晚很快又降下来,沈夜看一阵书,感觉浑身疲惫,虽说蓬莱国的故事正在关键处,他也必须去休息了。他无法肯定究竟何时才能痊愈,每日均伤病沉滞,不见起色,体内灵力也在缓慢散失。虽说有谢衣的偃甲收束,不会真的浪费掉,但也要在身体痊愈后,才有收回这些灵力的可能。
若无灵力支撑,一身绝世修为便完全成了摆设。
他本以为伤势可随时间自行愈合,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但这一次……显然并不相同。
这让沈夜感到不甘和隐隐的焦躁。他当过百多年大祭司,百多年的绝顶高手,突然成为昔日自己眼中的废人,这感觉当真一言难尽。
若此时突然有人来向沈夜寻仇,他当如何?
没有力量,便活该引颈就戮么?
“生命只有一次,永不再来,万望珍之重之,……”
谢衣的声音突然闪现在他耳边,沈夜不由一怔,这是何时说的?是他对自己,还是对乐无异所说?抑或是自己听到了乐无异的转述?
不论如何,会说这种话并将此理念贯彻到底的,只有谢衣。


IP属地:四川25楼2013-09-29 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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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来我又睡得早了,昨晚好热闹啊,连谢衣也来了。大祭司和随风要好好休息啊,特别大祭司,不要熬夜太多,身体才是第一重要的,不然年纪轻轻的就埋下健康隐患,真的很可惜。抱歉我又多嘴了,没有监视的意思,只是希望你好而已,见谅。
    关于初七为什么要死的问题,大家都分析得很好,我就不啰嗦地重复了。
    如果从制作者的角度来看,初七不死,剧情是无法好好推动的,对人物塑造也不利,如果他活着剧情发展会很尴尬,我在群里讲过如果初七活着,跟乐无异一行去了流月城会发生什么。那个剧情真的很容易跑偏……反而不好看了。
    所谓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这种毁灭可以是故意的,也可以是无意中,更应该是不得不为之,并且为了之后有重大意义和升华的。我认为,初七之死是一个很美的情节,既和流月城紧密相连,又独立于流月城的毁灭之外,给了大家关于初七(谢衣)这个形象很多想象的空间,比如司幽与神女那一节,就让人物在故事的基本结构之外,有了一种神话性的,飘渺的美感,更加烘托和升华了谢衣“圣人”一般的形象,让人浮想联翩。
    原来他是神仙转世的(这点官方暧昧没有正面承认,也不能承认,但不影响大家的理解和倾向),原来他本就不是凡人,自然思想境界和遭遇都那么特别。
    司幽最初是影族,后来成仙,他体内本就有黑暗的劫火,这也为他成为初七这么一个黑暗现实的杀手奠定了基础。
    司幽和巫山神女生前没有心心相印,但是最后死在一起,是否有什么暗示呢?我倾向于这是一种意象上的美感,或者说增加角色的神话性和唯美性,并不是说两个人生不能同衾死而同穴,代表了他们走到一起,并没有这样的关系。不是说初七最后情归神女,如果突然来这一遭,未免突兀,这就像初七并不是司幽本人,阿阮也不是神女,而真正的神女早已死亡了,如同时代的变迁一样,该死去的都会死去。
    初七死后,沈夜的反映我觉得做得非常好,虽然只有几秒的镜头,但是将沈夜的不舍和决然都表现得很好了。在得知初七死讯之前,沈夜甚至以为他背叛了,和乐无异他们一起杀来了流月城,这说明沈夜非常珍惜初七的生命,宁可他背叛,不愿他死亡。
    然而初七还是死了,沈夜都不忍心听到完整的死讯,如果这个时候流月城还没有消亡,末日还不会马上到来,我想沈夜是会为初七的身亡做点什么的,可是他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了,只能抱着自己也必死的决心吞服痛苦,面对这一切。
    初七在沈夜心里,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位置,他是唯一一个只属于沈夜,不能,或许也不愿宣之于外的人。
    不知不觉又写这么多,我真啰嗦……先这样吧。


    IP属地:四川34楼2013-09-30 0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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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并非他不信任谢衣所言,或谢衣本身有过什么劣迹。只不过,谢衣秉性沈夜再了解不过,这徒弟虽敬畏生命,求道无悔,却绝非迂腐陈旧之人,相反心思灵动,智珠在握,言笑如三月春风,处事从不墨守成规,只要不与纲领相冲,往往能独辟蹊径,令人耳目一新。
      如斯英才,若能在自己这酷烈的大祭司去后,接任领导烈山部休养生息,确实是绝佳人选。
      谢衣这些日子如何待自己,沈夜通通看在眼里,若说醒来之初还抱有两分疑虑,如今却再不担忧谢衣的示好底下是否别具用心。
      谢衣言出必行,不畏艰险,求道之心似灼然烈火,熊熊燃烧。昔年钻研偃术遭遇难题时,谢衣往往通夜不眠,查阅记录、调校设置,甚至不惜将已完工的偃甲全部拆解,从头再来。一遍遍架设,一次次演算,反复抽取淬炼灵力,多次检验结果,力求精准严密,就这般殚精竭虑,浑然忘记了时间,直至解决方长出口气。
      而东方天宇上,早已红日高悬了。
      这时刻,谢衣自然无暇再休憩,略作整装便匆匆赶往寂静之间议事,在大祭司和同僚面前亦从未露出疲惫或心不在焉的姿态。毕竟除开偃师身份,他更是沈夜一人之下的流月城次席祭司,许多事绝不可疏忽了去。
      倒是沈夜见他多次这样,心头颇为不舍,议事后便令他留下,往后边卧房里小睡片刻,他则在外间批阅卷册,安排事务。待事情告一段落,沈夜去房内看他,却见谢衣仍旧睡得不甚安稳,眉头轻蹙,唇边偶尔溢出一句梦语,似乎睡梦中也在修习他那无穷无尽的偃术。
      此情此景,沈夜只能摇头苦笑,迫不得已之下,干脆略施法术镇住他心神,让这徒弟得以安享一个时辰的好眠。
      一次,沈夜理事完毕,跨入卧房时,恰好见谢衣在枕上微微摇头,看似要醒。他正要招呼,却见谢衣猛然浑身一震,从床上翻身跃下,抓起外袍急匆匆就向外奔。沈夜想拦,这人已闪身出了房门,只留一句话音远远飞来:
      “弟子困扰数日,方才于梦中突然想通一道难关,这便去验证,回头再亲自为师尊整理房间,万望师尊恕罪——!”
      沈夜愕然,跟着不由得摇头轻笑,唤人来收拾床榻不提。
      更不用提研制那座偃甲炉的时期。那时,谢衣对自己提出想为全城居民研制一座偃甲炉用于取暖,自己欣然应允,不过那阵事务繁忙,设计图初稿的绘制工作便大多交予了谢衣。
      为更精确绘制设计,更实用地进行安排,谢衣一次次走遍早已烂熟于心的流月城,对每一条街道、每一幢民居的情况都登记造册:距离、方位、结构、大小、分布、人口、年龄……所有要素一一掌握,经过几番不眠不休地规划调整,整理出偃甲炉最具实用价值的灵力流动分布图后,又多次和自己、和瞳探讨,并亲自询问了城中许多人的意见。
      破军祭司为人温厚风雅,笑语晏晏,流月城中几乎没有人不喜欢他,听闻祭司要为大家造一座取暖用的偃甲炉,更是群情激动,纷纷出谋划策,流月城似乎刹那间迎来了真正的春天……
      那时的谢衣,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和永不枯竭的热情,对他精研的偃术,为他所求之道耗尽心神亦毫不动摇,万死无悔。若非这股韧劲,谢衣万万难以成为世间首屈一指的偃术大师。
      当真是此生未尝虚掷一日。


      IP属地:四川36楼2013-09-30 1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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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音方落,谢衣手敛法决,往珠身上一点,催动灵力,那珠子便在他掌心里徐徐散开,化作几束星芒,飘飘忽忽往沈夜而去。如烟如雾,半明半昧的起伏间,星光已笼罩沈夜全身。谢衣手腕翻转,轻喝声“去”,两人身周光华骤起,直冲九霄,脚边则现出丛丛漆黑的焰火,环绕舞动,仿佛炼狱张开裂隙。星光被这烈焰捕获,皆往沈夜身上沉落。就在触及沈夜身体的刹那间,所有光芒忽而尽数熄灭,仿佛星辰堕入宇宙深处,再不复见。
        “好了……”放下手,谢衣长出口气,“灵力已顺利进入师尊体内,相信师尊此刻感受会好些。”
        “你……”沈夜眼神闪动,似有话要讲,可是顿了两顿,却始终无一句感言跳出唇边,最后,他长叹一声,闭目道:“如此,多谢你。”
        “师尊无需客套。”谢衣抹去额上汗珠,他修为本极高,寻常战斗或施法早如呼吸般容易,但此珠乃上古神力凝聚,绝非凡俗可驾驭,若非他与司幽上仙那层干系,如何催得动它?
        方才解除神珠封锁,将之化为星芒灌注沈夜体内,看似做得稳如泰山,实则已尽了全力,待施法完毕,谢衣顿觉气海空虚,疲惫非常。
        看出谢衣颓势,沈夜忍不住伸手往他额上点去,打算渡些灵力予他,也算略作回馈。谁知谢衣看他动作,赶紧挡开他的手,急道:“师尊不可。”
        “嗯?”
        “巫山地仙们有交代,此珠若能为师尊所用,也还有个重要的融合阶段,七七四十九天内万不可擅动灵力,谨防神血反噬,灵能相冲,要到四十九天后,方能圆融一体,运转自如。届时师尊修为必还有飞跃,因此这期间内,烦请师尊再稍作忍耐。”
        “这说法方是合理……难怪感觉几重痛楚尚未完全恢复。”听谢衣这么说,沈夜也不勉力行之。看看谢衣脸色,干脆伸手扶着他往屋内去,“回房休息,这几日你也别劳心劳力的,好生休养两天。”
        “哎?”突觉沈夜手落到自己肩上,谢衣不由一怔,脚下跟他往房内去,嘴上应道:“谨遵吩咐。”
        耳朵上,突然有点红晕浮起来。
        接下来两日,谢衣在屋内蓄养灵力,每天看看书,顺带整理过往的偃甲图谱和笔记。这些记录中,许多都已被乐无异翻阅过,然而当初时间仓促,并无多少机会同徒弟探讨,倒不知他从自己各项记载中究竟汲取了几成有用的东西,于他偃术上又能有几分提升。
        想到乐无异,谢衣不由得有些呆了。他们本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阴差阳错之下却成了师徒、知交,更因他一行人的到来,才开启了“谢衣”命中注定的新一轮纠葛。
        兴许,这便是天意。天意难测,人身在其中,往往要等时过境迁,才能明了那每一步安排的用意。
        无异现在做什么呢?可有想念自己这相伴短暂的师父?不知他偃术又有几分进境?是否遇到了难题正无从下手?
        他必定以为自己已殒身巫山了吧,若是……若还能有机会相见,那孩子会露出何等惊喜震撼的表情呢?
        一定十分好看。
        谢衣微微一笑,合上书册,凝视手掌。掌心里干干净净,曾烙印在偃甲人谢衣右掌中的纹章已再也见不到了。
        他不由得轻声一叹。
        按理说,自己过去百年都以初七的身份随侍沈夜,不可能知晓偃甲人谢衣所历经的一切才对。然而,兴许真是冥冥中自有定数,沈夜将忘川赐给初七,也就等于一并赐予了偃甲人谢衣最重要的部分,那上边附有他这百年中的经历。
        三世镜让自己同时具有百年前谢衣,与百年中初七的全部记忆,而在巫山得地仙们相助死里逃生,日渐恢复的过程中,折损忘川上所附着的偃甲人谢衣的记忆,也一并灌注到自己心神当中。
        恍恍惚惚间,便仿若历过三生三世。
        三劫过后成大道。自己这跌宕起伏的人生之途仿佛活过三次,历经三种不同的道路,如今向死而生,三条路径交相辉映,互为印证,终于让今天的谢衣成为了同过去每一个自己全然统一,却又能够不偏不倚,踏出新生的人。


        IP属地:四川38楼2013-09-30 1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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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衣。”
          突来一声呼唤,打断他的思绪。谢衣回头,见沈夜正站在房门口,朝自己道:“外头有只偃甲鸟徘徊,似与你有些关联。”
          偃甲鸟?
          难道是无异放的?
          不,若是无异放回来的,靠近结界时自己当有所感知才对……
          谢衣一怔,这段时日诸事繁忙,情形变化也委实太快:先是在巫山地仙们帮助下康复,接着照料沈夜的苏醒,对外间俗事一概不曾料理,即便牵挂徒儿,也只听说无异在流月城事毕后回了长安。想他年轻尚轻便历经此番艰险,实为不易,回了家应当多休息一阵,因此便一直未曾打扰他。
          听沈夜这般说,谢衣赶紧放下书册,来到院中,果见一只偃甲鸟正停在竹栏上,见他现身,立刻振翅飞到他面前,眼中莹莹有关,似有话说。
          “原来是你……”见此鸟形态,谢衣顿时了然,笑道:“老友,许久不见了。”
          那鸟抖动翅膀,绕着他飞了两圈,口吐人言,竟是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好友,一别数年未有音讯,先跟你道声恕罪,实在是我事务缠身,此前又逢一桩大变,不得已匿了几年行踪。此前屡次失约,也请好友大人大量,莫要计较。”
          “呵。”谢衣微微摇头,笑道:“这人……多次失约,如今好容易想到来请罪。但不知欠我的那些东西,准备何时偿还?”
          话音方落,回头见沈夜已走到身畔,便招呼偃甲鸟停在自己手上,对他道:“师尊,此鸟为我带来叶海的音信。”
          “那是何人?”沈夜知谢衣当年下界后,于三山五岳间颇有交游,只无暇了解,更没机会一一认得,此刻听他提到陌生名讳,已猜出应是他在下界所识友人之一。
          “是……是弟子昔年在下界认识的朋友,带着群妖组成的杂耍团游走世间,十分有趣。”
          提到当年之事,谢衣隐有两分忐忑,叛师出逃虽于道义上无愧无悔,但对沈夜个人,终究令他颇为难当。何况如今前尘尽洗,心如明镜,各方情由透析来看,自己当年对师尊,的确有些过于苛责了。
          “是么。”沈夜不置可否,片刻后,微微点头道:“你这边有朋友,很好。流月城凄清闭塞,疾患不绝,我身为大祭司,各项要求极高,你少时便随我学艺,成年后又任了破军祭司之职,加上研习偃术,想来那十一年里,竟从未过过一天逍遥自在的轻松日子。下来之后……能交上几个朋友,很好。”
          “师尊……”谢衣心头一跳,只觉沈夜话音沉沉,内中竟隐隐有些羡慕之意,胸中顿时了然。师尊此话既是为自己欣慰,怕多少也想到了他自己——身为大祭司,肩负一族前途命运,又恰逢生死交关的当口,沈夜于流月城中百余年的苦苦支撑,苦心经营中,是否也曾想过得一日轻松自如,交三两可推心置腹的好友呢?
          这样的师尊,自己竟弃他那么多年……
          突有千言万语萦于胸口,却纷纷滞涩难行。
          默然片刻,谢衣手指一动,那偃甲鸟便接着说下去:
          “好友,我目下还有一事待处理,虽思君如故,仍无暇与你会面,万望恕罪。明年三月桃花盛开之际,我二人可否相约武陵源,醉饮百花酿,叶海当面向你请罪之余,更可将这几年中各自所见的趣闻一一道来?”
          呵,有何不可。听着叶海久违的声音,谢衣忍不住露出微笑,对着偃甲鸟轻轻点头。
          “另外,欠你的那堆东西,我已筹得差不多了。此番不曾带得齐全,先将100根毕方翎还你,照例是放在你纪山的居所中,你若有空,不妨自取。我这便别过,请君莫忘明年三月之约。”
          “哎哟,说得这般郑重,天晓得你届时是否又要落我空等一场。”谢衣手指往偃甲鸟面前一划,已开启内中的凝音石,叮嘱道:“故友既主动邀约,谢衣岂有缺席之理?纪山的东西我回头自取便是,无须挂怀。另外,虽不知你此行要做何事,亦万望慎之重之,莫要明年我所见的,竟是个残缺不全的叶海了。”
          说罢,谢衣放飞偃甲鸟,看它“扑棱棱”绕着房舍盘旋了两圈,接着一跃冲天,往东而去,很快已消失在云雾当中。


          IP属地:四川42楼2013-09-30 2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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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天气爽朗,也无风雨也无晴,湖上波平如镜,天光水色相映,空中云层静默,目光扫去只觉浑然一体,恍若遗世穹宇。偶尔,两片红叶打着旋子落下,轻轻贴到水面上,带出隐隐涟漪,湖中游鱼迎上来,往那红叶底下一啄,倏忽又沉下去,看不到了。
            一早,两人整装完毕,谢衣没了桃园仙居图,便翻出一具旧年所做的偃甲车,用于装载行李,也可免除些路途劳顿之苦。若按他原定的路子,必是自己孤身出门,轻装速去速回,不过此番有沈夜同行,他又不便动用灵力,难免要多顾虑一些。
            倒是沈夜看他这样,只说无妨,叫他无需太过顾虑自己。眼下灵力虽还不可用,但身体的康复进展已出乎他意料,尤其关于浊气一事……
            此前在流月城中,沈夜因有神血庇佑,加之绝不愿受砺罂制约,因此未沾染魔气,这令他对世间浊气并无抵御之法,每次下界都靠一身绝世修为与之对抗。然人力有尽而浊气滔滔,每次下界,沈夜皆来去匆匆,一为事务繁忙;二来,也的确难在下界久留,即便浊气不能伤他根基,至少会激发病痛,多有不便。
            对此,谢衣也有考虑,接回沈夜后,他便在静水湖结界中融入了净化之术,尽力减少下界浊气对烈山部人体质的影响,几个月下来,效果也还颇为可观。然而,即便倾尽谢衣修为,也只能在这结界内给沈夜构筑一方清气鼎盛之境,一旦离开,依旧是恶世五浊,奢华迷乱。
            这也是谢衣执意要往巫山取回司幽神珠的缘故,神珠内蕴几重上神灵力,完全可融合推动沈夜修为,彻底根除浊气对沈夜的影响,越登仙之境,向谷神而栖,清气浊气,幽冥碧落,皆可安然处之。否则,若沈夜终身只能被拘禁于静水湖居所内,岂非生不如死?而谢衣要沈夜活着,岂非又成了对他的刑囚惩戒?
            前夜,谢衣再度询问沈夜,是否已可抵御浊气侵袭,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才真正定下了今日之行。
            看谢衣思虑这般周详,沈夜倒把一些话吞了回去,打算过些日子再透露。事实上,自吸纳司幽神珠后,他每日都能察觉多年疾患正在康复,更有几层神力时时运转周天,暗地里昼夜不停地伐毛骨髓,竟让他隐隐恍如新生一般,待四十九天期满后,修为怕是又将大为精进。
            若当年便有此神力,区区砺罂何足挂齿,就连那最后妄图带走砺罂的魔物,也可令其一击而溃。
            只可惜……这世间何曾有过“如果”,做那般想法,倒是自己痴惘了。
            过去便是过去,永不再来,沈夜立身今日,便当做今日观想。
            心意转动间,谢衣已收拾停当,那偃甲车先踏水而去,停在岸边等待两人,谢衣则将结界打开,同沈夜并肩向外。
            终于踏入结界外的人间,久违了。
            距上次下界不过数月光景,沈夜却有恍如隔世之感,从某方面讲来,的确也是再世为人。
            看谢衣这就要走,他叫住徒儿,吩咐道:“将居所结界再加得稳固些。”
            “唔?师尊可是有什么顾虑?”谢衣本想就这般,反正结界并未完全撤去,人不在家,房内也无甚需要刻意镇守的宝物,以往每次出门都如此,从并未生过祸事。
            沈夜缓缓摇头,倒也没什么顾虑,只是身于流月城,做了大祭司,大半生都是在倾轧与阴谋的交锋中度过,遇事总会多谋划两步,也不知不觉中锻炼出了一种说不清的直觉,令他事事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心里……似乎有股难以言喻的不安定,从何而来?
            压下无稽的隐忧,沈夜说声妥当些好。谢衣便依他指示,将静水湖小岛的结界再度牢固后,方一道离去。
            湖心小岛轮廓渐隐,很快化作透彻的虚无,湖上只见波光粼粼,空无一物。


            IP属地:四川46楼2013-10-01 1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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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时辰后,谢衣与沈夜已是穿林渡涧,翻山越水,轻捷地转过几层山道,远远离开静水湖,踏入了朗德寨地界。而与此同时,却又有两人一前一后,匆匆来到静水湖畔。
              “……就是此处么,师兄。”
              走在前面的人停下脚步,指着湖心问。
              后方的人行上前来,不急不缓地往湖心看了阵,点头道:“应当是此地。”
              “奇了,我并未察觉有法术气息。”前方之人摇头,说话间峨冠轻晃,貂翎随风,看上去是个修道之人的模样,却又与几大门派的装束不尽相同,颇有些特异之处。
              被他唤作师兄的人凝神片刻,手指轻捻,口念两句法决,然后将手指一弹,两星光点便飘飘忽忽地往湖中心飞去。
              施法完毕,他负手看光点直奔湖心,道:“师叔祖说前些天他路过朗德寨,感应到不远处有过刹那极强的灵力流动,推算应当在静水湖中,担忧此地生变,特令你我来看看,不过……”
              “不过什么?师兄。”
              他摇头,“说不清,我只隐隐感觉此地并无恶念或妖气。”
              “我也不曾察觉到呢。”他师弟摇头,伸手往湖中掬水,道:“要么,便是这湖中设有别样的结界,你我法术与之脾性不合,探不出来也是难免。”
              “呵。”他师兄冷笑,“平日间叫你勤加练习,总不肯听,如今丢脸了不是。谁说探不出来?你好生看看,那是何物?”
              他一怔,赶紧抬头往湖中看,见方才师兄发出的两点星芒正绕着湖心一处区域徘徊,却难进分毫。
              “……果然有结界,师兄,怎么连你的法术都进不去?”
              “此结界甚强,似乎还经刻意加固过。不过……这是哪家法门?为何与修仙诸派皆无可旁通之处?”男人大为惊异,不由得又朝湖边走了两步,手指生光,再度催动星芒,却依旧难以寸进。最后他只能放开手,长叹一声,“莫非这就是师叔祖曾提到的上古秘法?未曾想今日还有传承……不知内中主人是何等人物?若能有机会拜见,必聆听教诲,讨教一二……”
              说罢,他脸上露出神往之色,朝湖心遥遥而拜,接着便带领师弟离开。
              远远的,两人声音随风而来。
              “……师兄,这就回去?”
              “赶紧回去禀告师叔祖,他老人家飘踪不定,莫要错过时候。”
              ……


              IP属地:四川47楼2013-10-01 1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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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夜站在前方几步处等待,见谢衣过来,他举目往朗德寨中望去,淡然问:“当初你就是在这里杀了雩风?”
                “是。”
                “为何杀他?”沈夜话音淡然,听不出丝毫情绪,“记得你最不愿将剑法灵力用在杀人上边,何况面对自己族人。”
                “……倒也有些许意外缘故。”谢衣叹道:“雩风当日过分轻狂,目无下尘,当着我与无异一行的面,使法术将寨中一名唤作巴叶的儿童活活绞杀。这般拿杀人取乐的恶行,即便身为同族,谢衣也绝无法苟同。我本不欲取他性命,不过偃甲蝎使得匆忙,未及调试到最佳,一下出手重了,他便……”
                说到这里,谢衣声音渐低,“错手造下杀孽,徒弟也曾感不安,心内颇有愧疚。”
                沈夜闻言,沉吟不语。谢衣摸不准他此刻心思,也不忍多加指责,顿了顿,看向不远处的摊位,对沈夜低声道:“那边那位正在挑选东西的妇人,便是巴叶的娘亲,她至今不知儿子已死的事情。当日无异一行送巴叶遗体回家时,夏公子不忍她伤心,略施法术,令她认为孩子是被仙人接去修行了……”
                “杀得好。”
                沈夜忽然出声,谢衣一怔,只听他道:“即便你这里不杀他,我不日也会取他性命。”
                “……师尊?”
                沈夜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早已恢复平静生活的朗德寨,对谢衣呼唤恍若不闻,自言自语般地一叹:“雩风性情浮夸,行事骄横,在城中多有失仪,派他来此可谓将功折罪,却依旧如此轻慢。就凭他性情,横死不过迟早之事,你杀他不为过。”
                谢衣默然点头,片刻后,再度开口:“……我不知为何雩风会变成这样。”
                他陷入久远的回忆,低声道:“昔年我任破军祭司时,他不过是个孩子,就住在我家隔壁。印象中他胆怯、优柔、敏感,看起来不会,也没有勇气和能力成为祭司。当年,为着铜镜里出现人脸的事,他日夜啼哭,愁坏了家人。那年商量神农祭典事宜时,我跟师尊提过此事,不知师尊可记得?”
                “记得,你为此还萌生了研制操控梦境偃甲的想法。”
                “原来师尊记得。”谢衣微微一笑,“还道那么久之前的事,师尊已经忘了。”
                “你的事,为师没有一件忘记过。”
                “是么……”谢衣心头一动,忽觉身上有些热,是阳光太烈么?深秋的日光分明都躲在云层后,苍白浅淡,若有若无,无论如何也不至于热的。
                是沈夜的话,令他心头隐匿的温度攀升。
                那句话沈夜说得波澜不兴,仿佛天经地义,然而正因着这份平淡自然,反倒更显深刻,似乎他铭记关乎谢衣的点点滴滴是那样顺理成章的事情,连为此感到惊讶的必要都没有。
                “不信么?”当他心头存疑,沈夜接着道:“你还说,若有朝一日去了下界,要送小曦一件最好的礼物。我问你打算送何物,你却说要暂时对我保密……”
                “确是这般回答的,我也记得。”谢衣叹道:“那件礼物我已准备好了,只可惜阴差阳错,终究没能送出去……请师尊恕罪。”
                “无罪,更无须恕之。”沈夜垂下眼帘,兴许是提到小曦的缘故,他看起来突然有些萧索,细微伤痛攀上他的眉梢眼角,提醒他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
                分明才数月功夫,一切却已像久别的故梦,她软软的声音还回荡在沈夜耳边,那一声“哥哥”却再也听不到了。
                “哥哥,哥哥在哪里,小曦就在哪里。”
                这茫茫世间,除了初七,便只有这饱经伤痛与折磨的小姑娘,能够全然信任地将她的未来交到沈夜手里。
                她是那样可爱,就像流月城中最稀罕最娇美的鲜花,可是这朵花未及盛放,便已在命运的暴风雨中凋零。
                “你问雩风为何会成为巨门祭司……”收束沉浸在回忆里的心神,沈夜深吸口气,继续方才的话题。
                他突然生出一丝挫败的情绪,竟不敢令自己放肆地去想念小曦,想念这个死在自己手里的唯一亲人,那会让他感觉到和过去越发不同的凄楚与黯然。此时、此地,在这座因他命令而遭受过大难的村寨里,似乎正有许多亡魂在飘摇,它们围绕着他,絮絮低语像无数冰封的针刺将他紧紧包围。
                亡魂们剥开他高高在上的灵力甲胄,令他的罪孽在阳光下一览无余,而这些毒针般的话语,则被一根根打入他骨髓深处,
                丧亲之痛,感觉可好?
                大祭司可喜欢这寒意?
                既然大祭司也有亲人,可否愿与我等同乐?
                生是苦,死为乐,横死之乐,俗人怎会明白?
                少年夭亡,最是有趣……大祭司可喜欢?
                “师尊?”察觉沈夜似有走神,谢衣忍不住唤他一声。
                沈夜微微一怔,着力压下那些似有似无的声音,接着道:“雩风虽性子怯懦,但非贪生怕死之辈,不甘做庸碌平民被人看护着。他幼年见你成为破军祭司,又助他不惧那魔影,一直对邻家的谢衣哥哥推崇备至,十分向往祭司一职。神殿挑选祭司后备人选时,他也勇敢地报了名。导师问他为何想学法术时,他明知你已叛逃下界,提你是一种禁忌,依旧回答导师说……说希望能像破军祭司那般厉害。”


                IP属地:四川50楼2013-10-02 1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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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如此。
                  谢衣听着这话,心中不由百感交集,然而想到雩风当日行径,依旧是一样的可恶。
                  “如你所言,他生来敏感、胆怯,遇事优柔寡断,听教导他的师父说,为这些性格中的弱点,他受过不少训导。兴许,为刻意制服自己的弱处,他才让自己成为了骄横轻慢,做事冲动的人……而这些矫枉过正,终究又害他丢了性命。”
                  因为软弱,便用骄狂来扭转;因为优柔,便用刚愎来掩盖;因为格外敏感,便用不必要的浮夸来堆砌自尊,这样行为自然是幼稚的。
                  “雩风的天分潜力皆不如你,更不如你刻苦勤奋,心无旁骛,他总被许多思绪困扰,既有为族民出力的想法,又挣不脱登高位以受人憧憬的虚荣之梦,越发矛盾挣扎,也就越发助长他往另一个极端而去……”
                  沈夜声音低沉,一句句说来,仿佛翻开了一页页泛黄的书册,每个字都带着已湮灭的陈旧味道。这当中许多事,谢衣也是第一次听闻。
                  待沈夜说完,他忍不住道:“这样……若我不曾离开,一直以他邻家哥哥的身份教导他,或许他不会成长成这般模样。”
                  “也难说,这原本就不是你的职责。”
                  人生往往面对着许多条路,选择要走哪条时,都是发于自己的内心,而非由别人规划,即便受人强迫走了另一条,也是自己放弃了挣扎反抗的缘故。一切因果皆是自己所种,而路的终局不过自作自受,走到终点再抱怨谁领你走错了路,那半点用处也没有。
                  既做下了因,便当承担一切果。
                  看谢衣一眼,沈夜又将目光移向远处,朗德寨中人影窜动,言笑攘攘,除开围着货郎的人群外,更有不少人自得其乐,一派安宁热闹的生活景象,很难想象就在数月前,这里才发生过一场祸害。
                  现在看来,一切都已过去了。
                  “走吧。”
                  带着谢衣,沈夜缓缓步出朗德寨,偶尔有人往这两位过路人身上看一眼,没发现特异之处,便继续专注自己手头的事情,由这二人渐行渐远。
                  兴天道难测,长河东流,再大的灾劫也必有过去的一日,唯有繁衍生息,生生不息是三界中永恒的节奏。而在这个过程中,合适的留下,不合适的随风而去……
                  一路沉默,一路向东而去,沈夜感觉那股若有若无的寒冷依旧萦绕着他,仿佛真有许多死不瞑目的幽魂随他一道走出了朗德寨,它们默默跟在他背后,冰冷眼神锁住他,令他插翅也难飞。
                  芒背在刺,如临深渊,沈夜只觉那股沉重与冰冷越发浓郁,像天顶翻涌的黑云。他干脆停下脚步,朝后看去,却只见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风声飒飒而过,天边偶然传过一声鹤唳,视线尽头,寨子的轮廓已模糊。
                  “怎么了,师尊?”谢衣问,心里隐隐察觉他似有异样。
                  “……无妨。”压下那股冰冷,沈夜尽力忽略体内渐渐生出的陌生隐痛,往前行去。
                  这夜,两人在前面山中留宿,山坳内恰有一处水潭,四周红叶纷呈,绿影未退,夜空无风无雨,格外静谧幽闲。谢衣将偃甲车展开,成为可遮挡防卫的处所,立于墨玉般的水潭不远处。
                  沈夜自离开朗德寨后便一直沉默,他虽不是多话之人,但谢衣总觉得他这半日的沉默有些不同寻常,难免担忧,这会儿歇下来,本想找他说两句话,结果一回头,却见沈夜已靠在榻上,闭目睡着了。
                  这就睡了?是累了么?
                  还是不习惯下界的气息?
                  抑或四十九天未满,无法用灵力抑制,于是体内宿疾有所反复?
                  “师尊,师尊……”谢衣在他旁边蹲下,轻声呼唤,沈夜却毫无反应,似乎已睡得沉了,唯有眉尖微微蹙起,仿佛正做着不太好的梦。


                  IP属地:四川51楼2013-10-02 1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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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中似乎有人在歌唱,鬼气森森的吟哦穿透黑暗,如一缕游魂,总吊着那口气不肯离开,仿佛正有只巨兽蹲伏暗影里,只将它诱人的触须释出来,若有若无地游弋,盼在这深深死寂之海里捕获无知的猎物。
                    声音似远似近,沈夜一步步朝它而去,恍然间已踏入了无边的漆黑死寂。
                    没有光,方才的声音也戛然而止,他看到自己站在空无一物的黑暗里,天地神人均归于寂灭,比他梦境中那条黄泉路更令人窒息。
                    那里好歹有光影,有雨声,有小曦一直握着他的手,有华月和瞳并肩在前方等候,还有在雨中持伞,微笑相迎的谢衣……
                    可是,这里什么也没有,连温度也一并死亡。站在当中,沈夜仿佛立身于空无一物的宇宙,虚无遮蔽他所有的感知。
                    ……这是何处?
                    为何会来到这里?
                    他往前走,黑暗依旧紧紧包裹着他,他感觉自己似乎踏在地上,却又同时走在虚空里,脚下的感觉刹那而来,转瞬即逝,一切都那样不可捉摸。
                    “哥哥——”
                    忽然,黑暗中有个声音唤他,沈夜回头,见小曦正朝自己跑来。几乎是本能地,他蹲下来,张开手臂迎接她,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他再次看到一团熟悉的光焰,一团暖暖的火苗奔入自己孤独冷寂的生命。
                    这团火与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他们之间有交融的血脉,有相依为命,但他们彼此的人生道路又迥然不同。自己日渐强大,走在布满鲜血荆棘的道路里,而这团火却永远是当日的模样:温润娇柔,似乎只要一口气略大些,她就灭了,但她始终没有灭,跌跌撞撞追随着自己的脚步,叫自己哥哥,用不可思议的坚韧和天真,一次次对抗残酷的命运。
                    百年,三天,一次次重回噩梦,从头再来,百余年中有多少个三天?
                    巫山神女的故事讲过多少遍?
                    沈夜突然记不清了。
                    “小曦,来哥哥这里……”
                    他笑着,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向唯一的亲人张开怀抱。
                    一滴雨突然跌落,落在他眼角,顺脸颊流下,他没有在意,也不知这滴雨是红色的,正在他微笑的脸上划出蜿蜒的轨迹,好像他哭了,血泪混杂,至痛无声。
                    “哥哥。”
                    小曦呼唤他,笑得那样灿烂,这一刻,他们好像都遗忘了生死,忘记彼此早已阴阳两隔。沈夜看她渐渐靠近,而那些雨,也一滴滴落到她的身上,脸上,像开出无数艳红的血花。
                    接着她停下来,小小身躯站在离沈夜三步远的地方,脸上笑容也一点点冷下去。她从未像此刻这样看着自己的哥哥,冰冷,漠视,不屑,厌恶……仿佛他不是亲人,而是仇人。
                    “你不是我哥哥。”她突然这么说。
                    “……?”沈夜心头一震。
                    “我哥哥是世上最疼爱我的人,从来舍不得打我一下,更不用说……杀我了。”
                    “小曦?”
                    她又笑起来,是沈夜无比熟悉的天真甜美笑容,“我记得你,就是你一手穿透我的胸膛,杀了我,说你心狠手辣,你还笑着说你就是那样的。哥哥,你心狠手辣……你这个偷了哥哥长相的怪物!”
                    “……小曦!”沈夜猛地站起来,朝她走过去一步,又停下来,他发现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将那些残忍的字句不断投射过来,仿佛无数淬毒的箭矢,让他从头到脚千疮百孔,痛不可支。
                    “你不配做我哥哥。”她口中发出的每个字都那样清晰而冰冷,“哥哥曾问我,是愿意留在流月城还是去下界,我知道留在流月城就是死,但我还是选择跟哥哥在一起,哥哥在哪里,小曦就在哪里……”
                    小曦……沈夜眉头紧皱,呼吸几乎停滞,似乎已被她的话语夺取了所有注意力,同时遗忘了所有关于自身,关于时间与现实的定义,只有她残酷冰冷的语言不断催动他的心灵,令那些深藏的痛苦翻滚沸腾,烈火一样灼人,寒冰一样刺骨,让他的心与身体一样陷落在进退不得的剧痛中。
                    “可是……”她看着沈夜,眼含泪光,声声控诉:“可是你骗了小曦,你在哪里,小曦就在哪里……结果呢?小曦现在一个人孤零零地死了,这里好冷,好冷,比那天晚上还要冷,哥哥,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来陪小曦?小曦选择和你一起,哪怕要一起死,可是你呢?不是说好哥哥在哪里,小曦就在哪里吗?”
                    “小曦……”


                    IP属地:四川52楼2013-10-03 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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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夜,你太无情了。”一声叹息在他背后响起,声调冰冷,绵绵恨意藏在话音中,幽灵般袭来。
                      沈夜回头,见华月正站在身后,脸上是他熟知的神色:七分温柔,两分倔强,还有一分不为人知的幽怨。
                      “华月……?”
                      为什么她在这里,不是已经……
                      隐隐约约的,他察觉不该出现此番情形,这里似乎并非现实,而这些现身的故人们,早已随着流月城一并消亡了。
                      “原来大祭司还记得华月。”她嘴角扯开一抹冷笑,冷眼看他,“这百余年中,大祭司可曾有一日正眼看过华月?”
                      “你……”沈夜不由一怔,如此咄咄逼人,讥诮讽刺的言论,实在难以相信是从华月口中说出。多年来,面对自己时,她总是礼数周全,娴雅温婉。
                      “大祭司好狠的心,耽误华月这百余年不够,临死,还想将我扔去下界,罚我受那日日夜夜同大祭司分离之苦。敢问大祭司,华月可有一日对不住您?心有牵挂而永无相见之日……内中滋味,大祭司可知否?”
                      “我只是想让你们活下去。”沈夜忍不住轻声辩驳:“我做这么多,都是为了你们……你,你为何要说‘耽误’?”
                      耽误。这两个字听起来如此伤人,沈夜自问这百余年中未曾苛待过华月,却不想生死相别后,她竟将那相随的年年月月,都视作了耽误?
                      这一刻,沈夜是真将她当作华月了,当作那个默默追随自己,用顺从、恋慕,和隐隐的幽怨常年注视着自己的女人。
                      从青葱年少,到登顶大祭司之位,再到最后城破人亡的日子,沈夜的人生里,总有华月的身影。
                      “怎么不是耽误?”华月声音越发冷冽,仿若正月里银白的月光,虽有一阳肇始,终究是九分阴寒,“若不是为了大祭司,华月何须成为华月?大祭司可知,在成为你的‘一’之前,华月叫什么名字?”
                      “不知。”这件事,父亲从未提过。
                      “我也不知。从未有人找寻过我,从未有人告诉过我关于自身的事,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她微微一笑,“既要将这一生都奉献给大祭司,那么,过去是何等身份,叫什么名字,便当弃如敝履,永不再提。否则……如何对得起前任大祭司制作的这头号傀儡人呢?”
                      “华月……”
                      她字字句句都是戳心的狠话,过去百余年里沈夜从未听闻,一时竟不知这当真是她心底的言辞,还是这方黑暗所凝聚的虚像,然而不论如何,看到从华月的面容中发出这样的话语,沈夜依旧难以抑制地感到了疼痛。这份疼痛停在胸膛,和刚才小曦的言论混合在一起,仿佛几把钢刀直插过去,血肉模糊地搅动着,撕扯着,令那些好容易结痂的伤口再度分崩,血、肉、骨、髓统统淌出来,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按理说,当了活傀儡,便不该有自己的意愿,可我偏偏生得下贱,认不清自己的处境,时时刻刻要去自己想一想,看一看,几番顶撞大祭司不说,还让自己百般纠结难过。”
                      华月收起笑容,脸上露出了厌憎的颜色,“其实我从未认同过大祭司行事,那般肆意妄为,泯灭人性,犯下诸般血腥扭曲的罪行,还配称为人吗?视人命如草芥,肆意玩弄人心……”
                      “华月!”沈夜按住胸口,那里跳得越来越快,每一跳都带出让他浑身战栗的痛楚,“我何曾……玩弄人心。”
                      “大祭司当然不承认了,在大祭司看来,那都是必须,是好意,是不得不为之的苦衷……就像你对谢衣做下的。”华月丝毫不为所动,缓缓道:“大祭司曾问我,若你做出我绝无法原谅之事,我当如何?那时我还不知大祭司所指的是谢衣,后来知道时,却也已无暇再告知大祭司我的想法了。此刻有缘再见,属下便同大祭司说说。”
                      沈夜盯着她的脸,她本是很美很美的,此刻脸上泄出一丝笑容,看起来却比微皱眉头时更让人难过。她身上似乎正发着光,冰冷而萧索,充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像隆冬里一轮残月,孤零零挂在那里,太冷了,半个赏月的人也没有。
                      这些光芒带着毒与恨意,不断辐照到沈夜身上,搅动伤口里充盈的脓血,它们像潭中的淤泥一样蠕动,痛楚更加狂热地起舞,浓腻、厚重,像一条巨蟒,顺他脊椎盘旋而上,几乎让沈夜无法呼吸。
                      “大祭司竟能对自己的徒弟做那样可怕的事,实在超出我的预料,原本,我对大祭司残留的人性还抱有两分幻想,知道这件事后,呵呵……简直令人作呕!”她眉头紧皱,死死盯着沈夜,浑身上下都散射出名为厌憎和鄙夷的气息,“沈夜,你怎能如此下作,如此恶心?!”
                      这是她第一次发出这样激烈的质问,被痛楚捆缚的沈夜,只觉眼前的黑暗似乎化为巨石,崩塌跌落,眼看就要将他埋葬。
                      一阵眩晕,沈夜强撑着才没有让自己跪倒。
                      黑暗,似乎更浓了。
                      “……最让我失望的,是大祭司居然还有脸苟活。”华月向旁边走去,走到小曦身边,她们肩并肩站在一起,那些红色的雨又落下来,将她们白净的脸涂抹出令人触目惊心的颜色。而在她们脚下,黑暗开始褪色,变成无数血迹层层堆叠后透出的锈红色,散发出浓烈血腥气。
                      她们看着沈夜,同时问:“你为什么还要活着?”
                      ……为什么,还活着……
                      来自黑暗的重量令他窒息,就在这时,身后再度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太让人失望了,大祭司。”


                      IP属地:四川53楼2013-10-03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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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声音是……瞳。
                        沈夜艰难地回头,见瞳出现在身后,就在华月方才立足的地方。
                        他端坐在轮椅上,左眼覆着眼罩,右手撑在脸侧,表情淡漠,唇角有一点似笑非笑的样子,衣饰整洁,清冷理性的气质,一丝不苟,高深莫测,正是他惯常的模样。
                        一切显得格外真实,将所有侥幸或虚幻的妄想都打得粉碎。
                        瞳,华月,小曦……
                        他们都是沈夜身侧最坚实的倚靠,心底最看重的人,并一直陪同他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沈夜静静看着瞳的现身,似乎预感到了他会说什么。
                        一刹那有些恍惚,他甚至不能确定那些声音到底是瞳在说话,还是发生于自己灵魂深处。
                        是瞳的音色和语调。
                        “我对大祭司很失望。”瞳看着他,“大祭司为何不能舍弃所有软弱,要将时间精力浪费在无聊且无用的感情上?七杀祭司能做到,大祭司难道做不到么?”
                        “瞳……”
                        “大祭司本该是杀伐决断的位置,却为何总让自己被可笑的温情羁绊?”瞳微微一笑,他身上那股令人无话可说的理性气质,在这笑意衬托下显得更加冰冷刺骨,“浪费时间,若能像前任那祭司那样斩断亲缘,一心只为流月城,你该省下多少心力?”
                        沈夜沉默,眉头越皱越紧。
                        “我已经切开看过了,这里。”瞳指着自己太阳穴的位置,然后又将手放到胸膛上,“还有这里,什么也没有。除了粘稠的混合物,以及一团跳动的肉块之外,什么也没有。”
                        沈夜盯着他,感觉四周温度正不断降低,降到了人死后的那种冰冷与虚无。
                        “只要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就不存在,也不应该存在。既然要做事,并且已做过那么多,就该彻底舍弃情感纠葛。如此简单的道理,大祭司为何至今不明白?”
                        瞳冷漠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沈夜,一字一句毫无感情,仿佛化身为一柄由纯粹理性构成的利剑,将沈夜剖成两块——
                        一块为流月城和烈山部谋划,为他们杀人,或最终为人所杀,为他们生,为他们死,机械而麻木地活动着,为那个早已定下的目标。他不考虑,也无需顾忌任何后果,不论善恶、道德、正邪、有情或无情;而另一块里,却还停留着他作为人的一颗心,梦想,期许,亲缘,友谊,爱……包括那些说不出口的渴望。
                        我常常问自己,读过那么多书,最后能记住几成?学那么多术法,最后能用上多少?救那么多族人,最后能在我身边的,又有几人?
                        这茫茫浮世,究竟有没有哪怕一事一物,真正为我所有、为我掌控?究竟有没有哪怕一人,和我心意相通,生死与共,永不离弃。
                        谁在说话?
                        用这样熟悉的声音,苍凉疲惫的语气。
                        是自己的声音,在流月城的末路里发出感叹。
                        到最后,自己依旧奢望着那兴许永不可能出现的一事一物,一人一心……
                        “还是傀儡好。”瞳继续道:“听话,稳定,只遵循主人的意志行事,不多思,不多言。若大祭司能够自觉自愿地当流月城的傀儡,今日局面会否有不同呢?”
                        说罢,他叹口气,冷冷瞥一眼沈夜,似乎对他当真失望极了,再多说一句都是浪费精力。他驾着轮椅走到华月和小曦身边,和她们一道,慢慢沉入无边无际的血海,任那些暗红的颜色将他们浸泡。
                        漫天红雨,血腥气狂躁地舞动着。
                        沈夜看着他们三人,心中一片空茫。


                        IP属地:四川55楼2013-10-04 2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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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曦、和华月、和瞳一并沉默地立在血海中央,死寂的眼睛牢牢盯着沈夜。
                          大祭司为什么还活着?
                          为什么还不来?
                          他们看着沈夜,无声发问,这声音极大,又极细微,大如天上雷霆,隆隆滚过;小如蚊呐,若有若无萦绕在他耳边。似远似近,似悲似喜,无所不至。
                          来与我们一道,投身死亡的静美。
                          生是苦,死为乐,亡魂之喜乐,生者永难企及。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大祭司当归来矣。
                          又一些声音在黑暗中徘徊,幽灵般游荡着,似波涛起伏,似云霓舒卷,这些絮语穿越了时间,从被他隐藏得极深极深,无人敢问,无人敢看的深渊里爬上来,响在沈夜心里。
                          ……
                          “大祭司么……虽然我也是祭司,但私下讲我十分怕他,行事太过酷烈,手段太过残忍,处决不听他意见的人毫无犹豫,我很怕哪一日我也……”
                          “呵,这算什么,你生得太晚,没见着133年前那场暴乱,那时候大祭司才真是雷霆手段,杀伐果决,死在他手里的人之多,你想也想不到的。他以为多杀一些人,剩下的便一定会对他心服口服么?”
                          ……
                          “沈夜?他算什么东西,若不是身为前任大祭司的儿子,哪轮得到他坐上大祭司之位?”
                          “可是他真的很强,还有神血庇佑……”
                          “哼,就因他太强,所以才干得出囚禁城主,独揽乾纲的大逆不道之举。我们谁见过城主?沧溟城主何曾面对过族人?什么都由沈夜代行传达,城主怕是早被他制住了,兴许……他自立为主,篡政夺权也不过迟早的事。”
                          “小声些,当心隔墙有耳。上月那两个祭司,听说办事不力,被大祭司扔给了七杀祭司处置……”
                          “七杀祭司……说起来,你们听说过没有?传闻七杀祭司才是前任大祭司原本择定的继承人选,不知沈夜使什么下流手段,害七杀祭司病情加重,无法继任,他便将大祭司的位置霸占了来。”
                          “有这种事?!话不能乱说呀……还以为他凭神血当上大祭司,没想到背地里还有这种龌龊,沈夜这人当真可怕。不过看起来,七杀祭司十分忠心于大祭司,难道他不知道这人害过自己?”
                          “……反正,反正我也是道听途说,流月城暗地里对沈夜不满的人太多了,就算是假又如何?光凭他杀过的那些人,就算再给栽赃一百件恶毒事给他,也不算冤枉。”
                          ……
                          “流月城最近人心颇不安稳,今年的神农祭典不知怎么办……”
                          “这就看大祭司安排了,想必还是要让大家热闹一场的。”
                          “热闹……既已染了魔气,又如何有脸祭典神农神上?”
                          “难不成要束手待毙?大祭司也是想让大家能活下去。”
                          “这般苟活,倒不如死了干净。我们明明是神裔,为何要下界去跟那些凡人一道生活?”
                          “……我听闻一个消息,说矩木似乎已快不行了,所以大祭司才加快步伐,寻找可让我等安心生存之所,相信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不信。若是为了大家生存才染魔气,大祭司自己为何不染?他有神血护身,我们没有,于是我们便活该堕落,只他一人高高在上,清贵无比么?这种人……这种杀人如麻,连自己唯一徒弟都不愿同他一道,宁肯叛逃下界的人,我不信他!”
                          “你……你找死么?!居然在神殿里说这话!破军祭司是大祭司的禁忌,满城无人敢提,你这么说,真是不要命了!趁今日大祭司不在,快走快走!”
                          ……
                          “哼……他沈夜算什么东西?择徒时选谢衣而不选我,当真目光短浅。事实已证明,谢衣一早便叛逃,我今日还在为流月城兢兢业业,可笑。”
                          ……
                          “失仪又如何?我看沈夜也无甚得意之处,堂堂巨门祭司,非要处处恭敬他么?”
                          ……
                          许许多多声音在黑暗中飘摇起伏,共同汇成了海一般磅礴深远的洪流,疑心、反抗、厌憎、不屑、嘲讽、畏惧……所有关于“沈夜”的负面思想都在当中流动,不断沸腾。
                          沈夜立身当中,几乎要被这些声音完全吞噬。
                          他明白,一直以来他都十分清楚,流月城从不是铁板一块,从来没有什么上下齐心、一致对外的好时候。
                          对外?对什么外?
                          所有的噤若寒蝉或赞同,都是靠镇压甚至杀戮夺过来的。
                          流月城的困局发生于内部,是被时代和天命共同注定的死路,若顺天而行或寄希望于飘渺的可能性,迎接他们的只有灭亡。
                          想救烈山部,想求一线生机,唯有逆天而行。而逆天之行,便注定是一条血腥孤独的道路,除开艰难跋涉,斗智斗勇,他更要承担无数不理解、不赞同的声音,甚至众口铄金的欲加之罪!
                          流月城里,多少人恨着沈夜,妒着沈夜,怕着沈夜?又有多少人背地里将他骂作逆贼、乱臣、野心家?
                          不过,都不要紧……沈夜不在乎。
                          既然认定了艰险的生路,沈夜就会将所有怀疑反对的声音都暂时压下去,为了那九死一生的存续之机,他连神农神上都可以阳奉阴违——身为祭司之首,一边祭奠清贵的上神,一边与魔物交易,用全族向魔气的堕落,换取烈山部下界之后不惧浊气的生存机会。
                          这天道,当真可笑。
                          而执行这一切的人,居然还苟活于世,岂不更可笑?


                          IP属地:四川56楼2013-10-04 2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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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海沸腾,黑潮涌动,各种声音与思绪彼此激荡,无形无质,却又如铜墙铁壁,将沈夜牢牢困在其中,进退不得。
                            他感觉呼吸沉重,身心的剧痛随着每一次呼吸而变得越发难熬,这是伤病、罪恶感,还有心力交瘁共同形成的枷锁。
                            小曦、华月和瞳的身影都已消失,就在沈夜眼前,仿佛沉入水底的烂泥那样一寸寸陷入血海中央,直到被粘稠的暗红色完全吞没,他们的眼睛都始终盯着沈夜,眼神中诉说冰冷的邀约。
                            来,到我们这边来……
                            看着他们的眼睛,沈夜感觉阵阵寒意将他的四肢冻结,他在痛苦中感到一种隐约的恍惚,不知不觉朝那方迈出一步。
                            吞没溶解了故人形骸的血海开始在他身周翻涌,涨潮般节节升高,淹过了他的脚踝、腰部……空中,风声潮声相应,仿佛正有无穷无尽的冤魂向他发动袭击,它们来自捐毒、朗德、流月城……所有直接或间接因他而失去生命的人们,纷纷化身不可见的凶煞之气,朝他疯狂扑来——
                            “群邪退散,重振神光——破!”
                            昏黑血腥中,远方突来一声清朗醇厚的敕令,伴随破空之声,涛涛血海霎时间分作两端,浊浪翻滚,夹着那些煞气让出一条道路来。连沉重窒息的冰冷气氛,也被一道耀目光华击得粉碎!
                            沈夜浑身一震,抬眼朝那光芒处望去,只见无边黑暗中骤然升起一轮红日,金光遍洒,赫赫扬扬,直如羲和神亲临。烈日当中,金乌正舞,怒焰升腾,万道光芒如利剑、如暴雨,照耀在翻涌血海上,以虎入羊群之势,将所有沉滞寒意撕得片甲不留!
                            他突然想起在静水湖中醒来时,透过窗棱看到的那一轮朝阳。
                            金光越升越高,从蓬勃的旭日变成正午的烈阳,神威凛凛,群邪辟易。这金光中又分出一点,徐徐下降,渐渐融成了他无比熟悉的身影——
                            是谢衣!
                            沈夜看见谢衣从那一轮烈日中走下来,一步步稳稳踏在已平静的浊流上方,他左手提灯,右手持刀,灯中映照暖日光辉,刀锋射出凛然正气,逼退所有黑暗中的低语、不怀好意的诱惑,连容纳过太多死亡的血海,都在他面前自动退下去,消隐在已被照彻的阴暗中。
                            “师尊。”谢衣走到他面前,躬身行了一礼,唤道:“弟子来迟,师尊恕罪。”
                            说罢,微微颔首,唇边露出温润笑意。
                            是谢衣……
                            沈夜默默看着谢衣,没有说话,心里慢慢品读眼前这人——他正站在自己面前,同时也住在自己心里。似乎一如他最初的样子,又仿佛全然不同。不论昔年初见,听他说出那第一句话“我学法术,是想让所有人都过得更好”,还是在数也数不清的爱恨情仇后,同他在生死彼岸重逢。
                            未能求得一死,反倒与谢衣朝夕相伴……
                            一颦一笑,一言一行,皆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山之方至、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如松柏之茂。
                            君子九如,其质谦谦也。
                            蒹葭苍苍,道阻且长——如今想来,不论谢衣也好,初七也好,甚至那个与他只有短暂接触的偃甲人也好,始终都是沈夜心里那人。
                            “谢衣……”
                            “师尊。”谢衣看着他,将刀收起,手中那盏提灯的光芒越发柔润而温暖,“抱歉,弟子不放心,出门看了看,以至于来得晚了,累师尊受惊,万望恕罪。”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沈夜已明白此处是幻境或梦魇,自己方才受困梦魇中,是谢衣用法术突破魔障,提灯相照,持剑相迎,却又毫不居功,只言请罪,这份克己守礼下蕴藏的情意……
                            “回去吧。”沉默片刻,沈夜朝他伸出手,谢衣一怔,略有刹那犹豫,跟着便握住了沈夜的手。
                            执手相握,并肩而行,两人朝那光芒繁盛处而去,所有黑沉血腥的幻境,通通被抛在身后。


                            IP属地:四川58楼2013-10-05 2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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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睁开眼,沈夜见谢衣正坐在身侧,眼帘轻阖,握着自己的手,恰如方才步出那一方黑暗时。
                              见他醒来,谢衣也睁了眼,收起法术,跟着就想撒开手,谁知沈夜反将他握得更紧,乌黑深邃的双眸默默看着他,不发一言。
                              长夜犹盛,外间依旧无风无雨,居所内亦静谧悄声,旁边矮几上一灯如豆,散出盈盈光焰,落在两人瞳孔里,随悠长呼吸流转,越发显得眼底流光脉脉,情意融融。
                              沈夜如是,谢衣亦如是。
                              此时无声。两人间仿佛悄悄绽开了满树桃花,灼灼而妖,艳艳如炽,不若师徒情谊,倒更似……
                              沈夜没有说话,深深看着谢衣,只见容颜似玉,眉目如绘。烈山部不论男女均生得俊美,但像谢衣这般毫无瑕疵的超逸脱俗,依旧令人流连。他曾听有人私下说破军祭司俊而不俗,美而不妖,这当然是极高的评语,可若用这般堆砌的辞藻来描摹谢衣形容,却又显得拖沓无趣了。思来想去,竟只需最最简单的“好看”二字,便足以概述他心底的谢衣。
                              色到浓时方近苦,味从回处有余甘。
                              看得太多,念得太多,想得太多,同时又藏得太深,伤得太重,甚至于不知不觉间已到了至烈至浓之处,方才会一想到谢衣,沈夜便觉再好的话语,也失去效用了。
                              “好看……”恍惚间,两字溢出沈夜唇边,所幸声音低到极致,除他自己再无人听见。
                              此刻,谢衣长睫映着灯火,往脸上投下一层阴影,如蝶翼翩翩,如纱羽颤颤,而右眼下那两点魔印,更往他俊美端凝的面容上烙下桃瓣似的艳色来。
                              沈夜一言不发,直直看进谢衣眼底,看得他呼吸微乱,深邃静美的眼瞳里也含了两分水汽,干脆闭起来时,才拉拉他的手,低声道:“辛苦你了。”
                              “不……师尊说哪里话。”
                              “你若不来……”
                              “我怎会不来。”谢衣微微一笑,道:“在外面发觉情形不对后,我即刻便入师尊梦境了。”
                              “嗯。”沈夜放开他的手,在榻上坐直身体,闭目宁神片刻,摇头道:“此番绝非一般梦魇,近日虽无法运用灵力,但寻常梦魇能奈我何?。”
                              说话间,他抚上胸膛,体内气息依旧缭乱,被司幽神珠护了几日,已渐平息的疾患居然出现了反复的势头。连带逸散的灵力,也仿佛被一只大手搅乱,纷纷流动,若无神力震慑,怕早已如漫天乱雪,脱体而去了。
                              绝不会有如斯激荡的梦魇,当中必有蹊跷。
                              细看沈夜脸色,见他容色如常,言语镇定,谢衣方才问道:“师尊此时感受如何?”
                              “……无妨。”
                              “若师尊行动自如,我便带师尊往那蹊跷处,内中缘由,师尊一观便知。”
                              “哦?去看看。”听谢衣已知这场梦魇的缘由,沈夜也不耽搁,起身携了谢衣的手,便往外走。
                              再度给他握住,谢衣微微一怔,却也不敢全当这是喜爱之意。沈夜这些时日不能动用灵力,方才又经梦魇所震,本就有些虚,万一只是让自己扶他一下,胡思乱想的,岂不可笑……
                              他收敛心神,却也忍不住握紧了沈夜的手,感受他粗糙掌心里因长年练剑磨出的茧子,感受两人手掌贴合时,彼此传递交融的热度。


                              IP属地:四川59楼2013-10-05 2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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