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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人】苍茫(沈谢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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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海北长相忆,浅水深山独掩扉。
重见太平身已老,桃源久住不能归。


IP属地:四川1楼2013-09-27 13:40回复

    清秋已降,澄空中飞散几缕白云,山脚下,静水湖波平如镜,远远的雾气簇拥群山,仿若仙人腰间飘带。
    秋分刚刚过去,眼见着就是寒露,不过今年气候和暖,除开那一场一场凉下来的秋雨,此间万物仿佛还眷恋着夏日的荣华之气,不舍凋零。连这静水湖畔的繁花碧树,也依旧郁郁葱葱,发着若有若无的香气,水光一映格外绚烂,既静谧,又蕴藏着勃勃生机。
    偶尔,有行脚商人路过湖畔,但见天光水色,飞云飘纵,忍不住停伫湖边,凝视那无尽碧波,掬水洗上一把脸,然后继续赶路。临行前,却也忍不住再回头看两眼,同伴见他停步,问声怎的了。那行商叹口气,说你不知道,传闻这静水湖曾是大偃师谢衣隐居之处呢。
    谢衣?就是百余年前那位名满江湖的大偃师?
    除了他,还有谁。商人望着湖心,喃喃道:传说谢衣大师偃术冠绝天下,能做同常人一无二致的活偃甲人。
    怕是讹传,活人怎可复制呢?走了走了,今晚要赶往镇上,莫耽搁。
    哎,这就来……
    人声渐渐去得远了,湖畔恢复了寂静,湖心平静的水波中,忽然划过一道烟雾,刹那间便消散,似乎从未存在过。
    山高水阔,云低风回。


    IP属地:四川2楼2013-09-27 1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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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界无恙,只是……昨夜风雨大作,依旧唤不醒你么?”观过天色,谢衣负手站在竹栏边,凝视潺潺静水,忽而低声一叹,苦笑着摇了摇头,回身往房内走去。
      房门前,头戴斗笠的偃甲人默然而立,谢衣往他手上瞟一眼,道:“今天记得翻过了,很好。”
      那偃甲人闻声,也低头看掌中捧着的木册,上边正写着:九月初七,庚申、辛未,吉神于天恩、四相、福生、金匮。
      福生、金匮……谢衣凝视着几个字良久,转身入了房内。
      房中正焚着香,清冽而苍远,散发淡淡的古旧气息,谢衣径直走到后方大床前,凝视躺在上边的人,默默摇了摇头。
      还是和昨日一样,究竟何时才会醒转?
      他目光一寸寸在这人脸上描摹,脸上神色越发复杂难辨。突然,谢衣嘴唇一动,似乎想招呼他,却又硬生生停住,半晌后,才长叹道:“竟不知当如何称呼了——师尊、主人、大祭司?还是……前尘往事既已尽随风去,如今我叫你沈夜就好?”
      床上的人默然阖着眼,一动不动。
      谢衣在床边坐下来,又看他片刻,起身往存放偃甲的后堂去。他从角落的箱子里摸出一件物事,往香炉中焚了,对着那袅袅青烟行礼道:
      “敢问神女,沈夜昏迷至今已三月有余,不知何时才……”
      “司幽大人急什么?”那青烟中竟传来嘻嘻笑语,一女子声若银铃,道:“此前不是同你说过吗?他灵力耗尽,兼沉疴难起,需得多睡一阵,待神农之血慢慢修复。”
      “这……”谢衣一顿,“神女莫要调笑,在下并非司幽上仙。”
      “我也不是神女呀。”声音又笑起来:“神女司幽皆早归寂于天地,我不过神女墓中诸多聚散灵气所成的地仙,哪里敢自称神女,只不过,既然继承她诸般思绪,便勉强算神女大人的不肖后辈吧。”
      “过谦了,您神力广弗,再度飞升天仙也是指日之功,若非当日神女墓中相助,谢衣哪还有再世为人的机会。”
      说罢,他微微一笑,白衣风雅,意态悠然,恍惚又是当日静水湖上那个谢衣。
      “再世为人说不上,你本也不该死,一切都是机缘巧合,命中注定吧。”这声音收了调笑,如人一般叹口气,幽幽道:“当日你以初七之名大战神女墓,宫室塌陷之际,随破碎巨石落入水底,而吾等也恰好意会到神女遗留的几缕思绪,赶紧护住你一息命脉,再图后事。”
      “神女所遗思绪……”谢衣一顿,脸上略有些薄红,“此事,此事怕是神女看走眼了。”
      “有何不愿承认的,你们人就是这般不老实。”那声音笑道:“当日神女同司幽上仙表白心迹,司幽说他一心向道,胸中不萦儿女私情。神女也不迫他,只暗暗下个决心,说若有一日司幽想通了,愿意沾染这儿女私情,她一要看看对方是个怎样的人,二来,若司幽当真喜欢,便成全他这一遭。”
      “神女仁心宽厚,天真妩媚,凡人哪能及她一二。”谢衣默然片刻,诚心赞道:“我非司幽,未有幸与神女接触,但同阮姑娘相识一场,也颇能感知内中情由。”
      “这也算是神女要助你的缘故之一,你护住阿阮百年,甚至不惜殒命一场,还不值得我们为你的今日做这一切么?”
      “那……当真多谢。”谢衣后退一步,对着那股青烟郑重行了个礼。
      “话说回来……你当日落下去时,满心满眼的不都是他么?”那声音又笑起来:“这要不是喜欢,还有什么叫喜欢?你既放不下他,我也就不放你离去,渡灵力给你,破掉你身上蛊虫,复苏心脉骨血,让你有机会好好同他一处。只是……不曾想他竟跟神农神上有那样深的渊源,当真是不救也不行了。”
      “我烈山部,的确同神农大人渊源极深……”说及此事,淡然沉稳如谢衣,也难免有一丝黯然。
      流月城之殇他虽未曾亲历,但故土破碎,家园消亡之痛依旧停留在他心里。何况,或许正因不曾亲历,便在伤痛之中更添了两分遗憾,迫使人停在哭泣与默然之间,堵塞了胸臆,进退不得。
      看他这样,那声音将话题岔开,只道:“既然有这层渊源,那更该救他了,否则你们两个,一人葬身水底,一人空中玉碎,落个碧落黄泉都不见,岂不成了人生大憾……”
      “神女大恩,谢衣无以为报。”
      “真的不必了,司幽大人……唔,谢衣你好生看着他,我仅仅是在城破刹那将他传出而已,但他终究已遭受伏羲结界破碎之力震荡,同时灵力耗尽,疾病发作,当真是危险到了极点。我无法直接干涉上神灵力流转,如今他能保住命,主要还靠着那一点神农之血的庇佑。此间已过去三月有余,估摸着也差不多了,兴许就这几日他便会醒来的。”
      “是么……”谢衣一叹,心头忽然五味杂陈,竟不知该喜抑或该忧。此前一直挂心着沈夜能否苏醒,未曾有暇顾虑醒后之事,若沈夜当真醒来,两人见了面,又是怎样的情形?
      思虑片刻,他想往青烟中询问,却见烟雾早已消散无形,更无任何声息了。
      也罢,此间种种,终究要自己面对。


      IP属地:四川3楼2013-09-27 1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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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后堂,谢衣回到房中,见床上沈夜睡得十分安稳,呼吸沉静悠长,竟像从未历经波折磨难,也不曾殚精竭虑地算计、倾轧、日日夜夜里都是杀人与被杀。
        此刻,他只是个烈山部族的男人,沉睡在谢衣家中,一切尚未开始,一切早已结束了。
        看着他无表情的脸,谢衣忍不住又叹口气。
        如此再过数日,金风渐起,静水湖畔的繁花开始退场,树梢头也染上了一抹艳丽的红色。
        谢衣做完一个偃甲盒子时,天已黑了,难得有些闲情,他干脆烧了水,坐在窗下品茶。他突发奇想地沏上两杯,一杯摆在自己面前,一杯放在对面,轻声朝那杯无人取用的茶水道:
        “师尊,请用。”
        恍惚间,入口的清冽似已非茶,而变作了酒,一杯下去,谢衣醉了,倚在桌上沉沉睡去。
        他在梦里起身,撑着伞向外走:越纪山、渡江陵、在长安短暂歇脚后一路西行,穿过捐毒的风沙,在绿洲边焚香沐浴,郑重换上记忆中那身破军祭司服,折向北而上。
        天空垂落下一座透明的阶梯,他一步步登上去,来到心心念念的流月城。
        仿佛暌违百年,又像未有片刻远离的故乡。
        此刻,他似乎正站在月色里,身遭皆是沉水一般的清冷之光。城中悄无人声,恍惚所有人都已睡着,或已离去,但谢衣知道这座城中还是有人的,有一个人正在神殿尽头,矩木之畔守望着。
        他向那人所在的位置走去。
        月光落下来,照在矩木上,郁郁葱葱,枝繁叶茂,伸向无穷天宇,似乎有数万星子倾泻其上,一并照亮了他眼中的人。
        ……
        “谢衣。”
        “大祭司……”
        那人没有回答,微微侧头看着他,深邃双眼中有几分期许,还有一丝不可捉摸的宽容。
        “师尊。”谢衣轻声唤他。
        沈夜朝他走来,上下打量他。他也看着沈夜,耳畔听到时光呼啸而过的声音。
        “你来了。”
        “我来接你。”
        “那便走吧。”
        他们并肩而去,来时的路径正发着光,从银白慢慢变成温暖的金色。两人一步步向下,从空无一人的流月城走入了鲜花繁盛,人声鼎沸的人间……
        谢衣睁开眼,天色正亮起来,东边天穹上云霓翻涌,像大海的波涛荡荡散开,他记得以前曾去过一次南海,在海岸边观赏了壮美的落日。
        此刻,一轮红日正于云涛之中冉冉上升。
        揉揉肩,他站起来,目光下意识地往床上扫去,就在这时,他发现沈夜动了动。
        沉睡数月的沈夜,终于略动了一动。
        谢衣一惊,赶紧走到床边,紧紧盯着床上的人。
        难道……要醒了?
        谢衣缓缓伸出手,准备放到沈夜额头上,就在将要触到的时刻,沈夜又微微一动,慢慢睁开了眼。
        梦……
        他似乎在万古无垠的寂静与虚无中做了一个很长很长,五光十色的梦。
        梦中有流月城的数千载辉煌,有这百年间的苦苦支撑、殚精竭虑与孤注一掷,有最后天崩地坼的倾覆——偃甲炉熄灭了,寒风霜雪侵袭而来,流月城中所有的温热与光芒纷纷离去,漫天飞剑,处处崩塌,伏羲结界发出行将崩毁的轰鸣。
        而自己,在这座行将死亡的城中孤身前行……
        他每走一步,时间似乎就回溯几分,他看见自己变成了那个雨夜中豁出一切去逃亡、去抗争,最后却不得不痛苦屈服的少年,牵着唯一亲人的手,走在漆黑的长路上。
        那条路没有光,没有声音,也没有任何人,他却觉得格外安心,百余年间从未有过的平静充塞胸臆。
        他突然想,这就是黄泉路吗?
        倏忽间,前面出现了两人身影——是华月和瞳。他们朝自己微微笑着,然后迎上来,四人走到一起,结伴而行。
        没有人说话,平静与安然是牵引他们的唯一。
        又行不远,前方再度出现一人,沈夜感觉自己的心突然跳动起来,打碎方才的平静,在心安中更注入一种全新的东西,温暖喧嚣,又如海一样深厚磅礴。
        那是谢衣。
        谢衣转过身,看向四人,最后将目光停在他身上,再不曾移开。
        他牵着小曦走过去,走到谢衣撑开的伞下,谢衣微笑着俯下身,拉住了他的手,眼神中似乎正有许多话在沉浮。
        他不由得想起捐毒那一夜,那晚的月亮格外好,将无垠沙漠照得美如银镜。皎皎流光之中,那分明是谢衣,却又恍惚不是谢衣的人对他说:若非如此相见,我想说的,何止千言万语。
        那一瞬间他突然想笑,果然是谢衣啊。
        突然,小曦拉拉他的手,向着伞外欣喜地道:哥哥,哥哥,你看,雨停了呢。
        雨停了……
        沈夜朝天空望去,他始终记得那个噩梦般痛苦,却比噩梦更真实、更不堪回望的夜晚:年少的自己带着小曦跌跌撞撞地逃亡,天地之大,却无一处能庇护他片刻。他们同整个流月城一道被浸泡在豪雨里,此后,那场雨似乎再没有停过。
        雨停了。


        IP属地:四川4楼2013-09-27 1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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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夜第一眼望见的,是窗外渐次亮起的天空。这些日子,谢衣怕他气闷,总开着窗,反正结界内不会有虫豸骚扰。
          天高地阔,金光如瀑,彤云舒卷,一轮旭日正在云海的拱卫下冉冉上升。
          沈夜盯着那方天宇,心头一片混沌,往事如潮涌向脑海,霎时竟让他不知身在何处。
          矩木……砺罂……流月城……
          小曦……华月……瞳……
          不是都死了么?
          那声破灭的绝响还清清楚楚停留在他耳畔,沈夜笃定自己不会记错,一切也不是幻觉。矩木倾颓,流月城是真的消亡了。
          他甚至记得那条漆黑的黄泉路,只无法分辨那是真实,抑或属于死亡的梦境。
          都结束了,不是吗?
          那么,现在到底……
          怔怔盯着那轮红日,沈夜身体的知觉逐步恢复,前所未有的疲惫侵袭上来。他忽然想睡,但理智告诉他还不能睡,一切都不合常理,自己这本该死去的人,怎会……
          流月城到底怎么了?
          龙兵屿的族人呢?
          万千思绪纷至沓来,突然间让他心如火焚,体内病痛随之翻涌,沈夜眼前一黑,胸膛内传来窒息般的痛楚,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对痛楚的忍耐力早已被锤炼得极强,远胜大多数人,常年同时承受着病痛与神血灼烧的煎熬,让他活过的每一天都是痛苦。
          下意识地想捂住胸口,震慑那阴魂不散的剧痛,沈夜却发现浑身无力,连手指都有些不听使唤。
          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落到他额上,抚开了一缕头发。
          沈夜一惊,这时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人。
          熟悉的面孔,熟悉的身姿,右眼下魔印宛然。
          这人正看着他,唇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眼里却溢出淡淡哀愁。
          “……初七?”
          沈夜听见自己声音十分虚弱,心头疑惑更浓郁百倍,怎么回事?瞳不是说初七的子蛊已经……以初七之忠,只要他未曾殒身神女墓,便是爬也会爬回流月城相助自己的,然而,直到城破粉碎之际,也不曾见到他的踪影。
          初七?
          “是,主人。”初七立刻回应了他的声音,微微一笑,躬身看着他。
          不对,不一样……
          沈夜盯着初七的脸,目光停留在他嘴角的微笑上,然后移到他眉眼间,这种温润宽厚,又不失锋芒的神色,这种感觉……
          “……谢衣?”他有些犹豫地唤出那个名字。
          “是,师尊。”谢衣也回应了他,话音坦荡而柔和。
          是初七,也是谢衣。
          沈夜没有说话,定定看着他,似乎在等待他的解释。
          他心里有许多疑惑,这一切究竟怎样发生的?
          谢衣静待片刻,知沈夜心中有疑,干脆在床边坐下来,柔声问:“师尊身上感觉如何?”
          “无妨。”
          “是么……”谢衣明显松了口气,喃喃道:“师尊睡了三月有余,实在让人忧心。”
          “忧心?呵。”察觉眼前人并非自己的幻境,此处也并非梦中幻境之后,沈夜很快恢复了一贯的模样,虽然他心里有百般疑问,他却始终是沈夜,流月城大祭司,烈山部领导者,尤其面对谢衣,那个让他又爱又恨又不知如何处置,甚至怎么处置都是错的逆徒时——哪怕现下浑身虚软,灵力涣散,他也绝不愿露出丝毫服软的模样,失了素来的威仪。
          哪怕这只是一场梦。


          IP属地:四川5楼2013-09-27 1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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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镇定心神,沈夜语带讥讽,冷笑道:“难得,你也会为本座忧心。”
            “哎,师尊……”谢衣苦笑,微微摇头,沈夜此刻的想法他多少能猜到,却不知从何说起。
            默默看着沈夜惨白的脸,感受到从他身上散逸而出的些微灵力,谢衣在心里叹了口气。伏羲结界炸毁时的震荡,神农之血百余年间的灼烧,隐忍太久,药石罔效的病痛,加上最后一战中耗损的灵力,以及……流月城崩毁,所有人一一殒命,连小曦都由他自个儿亲手斩杀所带来的沉重打击,最终将沈夜伤成了这样,调养复苏的路还长着呢。
            谢衣皱眉看着他,半晌,低声道:“我不知你病得这样重……”
            “呵,知道又能如何。”沈夜冷哼一声,从谢衣身上移开目光。
            他身患疾病之事,满城之中只有瞳一人知晓,连当年最亲近的弟子谢衣也不曾透露。不让任何人察觉,一来为着他那高傲的心气,二来也的确有太多顾虑,让他绝不能流露分毫。
            若他不能如高天孤月般完美冷峻,如何在渐进末路,城主缺位的情况下引领满城人心所向?
            若他不能毫无瑕疵地强大,如何跟砺罂理直气壮谈交易,并不时弹压震慑那狼子野心的魔物?
            若他暴露在驾驭神血力量的同时,也要受它带来的焚身之苦,华月、小曦这些忧心他的亲近之人,如何愿照他的安排去做?
            如果……
            太多如果横亘在沈夜面前,注定了无论于公于私,流月城大祭司都必须是个受神农神上庇佑,超脱了疾患,巍然在上的主事者。
            在其位,谋其政,也必须咬牙承受这份职责带来的重压。
            “你知道了,便不会叛师出逃,不会暗地里阻挠我投放矩木,不会背叛整个流月城和烈山部?”
            谢衣闻言一顿,低头不语,心里却忍不住反驳了一句:你就记得我叛师出逃那一遭,这百年里的日夜相伴,忠心不二,难不成都忘了?
            看他这样,沈夜突然又有些不忍和不耐,干脆闭上眼,不去看他。眼前人的模样分明是初七,言辞神态又隐带着昔日谢衣的倔强——在他看来,这两人从没有任何分野,谢衣是初七,初七是谢衣,两个名字仿佛两条溪水,在他内心深处汇作同一条河流。
            命运弄人罢了,若非当年谢衣伤重不治,除开偃术傀儡之外再难寻回天之法,他也不至于……
            刚想到这里,沈夜突感胸中一窒——他方才苏醒,正当虚弱之时,偏偏睁眼见到的人是谢衣,话自然说得重了,一时气急攻心,霎时眼前发黑,体内神血也沸腾起来,似乎有团团烈火在皮肤上烧灼,苦不堪言。沈夜不由皱起眉头,咬紧牙关,嘴上却依然倔强地不发一声。
            谢衣心里越发沉重,许多事……许多事他早已理得透彻清楚,只不知从何说起。
            恨沈夜么?不,谢衣绝不会对苦心栽培自己的师尊有恨,何况沈夜这百余年中所遭遇,所承受,所抗争,所求取的……自己日夜在他身边,如何会不明白?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他是沈夜,是谢衣心里那一轮永远的明月,孤高寒澈,遍照黑夜,即使他散出的光有些冷,他依旧是天穹上唯一的光芒,令漫漫黑夜有了希望。
            这样的沈夜,谢衣如何舍得恨他?
            “抱歉,师尊先歇着吧。”长叹口气,谢衣决定暂时回避,刚刚起身,却被沈夜的声音唤回。
            “……这又是什么诡计?”
            沈夜的声音很低,沉稳中带着淡淡疑惑,谢衣明白,这或许已是他的极限了,他正在询问自己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想了想,谢衣正色对沈夜道:“师尊可是想问流月城之变?”
            沈夜没回答,静静看着他,谢衣继续道:“砺罂消亡后,流月城因矩木折断而陷入崩塌,伏羲结界也一并粉碎,城中事物俱已化为尘烟。而大祭司立下殉城之意,未随众人撤离,若无他人干涉,必将与整个流月城一并玉碎于空中。”
            流月城……沈夜皱眉,问道:“城既已毁,族人们怎样?你方才说我睡了三月有余?龙兵屿那边……烈山部现今情形如何?”
            还是这样,心心念念的尽是烈山部归属,果然是将一生都奉献给了族人的大祭司。
            谢衣心头不由生出几分难言的滋味,微微摇头,道:“放心,龙兵屿安好,族民们已日渐习惯岛上生活。那边四季如春,物产丰茂,不论耕织畜牧都十分便利。少了苦寒侵扰,族中许多年轻力壮者所患疾病已有好转,相信过上两三年便可痊愈。”
            “当真?”
            “我怎会骗你。”谢衣道:“前两个月,还有各门派的零星人等上岛滋扰,欲对流月城问罪,但在天墉、太华等门派翰旋下,这些人也都退了。如今,龙兵屿自给自足,生活安定,只是少了一位有力的领导者,有些事暂未决断下来。”
            “嗯……”沈夜点头,沉默片刻后,道了声“好”。
            虽还有问题要面对,但听上去,流月城民众总算是寻得了一个出路,也不枉他这百年殚精竭虑,日夜难安,甚至最后曾拥有的,都一一牺牲消亡了。
            这条看似毫无希望的黑暗之路,终究是走到了光明中。
            想及此处,沈夜突然觉得格外疲惫,索性闭了眼,一言不发。


            IP属地:四川6楼2013-09-27 1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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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经数月等待,沈夜终于苏醒,谢衣也算落下一桩心事,每日越发殷勤探视,悉心照料。
              只不过,有些病症不在肉体,更在人心深处,那便非常人外力可干涉了。
              那日醒转后,沈夜不再终日昏睡,日夜随之起落,作息趋于正常。只不过他伤得实在重,加上压抑多年的顽疾反噬,身上几乎聚不起灵力,比在流月城中虚弱许多。
              沈夜变得十分沉默,若非谢衣和他说话,竟可终日不发一言,即便对谈,也往往是谢衣问三句,他才答一句。多数时候,他孤身矗立窗前,默默看着静水湖上平稳的流波。偶尔,他也会走出房门,站到天穹之下,举目四望,最后凝视近处巍峨的纪山。
              意气风发的流月城大祭司,如今犹如夕阳坠亡后暮色沉沉的天空。
              种种情由,谢衣在旁皆看得分明,也大略能猜得出沈夜在想些什么。
              人逢大变,心性总难免受影响。沈夜决意以身殉城,本已生无可恋,只盼与倾尽他毕生心力的流月城同归。谁知天意弄人,一心赴死之人竟未死去……这般活着,在最初的短暂意外后,留下来的便只有茫然。
              流月城已殁,族人也都有了安置,华月、瞳、小曦……沈夜曾想为之守护与之并肩,想为它奋斗努力的人、事、物,皆已面目全非。
              此时此境,沈夜独活有何意义?
              站在栏边,沈夜负手望天,只觉心里空落落的,前所未有的迷茫与虚无停留在胸膛里,令他第一次感到不知所措。
              如此……
              “师尊,湖上风凉,当心受了寒气。”
              身后传来熟悉的话语,温暖外罩随即覆到他肩上,隔开湖面上缕缕微凉的风。
              这声音这人,皆来得不早也不晚,似恰好在提醒他:还有初七,还有谢衣在,沈夜怎会独活呢?他此前全部人生所留下的唯一羁绊,还有谢衣啊。
              这般亲密而不僭越的动作,在流月城里曾重复过无数次,那时他是自己忠贞的剑与盾,自己是强撑大局的大祭司。他们都不容易,为这一人一城。
              沈夜伸手拢住衣襟,知晓那人就在自己身后,沉思片刻,问:“你说……本座这般活着,有何意趣?”
              谢衣顺手为他理开头发,道:“若一年前问,我必答:主人活着,于初七便有天大的意义。”
              “那现在呢?”
              “谢衣心若磐石,自是一如既往。”
              是么……沈夜转过身,面对谢衣,见他今日身着白衣,脸上架着偃师镜架,显然刚从偃甲房里出来。
              “又在摆弄什么?”
              “给师尊的礼物。”谢衣微微一笑,“不日便可完成,届时愿它能为师尊助力。”
              “给我的?呵。”沈夜忽而想起久远的轻松岁月,心头层云散开些许,道:“当年你若有偷懒懈怠,必是躲在生灭厅偏殿里琢磨你的偃甲。记得一次议事你缺席,我怒了,亲自去审你,结果见你……”
              “哎,师尊,那些丢脸的往事何须再提。”谢衣笑得尴尬,“还是我主动招了吧,你直入生灭厅,问谢衣何在,底下人吓个半死,准备给我禀告,你却不许,问了地方亲自来逮我,结果一进来就给吓了一跳。”
              “嗯,我料不到,你那各色偃甲把偌大个偏殿堆得满满当当,而你何时做下这一切,我竟毫无知觉。”沈夜接过话头,说罢,摇了摇头,难免有几分伤感,“这都多久之前的事了?后来,后来你终究还是离开……”
              “师尊……”谢衣知他又想起那些不愉快,本打算说些什么岔开,终究又觉不妥。
              身为古往今来第一大偃师,谢衣自有千百种法子可让人开怀一笑,然而此刻面对沈夜,竟都不愿用出来。
              真正的沉痛与悲伤经不得任何调笑,也不会为任何机巧而转移。何况,在沈夜所承受过的痛楚与虚无面前,任何玩笑都似乎过于轻忽。
              惨剧既已发生,除非撕毁记忆,否则绝难以抹去对人心的影响,即便抹去记忆,也难免不会再有复苏的一天。
              自己便是最好的例证。
              “师尊,回房去吧,天快黑了。如今一日凉过一日,待到清秋销尽,冬天还要落雪呢。师尊身上顽疾未愈,莫要受了风寒。”
              “再站会儿。”沈夜盯着湖岸边丛丛花木,沉寂多日的话语终于打开,低叹道:“流月城中无四季,如花叶上这般艳丽的红色,实在是想也难想。小曦生前总念叨着下界的万里河山,盼能看上一眼,可是直到她身亡,这河山诸般美景也只能停留在她梦里。可恨我无法入她梦境,不知她所梦见的山河,是否真是这山河的模样?”
              若能入她梦里,自己这个做哥哥的,必当为她幻化出春花秋月,夏荷冬雪,再点缀上这奇峰磊磊,清波连天,令她备受折磨的生命能因此多些快慰。


              IP属地:四川10楼2013-09-27 1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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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日清晨,沈夜醒来感到房中格外寂静,这种寂静不同于往日,似乎有种特殊的静默感从心底散发出来,他知道:谢衣走了。
                梳洗完毕,沈夜来到厅上,见桌上放着一封书信,上面写着“师尊亲启”四个字,清俊有力,俨然谢衣笔迹。
                他打开来,果然是谢衣留书,将前晚上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说去巫山取一件东西,因着神女墓已毁,须得从山腹下去,入江水深处,加之路途崎岖,行程需三五日功夫,一旦事毕,他会即刻返回,嘱咐自己好生调养,不可妄动灵力武学,也不要离开静水湖……
                絮叨一堆,满纸都是关怀的话,沈夜皱眉,嘴角却又忍不住微弯。他将书信放下,推门而去。
                天高云淡,日光疏朗,鼻端嗅到湖上清润的气息,胸中块垒不由松了一松。金秋时节,波平如镜,湖畔花树上已是硕果累累。远处山中奇峰嶙峋,沟壑纵横,轻雾缭绕,金红、碧绿、靛青、蓝紫……五彩颜色精巧穿插林间,仿若名匠绘制,却是天然所成。几条瀑布有如白练,穿林渡涧,直挂九天而下。
                如斯景致,的确比流月城生动许多。即便沈夜也不得不承认这点,下界广袤丰沛,百态参差,虽有浊气弥漫,却也生生不息,繁荣多姿,远胜遥挂天际,清冷寂寞的流月城。
                水至清则无鱼。
                上古神裔之民不论力量、寿数,还是对灵气的掌控上,都不是这泥捏土造的凡人可比,然而清贵神民们在旷日持久的生存之战中,依旧败给了处处不如自己的凡人。
                曾经,他也疑惑过,凡人就那么独受天地钟爱?
                太古时的烈山部,因不忍见天柱倾颓,人间如水狱,才自请入流月城协助炼制五色石,可是天裂修补后,烈山部却陷入进退不得,终日困守流月城的死局中。
                这岂不是众神对我烈山部过河拆桥?
                年幼时,他曾这样问自己的启蒙老师。老师神色大变,慌忙捂住他的嘴,说万万不可再提这样的话,要是被城主或大祭司听到,你我都死无葬身之地。
                那时,年幼的自己似乎隐约明白了什么。
                听闻善铸剑的龙渊部已消亡,有一支娲皇部族隐居地底,不见天日,不过终究是传说,自己并没有亲见。
                这么看来,烈山部竟已算最幸运的一支,苟延残喘至今,好歹得了退路。只是日后发展依旧荆棘丛生,想必还有许多问题,只不过……自己这满手血污,愧对神农神上与历任先辈的大祭司,已无法再相助族人了。
                也好,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既决定让烈山部开始新生活,那就该将过去种种悉数斩断。自己能做恶人以换族民安康,也算是走好了他该走的最后一步。
                想到这里,沈夜暗暗摇头,自己终究放不下,自成年后继任大祭司,半生心血统统投注其中,没有一日不为烈山部的未来殚精竭虑,这即是职责,更是百余年来的习惯,一切早已融入骨血,成位沈夜自身的一部分,怎可能说放就放?
                待谢衣回来,还要再仔细问问,如今下界各大门派对烈山部人到底作何想法,打算如何处置?而族民当中又有怎样的声音,可有人能担大任?历经大变的族群,若无人出头,难以凝聚人心,前途始终是黯淡的……
                ……
                他一面想,一面信步而行,不知不觉来到了静水湖入口处。沈夜停下脚步,凝神看去,见前方结界已在隐隐发光,显然对自己的靠近有了戒备。
                谢衣担心自己擅自离开,临行前将结界又加固了两层,真不知是为了防备,还是保护。沈夜又不是傻子,现今这状况,便是没有结界,也不会贸然离开静水湖。
                这时他注意到,就在入口不远处,放着一个半人高的偃甲箱子,这东西昨日还不曾见到,看来是谢衣临行前放下的了。
                他走过去,发现箱子上贴着一张纸,依旧是谢衣手迹,上书:赠师尊。


                IP属地:四川13楼2013-09-28 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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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此三字,沈夜心头了然,这应当就是前些天谢衣在做的偃甲,说做好后送给自己,却又别出心裁放到此处,想来必然料定自己会在他走后接近入口,所以干脆将偃甲放在这边,吸引自己注意。
                  谢衣那点儿心思,他如何不知。
                  既是赠给自己的东西,那仔细看看也不错。
                  揭开谢衣的纸,沈夜将手放到偃甲箱上。就在接触的刹那,偃甲箱突然一震,内中迸射出道精纯灵气,直袭沈夜。沈夜如今重病在身,灵气涣散,一身绝世修为几乎全不可用,在海浪般扑面而来的灵气之下,霎时感觉眼花缭乱,周遭万物纷纷化作齑粉,天旋地转……
                  ……
                  不知过了多久,沈夜徐徐睁眼,见自己正身处一片绿荫下,空中日光灿然,白云朵朵,虫鸣鸟啼此起彼伏,竟是大好之景。
                  这是……
                  他并不慌乱,既是谢衣的偃甲,应当对自己无害才对。
                  步出绿荫,沈夜四下一看,发觉此处春光妩媚,甚是温润,脚下繁花绿草,身侧绿影横天。不远处,一条溪流欢跃而过,淙淙流水映着日光,仿若无数银镜在闪烁。溪流在视线尽处轰然而下,化作银白飞瀑,汇入下方碧莹莹的湖泊。
                  稍远些的地方建着房舍,前方是一片平整的青石广场,中央漂浮着一件东西……
                  沈夜走过去,发现那是个漂浮在空中的球体,再一细看,不由得心头一震。
                  是流月城!
                  这球体当中矗立着一座栩栩如生的流月城,好似月中宫阙,链接现世与黄泉,将梦幻凝聚,让归于虚无的过去在此刻重生。
                  已粉碎消亡的流月城,竟然在谢衣偃甲中又出现了。
                  沈夜看着这东西许久,只觉心潮激荡,悲喜交加。他知道,这当然不是真正的流月城,不过是梦幻之境的延续与再现。
                  他朝那城中看去,矩木繁盛,枝叶参天,神农神像一如他记忆中的圣洁壮观,神殿、宫阙、水池、民居、演武场……从美轮美奂的主神殿到低矮朴实的次等民房,所有建筑、花木均一丝不苟地栩栩如生着,近在眼前,连那条通往神殿中心石阶的细微裂痕,都与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谢衣……当真有心了。
                  沈夜长叹一声,感觉心头那郁结多日的沉痛,似乎终于开始消退。
                  他又看片刻,忍不住伸手触碰那球体,就在刚碰到的刹那,球体上发出一阵莹润的光芒,似乎启动了什么机关。紧接着,沈夜震惊地看到这座流月城活了过来——
                  许多人影开始在城中浮现,从闪烁的透明光斑变成了活灵活现的人体,就像神农寿诞祭典上表演过的歌舞那样,演员们纷纷粉墨登场,共同演出了沈夜曾司空见惯,如今却再不可得的记忆。
                  平民、祭司、守卫……族人们从每一间房屋,每一座神殿,每一尊岗哨上出现,好像过去千万个日夜那样,开始了他们安定的生活。
                  博学长者引领少年走向储存知识的殿堂,老年人结伴往神殿祈福,守卫在城中巡逻,祭司们来到有需要的人家,偃师携带工具前往工作场……还有几名小孩穿梭在忙碌的大人之间嬉闹玩耍,偶尔,他们会跑到从偃甲炉中获取了热量的火焰座边暖和双手。
                  沈夜甚至听见了一个孩子稚嫩的声音。
                  “大祭司今天也很忙吗?”
                  “那当然,大祭司每天都很忙。”
                  “那只有在神农寿诞的庆典上才能见到大祭司了?真可惜……我也想像大祭司那么厉害。”
                  “哎呀,你生得太晚,小时候我在一次寿诞庆典中还看到了大祭司跳祝祷之舞呢,那真是……啊,真是太棒了。话说,你每天早上都赖床,还想像大祭司那么厉害?”
                  ……
                  更多声音加入进来,像滔滔洪流吞没了细语的溪水,沈夜听见有欢声笑语,有平凡的叹息,有家长里短的窃窃私语,它们融合在一起,仿佛奔涌不息的江海,数千年来从未停止,从未干涸。
                  这是沈夜再熟悉不过,再怀念不过,珍而重之在心底永世不能忘怀的,属于流月城的日日夜夜。


                  IP属地:四川15楼2013-09-28 1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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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默默凝视这亦真亦幻的场景,不知不觉中,似乎他也已站到了人群当中,与族人们一同行走在流月城的土地上。
                    光景扩大,逐渐占据他的全部视野,即使沈夜明明白白知道这是幻境,是偃甲与灵力共同营造的一方洞天,依旧忍不住沉浸其中,心绪难平。
                    时间过去了多久?
                    听谢衣说不过数月,却已有恍如隔世之感。
                    沈夜叹口气,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阿夜为何叹息?”
                    这声音是……
                    “……月儿?”
                    沈夜一惊,转头看去,见华月笑盈盈地站在自己身后,眉目姿态宛若生前,臂弯中那把箜篌正发出脉脉流光。
                    “华月。”他忍不住低叹一声,眼角微热,忽然想起谢衣当年的话。
                    “师尊,生命只有一次,不能重来……”
                    生命不能重来,华月已随流月城而去,再不会复生,此刻所见仅仅是她的幻影。即便幻象,再见故人依旧令他百感交集,但隐隐约约的,沈夜似乎也更靠近了谢衣当年那句话。
                    很多事他心里明白,他一开始就明白,只是身在那个位置上,惨烈的命运推动他不得不去做另一些事。
                    自己所为是错,是杀戮和残害,是将烈山部的前途和希望放在了其他有情众生之上——这份罪孽从不回避,更没有否认过。
                    他怔怔看着华月,她也看着他,两两相望,只见她唇边浅笑宛然,似正等着他下面的话。
                    沈夜上前两步,突然想摸一摸华月的头发,她虽名为傀儡,实则类同自己的亲人,曾并肩经历过多少风浪倾轧……
                    “哦,你们在这里。”
                    人未至,声先闻,沈夜在听到这清冷男声的刹那,已明白来者何人。太熟悉了,他们这些人对彼此都太熟悉了,好像凄冷黑夜中抱团取暖的野兽,一言一行都已融入血脉中,永志不能忘却。
                    “瞳。”他往正走过来的人招呼道。
                    瞳没有坐轮椅,也没有传送,而是一步步走着,步伐稳健,似乎双腿都好了,与常人一般行动自如。他朝沈夜和华月微微颔首,板正淡然的模样一如当初。
                    沈夜下意识地四下看去,寻找那些已消亡的熟悉身影。他看到雩风正努力钻研着术法,脸上犹有一丝稚气的倔强;风琊在神殿角落整理研究魔气的典籍;明川与瞳的傀儡人一起走向他们的岗位。还有,还有小曦……她分开人丛,朝自己奔来。
                    沈夜将目光投向更远处,在所有人身后,在这场繁荣尽头的寥落处,谢衣正站在那里,默默看着自己。
                    他似乎已隔着整个流月城,隔着生与死,隔着天穹与大地的距离看了自己许久。
                    谢衣……
                    沈夜眼中的世界忽而褪色,只远处这一抹身影鲜亮如初,他已明白谢衣究竟送了自己一份怎样的礼物,太珍贵,太美好,太沉重,重得碾碎了所有凋零与惨痛,如一声惊雷震破寒冬,令他朽木死灰的心里有了活气。
                    他觉得胸膛里正塞着很多话,海浪一样澎湃喧腾,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想对你说的,岂止千言万语。
                    谢衣。
                    沈夜朝他走去,两步间就越过了整个流月城,站到谢衣面前。
                    相对无言,唯有眼神脉脉。
                    片刻,这个谢衣后退一步,躬身朝他行了个礼,完全是流月城中的礼仪,然后抬起头,安然道:“大祭司。”
                    沈夜微微皱眉,只听这谢衣又笑道:“师尊。”
                    不及回应,谢衣最后一个称呼已出口:“主人。”
                    大祭司,师尊,主人。
                    不论星移斗转,世事变迁,不论繁华过后怎样山河萧索,在谢衣心里,沈夜始终是流月城的大祭司,是谢衣的师尊和主人。
                    职责所在,天意难测,道不同不相为谋;
                    捐毒大漠中,血光、轰鸣与寂静,斩断了师徒情谊,宣告破军祭司谢衣的死亡,流月城十数年知交轰然倾颓。
                    我曾想将这座神裔之城交到你手上,谢衣大祭司一定比我沈夜做得更好。我盼你成为我真正的同道者,也曾视你为仅有的知交。
                    ——你知道吗,你走后,满城中再无人能陪我喝酒谈心。
                    ——师尊知道吗?我静水湖居所内一直藏着好酒,虽知不能,也总忍不住奢望还能有与你把酒言欢的一天。
                    授业之恩,终生铭记;
                    我学术法武学,是想让所有人过得更好。你笑这答案幼稚,依旧谆谆教导,倾囊相授,在你内心深处何尝没有如我一般的想法?你若真不认同我,为何要对我寄予厚望?
                    我想学偃术,你便找人教我,甚至发现我因醉心偃术误了正事时,也未曾有一句苛责,更不用提那十数年里数不清的回护。
                    百年相随,永不背弃!
                    你好倔的性子,宁可自毁性命,也不愿随我回流月城……伤太重,唯蛊虫可救。我绝不愿你死,却也不愿再同你起争执,你万般不认可我的做法,可为烈山部一线生机,大祭司必须要那样做。从今往后,你不必恼怒,也不必烦忧,丢了的术法武学我再教你,忘了的人事物重头熟悉……
                    这一百年中,我只注视着一个人,只听从一个人的声音。他的喜怒就是我的喜怒,他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无论发生什么,我不会背弃他第二次。
                    “谢衣。”沈夜轻声唤他:“初七。”
                    “嗯。”谢衣看着他,唇边挂着微笑,伸手指着两人身后,道:“看,我始终记得你第一次教我握刀。”


                    IP属地:四川16楼2013-09-28 1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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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幻象徐徐散去,如烟往事复归于烟霞,沈夜闭上眼,长叹口气,只觉胸中百感交集,一切恍如隔世,却又尽在眼前。
                      谢衣……谢衣做这偃甲实在颇费心思。
                      沈夜能感觉到,这处由偃甲与灵力共同构筑的空间内灵气磅礴,运转精巧,不愧是古今第一偃术大师的杰作。偃术方面,谢衣虽胜他许多,但徒弟的实力深浅沈夜却极有把握,单看这当中灌注的灵力,就知谢衣在其上倾注了多少心血。
                      睁开眼,他望向来处,流月城依旧光华熠熠,人声相闻,矩木枝叶上映衬着暖阳斑驳的光影,一派春和好景,仿佛重回上古时分,既无兵燹离乱,亦无寒暑侵袭。
                      流月城已在这里超脱了时间,安然矗立于永恒乐土中。
                      身旁,谢衣默然侍立,如当年师徒初定时的提携与跟从,也像初七百年里的步步相随。
                      “好一处洞天……”沈夜对谢衣道:“广州那晚,你跟你徒弟过招的时候,他曾提到什么桃园仙居图,想来应类同此地。不过,这里应当比那图中更为费心费力。”
                      “还应付得来。”谢衣道:“何况为师尊做一件偃甲,本在情理之中。”
                      “嗯。”沈夜不置可否,沉吟片刻,负手望天,低声道:“我年少时——那时你还未出生——我少时也曾幻想,若能寻一处四季分明,鸟语花香的桃源佳境,让族人们安居乐业,繁衍生息,不受严寒拘禁之苦,还能与外界往来交通,该有多好。”
                      “相信这亦是流月城每个人的愿望。”谢衣附和。
                      “或许吧……”沈夜微微摇头,继续道:“此念头我少时有过,特别在父亲苛待我时,这无望的欲求便愈加强烈,我甚至想一梦不醒逃入其中,再不用面对每日无休止的严酷修行,不去肩负那注定越来越重的职责。父亲看我的眼神越发偏执急切,矩木已现枯朽端倪,沧溟沉疴难起,老城主日渐衰弱……我受的淬炼自然一日严过一日,即便如此,父亲对我说得最多的两个字,依旧是‘失望’。”
                      谢衣不语,流月城诸般往事他略有耳闻,但听沈夜这般细致地亲口道出,还是头一遭。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心里那妄想便逐渐熄灭、死寂,最后被我自己挫骨扬灰。我明白那终究不过幻想,一切皆是虚妄,只有流月城步步走入末路的处境是真实的。”
                      谢衣感觉心口抽紧,却也知沈夜绝不屑于听什么安慰。
                      “我少时恨他泯灭人性六亲不认,连小曦都不放过,谁知后来……自己竟也成了他那样的人。说来可笑,我竭尽全力保护小曦,最后却是我亲手杀了她。”沈夜话音沉沉,每个字似乎都从骨血深处掏出来,沉痛、浓郁,掷地有声,带着削金断玉的力量。谢衣不由得屏息聆听,似乎重回当年在他身边学艺的日子。
                      “许久之后,我才恍然惊觉,不……或许并没有那么久,也不是突然明白的,改变点点渗入体内,无声无息,待意识到时已成天罗地网,挣也挣不脱了。我终于明白,或许并非父亲泯灭人性,而是大祭司的身份和流月城的处境,决定了身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必须要做出罔顾情感的选择。
                      “师尊……”
                      谢衣第一次听沈夜提及这些,即便在流月城两人对饮时,他也绝口不言那些惨淡的少年时光,以及他深埋心底的痛楚与无奈。
                      或许,真的要待时过境迁,一切终局之后,曾舍身求仁的沈夜才能够打开心防,触碰那些被他深深埋葬的过往,包括雄心深处不为人道的苍凉。
                      “偶尔会梦到那一夜,下着大雨,我想带小曦逃走,逃出父亲的安排,为救沧溟,他竟要将一对亲生儿女送入矩木以验证神血效用。然而伏羲结界之下,又哪有可逃之处?”
                      说到这里,沈夜看着谢衣,又加一句:“你走之后,我梦到那夜的次数明显变多了。”


                      IP属地:四川19楼2013-09-28 2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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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尊……”谢衣默然,心头有愧疚,有酸涩,有不忍,有无奈,而这些情感辉映之下,更令他百折不挠,万死难辞的坚定与不悔熠熠生光。他朝沈夜行一礼,朗声道:“师尊受过许多苦楚,独撑大局多年,未能相助,不肖之徒永感愧疚。然若论及做法、对错,谢某至今未有后悔……”
                        “不必说了。”沈夜打断他,冷冷道:“同样的话本座已听过两次,实在不想听第三遍。为师曾多次给你机会,可你认准了路就一定会走到底,甚至不惜叛师出逃,不惜背弃亲族!”
                        “师尊!谢衣……谢衣何曾想过悖逆整个烈山部,此欲加之罪实在太重,谢衣万死难以承担!”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方才温和氛围中隐现一丝沉肃之气。
                        他显然急了,不待沈夜发话,接着道:“谢某昔日年轻气盛,行事或有冲动之处,对师尊亦有误解刁难。然生命之宝贵,永远如天之日月,不容分毫亵渎……”
                        “这是指摘本座不知生命宝贵了。”
                        沈夜背过身去,将目光停驻在那虚幻的流月城上,半晌,方冷笑道:“所以,破军祭司当年口称僭越,同本座交锋时,本座该刻意示弱,任你杀了为师,篡了大祭司的位置。然后族人问你:矩木行将枯竭,五色石亦快耗尽,下界浊气日浓,烈山部诸民当如何是好?你便回答:等死即可。是么,大祭司?”
                        “师尊!我……”
                        历经大变,沈夜这一生本如死去一般,心灰意冷之际偏目睹此中幻境,往事如潮,难免情绪起伏,失了些许镇定。此刻听谢衣半句顶撞,登时气急,竟连“破军祭司”这话都说出来了。而这句称呼,无疑代表着两人间之至痛。
                        谢衣眉头紧蹙,胸中气闷,一时难以回应。流月城灰飞烟灭,他亦已历经百年时光淬炼,滔滔世情将他对生命的珍重洗涤得格外清晰,同时也将他昔年的点点天真暴露无遗。
                        当日在沈夜面前,谢衣说“一定另有他法”,如今却再不敢夸这海口。
                        从来天意高难问,人力有时而止,若是天要烈山部亡,如何翻过这局面?
                        沈夜恼他背叛,谢衣心知肚明。流月城的问题不但沈夜看到,谢衣也看到,但不论沈夜谢衣,都无力独立解决这个问题,艰难抉择下,终究走了不同的路。
                        道之不同,命之宝贵,绝不容半点曲折,即便他如今打定主意放开过往,侍奉师父终生,乍闻沈夜此语,一时也矗在当场,无言以对。
                        这道伤实在太深,太重,此刻仍是两人间一道跨不过去的坎儿。
                        沉默在两人间蔓延,过了许久,忽听沈夜轻笑一声,语意中颇有些自嘲:“说来也对……你怎么不曾助我?这百年中交给你的任务,早不只一两件了。”
                        “师尊。”这时提到身为初七的日子,谢衣不知沈夜是怒极反笑,还是当真不计较自己方才的顶撞,只能保持沉默,让沉滞的气氛在两人间随时间一道流动,慢慢抽离。
                        ……
                        “谢衣,你知道么,为师从未恨过你。”
                        “我更未有片刻恨过师尊。”谢衣立刻答道。
                        “好,好,好。”沈夜唇边露出一抹苦笑,“不愧是我看中的人,也只从你这里,本座听到了一句真真切切的‘不恨’。”
                        “师尊。”谢衣心里翻江倒海,半是酸涩,半是欣慰。沉吟片刻,他干脆将话题全然转开,指着两人头顶天穹,对沈夜道:“师尊,徒弟赠你这尊偃甲,还有个用途。”


                        IP属地:四川20楼2013-09-28 2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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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夜随他手指望去,高天流云,日光柔润,在琉璃般透彻清明的天幕上,似乎有阵阵不可捉摸的光华舞动,沈夜略一思索,顿时了然。
                          “师尊如今重伤在身,疾病未复,因此灵气衰微。而融合控制神血本就需要极高的灵力底子,如今这样……师尊身上的灵力恐难以凝聚体内,而是会如阿阮姑娘那般点点散逸,实在万分可惜。”
                          “的确如此。”
                          “因此,徒弟设计了这偃甲,可将师尊散出的灵力统统收纳其中,待师尊状况好转,能够驾驭灵力与神血了,再一并归还师尊。”
                          “是条好路子,难为你有心了。”
                          “师尊何须如此客气。”谢衣已恢复了一贯的儒雅风范,微微一笑,“能为师尊助力,徒弟甚慰。”
                          “嗯……”沈夜略一点头,并没有多的话,眉目间隐隐带着沉重。
                          谢衣知他还想着方才的话,心底不由生出两分后悔,既明白他如今情形,便万不该同他争执才对。那些道理何时说不得?偏偏要在沈夜伤病交加,虚弱难当之时提?若不慎引发伤处,或招致病症凶横反噬,自己不在静水湖,如何处置?
                          如此想来,确是自己莽撞了。
                          轻叹口气,谢衣发现在面对沈夜时,终究无法像面对旁人那般恬淡自如,也摆不出十分温良恭俭,云淡风轻的君子相来。关心则乱?还是说……这便是师徒之间的必然?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不论闹成何等局面,自己对沈夜始终存着几分尊重,几分信赖。见着他人,只要条件还允许,便难以控制心头百转千回的思绪,忍不住想同他倾谈,向他诉说自己的想法,甚至想不管不顾地将种种顾虑都倒出来,给他知晓。若能盼得他一句首肯,必将百般喜悦。要换别人别人……是否明白自己这颗心,是否理解认同自己的理念,又有何要紧?
                          不知无异对自己,是否也这般想法?
                          也不知世间所有徒弟对其尊师,是否也都这样?
                          信赖、跟从、携着他的手,追随他的脚步,同时却也不断剖析他、批判他,用最挑剔最严格的标准去考核他,不断将他推上自己心中完美的宝座,舍不得,更容不得他有半点瑕疵。
                          若师父无法肩负这沉重完美的苛求,在弟子心中有了瑕疵,便会被不断放大,仿佛铜镜上的裂纹般刺眼。师父训导弟子,弟子也同样在训导师父,这种训导往往更严厉,更极端,它来自内心深处,超越了技巧、实力,甚至性情人品,完全是对人生道义的鞭策。
                          可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或许……自己偶尔对师尊过于苛责了。
                          谢衣突感一阵酸楚,后退两步,朝沈夜行礼道:“师尊,徒弟以后不再冒犯你便是。”
                          “不必。”沈夜不知他心头那番百转千回,只淡然道:“你想说什么便说,想做什么便做。过去百年里,我有时也想听你多说说话,你大多却只奉命行事。”
                          “……因为主人只教导我听令行事。”谢衣直起身,坦然道:“如果想听,只要告知我,倒也会找些话来说。”
                          沈夜摇头,不发一言,他看起来似乎有许多话要讲,却又无一字溜出了唇边,谢衣知他心思极深,许多时候连自己也猜不透,也不努力去猜度他此刻沉默的意味了。
                          若有机缘,沈夜应当会告诉自己,顺其自然吧。
                          如今烟华散尽,万象更新,流月城化为齑粉,彻底湮灭于过去,沈夜和谢衣的路却还要继续走下去。而没有了流月城困局横亘在两人之间,谢衣相信,自己同眼前这男人的未来虽有艰难,也定能走出一条通途来。
                          “你当日落下去时,满心满眼的不都是他么?这要不是喜欢,还有什么叫喜欢?”
                          巫山地仙的话语突然跃入脑海,仿若一根钢针,挑破半遮半掩的心事,谢衣不由得耳廓微红,盯住沈夜在熏风中拂动的发梢不语。
                          “我有些乏,该出去了。”半晌,沈夜再度开口。顿了顿,他又道:“你说巫山路途崎岖,孤身在外,自己保重。”
                          “不妨事,师尊歇息吧。”听出他话中有关切之意,谢衣一笑,“还请师尊好好休养,我不日便回来。”
                          “嗯。”


                          IP属地:四川21楼2013-09-28 2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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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幻境,沈夜凝视这尊沉默的偃甲许久,又看向悄然无声的湖面,突觉时光流转,百代变迁是那样真切,桑田沧海已在无声无息间走过,只有流月城被天地神人遗忘在洪荒过后。
                            时间,真的已过去太久……
                            他想起昔日和瞳的一番对谈,因种种缘故,瞳那人总是冷静决绝,却又格外纯粹,甚至带着点与众不同的天真。有时,沈夜会忍不住猜测,瞳到底在想什么呢?他那种格格不入又恰如其分的言行,当真是发自内心么?
                            带着这样的疑惑,他暗地里观察过瞳一段时间,并未发现任何不轨或心口不一的马脚,似乎那种不协调本身就是瞳浑然一体的组成部分。
                            一个清醒、淡漠、冷酷、坦然到了极点的人。换句话说,缺点人味儿。
                            但瞳也并非一个全然冷血的人,当年在流月城中,瞳和其他几人一样,在高阶祭司间结下了友情,比方……比方谢衣叛逃那件事,若无瞳暗中相助,兴许不会那样顺利。
                            湖面上被风吹皱点点涟漪,映衬着清朗日光,越发显得水天凝碧,红叶似锦。
                            这是与流月城截然不同的风光。
                            沈夜想起百年前那个雨夜,他和瞳在神殿里议事,正事说完,不知怎的居然聊到了初七。
                            初七是谁,如何得来,满城中只他两人知晓,关于他的话题,也只可能在两人间谈论。
                            那时,初七的改造复生刚刚完成,人还在蛊室中未醒。瞳说等醒了就送过来,你打算如何处置?
                            他没有回答,恍惚未曾听到,瞳看出他在回避,却不依不挠地又问了一遍。
                            养条狗而已,何须大费周章——沈夜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滞涩,不知瞳是否听出里边隐藏的言不由衷。兴许听出来了吧,因为瞳笑了,跟他偶尔流露在唇边的冷淡微笑不同,这种更真实的笑声让沈夜觉得浑身不自在,似乎被揭穿了极力想隐藏,想忽视,却始终停在心灵深处,难以磨灭的东西。
                            你的人,你怎么调教都好。说完,瞳转身而去,临出门前,却又回过头来,对他道:时间已过去太久,属于我们的时代终究要过去。
                            我明白。靠在属于大祭司的座椅里,沈夜凝神细听殿外雨声,声音仿佛无数人正在暗夜里此起彼伏地啼哭,让他感到肩头的担子格外沉重。半晌,他才回神道:即便如此,身为大祭司,我也必须为烈山部寻得一丝生存之机。日后局面究竟如何,你不知,我也不知,那又怎生裁断不会有光明的未来呢?
                            瞳已走出了神殿,只一丝余音绕梁而来:
                            “既如此,就请大祭司好生带领烈山部,朝这光明的未来走下去吧。”


                            IP属地:四川22楼2013-09-28 2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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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回思绪,沈夜回到房内。过不太久,天色也渐暗了下来,今日恰逢霜降,夜间气温颇低,透过窗户看出去,湖面上似乎凝出了一层白色的寒气,正若有若无地游荡着。
                              履霜,坚冰至。
                              万物皆有因果,如同深秋霜露下来后,严酷的冬天随后而至,许多事也是这样一步步发展深入,最后冷凝成为万古玄冰,再难打破。
                              沈夜随手抽出本书,慢慢翻阅。谢衣不在,房中显得格外寂静,能感到少了两分活气,变得越发静谧而沉沉,似乎整座静水湖都已睡着了。
                              对这样的寂静,沈夜并不陌生,还在流月城中时,他也会在房中彻夜不眠,思索族人们的前途,谋划下一步的动作。这种时候,初七总是默默侍立在旁,自己不说话,他也不发一语。
                              夤夜深沉,无边黑暗笼罩天地,偌大流月城中只有这两人还醒着,立于他左近的初七,便是那一颗伴月孤星。
                              一次,他突发奇想地问初七:你有什么愿望么?
                              初七一怔,显然未料到他会这样问,紧接着回答:没有,主人。
                              “说谎。”他笑了,伸手将初七的面甲摘下来,看那张熟悉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知所措的神情,“你有愿望,只是不告诉我罢了。”
                              话音刚落,初七脸上轻微的疑惑变得更加明显,他凝视这张脸,自顾自地说下去,“包括你为实现那愿望做过的诸般努力。然则,即便你守口如瓶,我如今也统统知道了。”
                              “主人……”
                              沈夜挥手止住他的话,默默沉思一阵,又问:“若我在做你绝对无法容忍之事,你当如何?”
                              似乎给他反常的话语弄得糊涂了,初七后退一步,单膝下跪,沉声道:“属下誓死追随主人。”
                              “不背叛么?”
                              “永无二心。”
                              “好……”长出口气,沈夜起身,亲手将他扶起来,低声嘱咐:“起来吧,夜里凉。”说罢,拂了拂他脸颊边的发丝,问声背上的伤好了么。
                              “好了,主人,瞳大人催动蛊虫,当日就好了。”
                              “蛊虫?”沈夜皱眉,摇头道:“我回头跟瞳说声,以后不要给你用蛊,你那是修习术法落下的伤,这些日子没有紧急任务,还是待身体自然恢复的好。”
                              “多谢主人。”初七看着他温柔一笑。笑容落在沈夜眼里,突有一股暖流从心头划过,却又带着锋刃,将他心上一块肉划开来,血痕累累,痛不可支。
                              “初七……”沈夜忍不住将手覆在面前人的脸上,轻轻抚摸,连声呢喃这百感交集的名字。
                              初七,初七……
                              我在这里,主人。
                              那好像是第一次,初七对自己回话时没有自称“属下”,而是用了“我”。
                              事后想起,沈夜有一丝自欺欺人般的快慰:抹杀了记忆,死而复生的人,依旧能感知到自己的心吗?
                              永夜黑暗中,百年寂寥里,始终有初七在身边。


                              IP属地:四川24楼2013-09-29 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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