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纪田正臣倚靠在租来的公寓里唯一的窗口边。
什么在跟他作对，也许这个世界就一直在跟他作对。很久很久，久到都快要忘记时间。
他的世界从未改变过，他眼中的世界从未改变过。也许也只是他自己没有察觉到而已，世界着实在不断变化。
可以看到的，不可以看到的，想看到的，不想看到的。什么都有，什么都没有。存在着，变迁着，改变着，消逝着。
住宅区是在一条马路旁边的。不是主干道，更不是什么市中心，蜿蜒着延伸向目光所及不到的地方。人声，鸣笛声，摩擦声，叫骂声，不算热闹，但是各种各样的声音可以与繁华的城市的嘈杂相提并论。
窗外的视野之内可以应有尽有，可以一无所有。叫嚣着，又静默着，交织着矛盾的顿音。
——在这里租下这所不算便宜也不算也不是特别贵的公寓，是多久以前、怀着怎样的心情了呢。
怀着……想把一切都忘掉的心情，然后寻找新生活吗？哈，这样太蠢了，根本就不对啦。因为这种事，根本就没有必要去回忆吧。
但是他想错了，大错特错了，从下定决心搬到这里开始时，就开始了。本来只是为了两个人决定的事，自然也会因为这个原因不断受影响。
抬眼望着窗外享受平静的时间宣告停止。突然地，纪田正臣听到了来自后方的声音。
熟悉的旋律，普通的铃声，却无意地拨动着，颤动着，空气的振动，内心的摇摆。
纪田正臣小心地跨过了随意丢在地上的衣物，取沙发上同样随意丢放的携带电话。
惊奇的是，竟然不是那个熟悉的号码，而是另一个没有记录的陌生号码。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绿色的通话键。
也许是认识的人。因为在很早的时候，纪田正臣就已经将手机通讯录里许多记录的号码删去了。不为什么，只是为了不要再看到那个名字，再次体会那些尖锐地刺痛着某处的心情。
「喂～小正臣吗？」
「…」
熟悉地到死的声音，轻浮地，像是毫不在意对方的态度，从电话的另一段穿了过来。听到了折原临也的声音，纪田正臣先是没有那么惊讶，但是不可避免地恐惧，是不会少的。
所以只是愣了一瞬间，甚至连视线的方向都没有移动，纪田正臣很快地填补了这一无言的空白。
「…临也先生，又有什么事吗。临也先生…不是一个月前就已经和我没有联系了吗。」
「呀咧小正臣真是过分呢～这一个月，我可是过得很辛苦呢☆」
「……」
「这次只是要说一件重要的事了啦，小正臣先到我这边来一下嘛，反正很近的。」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同样这边也陷入了同样的沉默。
同样的令人开心不起来的称呼，同样的轻浮语气，同样的……只是在进行着对话，说出像是要求有好像命令一样的词句。
什么都没有变过一样，从未变过一样。
纪田正臣的世界没有变过，他所认知的世界……从那一天起就没有再发生任何改变了。
实际上他已经变了。名为『纪田正臣』的存在已经在变了，只是自己没有察觉到而已。
明明天还是蔚蓝蔚蓝地有时晴朗有时阴雨，明明奔流地车辆穿行的人群还是在大街小巷上前进着，明明城市在经历一波风雨后也该平息下来安静一会儿，他也该结束这一段不该发生的故事了。
但纪田正臣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各种契机、偶然拼凑的必然，和许多人改变了。
捏着电话的手一点点按下去，用力下去，印着的触觉是手机不怎么锋利的棱角。
他听见自己说着，听见自己用着不像自己的声音说着。缓慢地，淡淡地——
「好。」
他说好。
「等一下就到。」

2、
纪田正臣没有带上什么，便衣和一条宽松的休闲裤。挂下电话，不用整理，更不需要带着一个好心情了，只是开门关门走下楼，朝着那个记忆中折原临也公寓所在的地方一味地挎着步。
盲目地，去听从，去做些连自己都搞不明白缘由因果的事情。走在路上的纪田正臣思考着，为什么总要去不加思考地听那个人说话，听那个人的话。久而久之，这这甚至变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天空正从湛蓝演变成浅浅的灰，好似把所有的迷惘全部压缩到一起，蒙蒙地铺上了层层叠叠的黯淡沙网。
心情无法平静，又是为什么呢。
那个人明明都没有关系了。
自己明明再不会收到影响了。
还不够吗？
呐，还不够吗？
前进着前进着，人格分裂似的不受控制地。当纪田正臣再次回过神来时，已经站在了一幢看似壮阔的高层住宅楼前了，意识到了这是位于顶楼的折原临也的公寓，来了无数次的公寓也没有变化。
「小正臣来得好慢呐～但是呢——」
「——欢迎回来。」
门开了。迎接他的是那个如常的青年。脱去了黑色绒毛外套的折原临也穿着黑色T恤，勾起了一抹善意的笑容，张开的双臂和以往，根本就是一模一样，只是现在它已经成为了最绝妙的讽刺。
第二次……不，第三次。完全不同的三次。
三个月前，才刚刚回到那个已经快要遗忘的，经由自己的手亲自组建的独色帮，褪去关系之后，又是这一次，又是再与折原临也再次接触之时。
「正臣你跟我一起回到新宿吧？在这里有着小静，还有一些以前得罪过的黑帮的两面夹击，必须先回去一阵子了啊～」
「……」
「啊……说起来…正臣好久都没有和那个女孩联系了呢。」
纪田正臣抬起头，尽管对上折原临也的那双眸子。暗红色的，像沉寂的一摊鲜血，每当对上时总有着要被吸进一个没有尽头的，黯淡地深潭的感觉。以前他曾觉得那像红色宝石一般很漂亮，即便是时不时闪烁着的光也是柔和的，善意的。但是现在不会了，也许以后也不会了。
纪田正臣寻找着，在这里沉淀的波动。可是没有，一点都没有，平静地没有一丝漫开的涟漪。
他知道他在说什么。
三岛沙树，那个曾经让他产生各种错觉和不切实际幻想的女孩。有些改变，是自己不想承认都得承认的。这个女孩陪他度过了很多时光，也带来了许多还未体验过的，奢求着却不敢取得的事物。他曾经确信了这个女孩在他的一生中占据的绝大部分，曾经确信了这个女孩是派来给自己幸福的人，曾经确信了自己爱着她，她同样爱着他。
但是这是一个人促使的结果。开始也是，结束更是。

「临也先生到底想说什么」
「只是随便提起的话茬而已。那个女孩她，一直没有联系你的原因，正臣想知道吗～？」
不想知道，也能猜到。
又是沉默。
「嘛～反正到了新宿你就能再见到她了。那么，小正臣还有什么要准备的东西吗？」
纪田正臣移开了视线，落在那双红瞳上的目光。甚至再没有落到折原临也身上一分一毫。没有承担过的责任，经手于自身的错误，终归要由自己来承担。于是他没有再说什么。
没有要带上物品，尽管不知道这一去，要多久才能回来，但是现在带上什么，都已经显得不再必要。
「……出发吧」
须臾，他给出了这样的答复。
池袋距离新宿很近，如果乘电车的话最多十分钟的路途。纪田正臣甚至还没有搞明白折原临也会带上一个已经玩弄完了的棋子上路的原因，就见他披上那件外套，只带上了随身的笔记本，就出发了。
情报贩子特有的拒危险意识于千里之外，步伐轻快，还是那副蹦蹦跳跳的中二模样。

3、
如果有人问他，他现在爱着他吗，他会怎样回答呢。笑着以一个冷笑话掩盖过去？说『那怎么可能』？还是干脆保持沉默一笑了之？还是……承认，『没错我爱你啊』呢？
都有可能。
那么如果这个问题中间加上一个『曾经』，回答又会改变吗？
没有人说得清，没有人真正搞明白过他与他之间，那丝若有若无，用着心情和自身意愿连结的羁绊，除了他们自己。
这里人称通通指代不明。
但如果终将是如果。
纪田正臣的确如折原临也所说，在来到新宿之后，很快就见到了三岛沙树。
他跟折原临也来到了新宿的居所。居所是新买的高级公寓，想必在钱的问题上那个人显然没有吝啬过，折原临也评判房屋的唯一标准，大概只是在高层可以俯瞰整个城市，和有趣的人类这一点上。顶楼的装潢很是奢靡，落地窗占据了一大片墙面，从上到下尽数铺地满满的。
唯一一点让纪田正臣稍微惊讶的，是三岛沙树竟然等在这里。
一个月的时间，并不能洗刷去回忆。她还是往常那样，同样样貌，同样声音，同样的笑容。坐在沙发上背对着落地窗，恢复地差不多的她依然在对着纪田正臣露出柔和的微笑。
但是面对着她，纪田正臣却没了以往的心安感。他觉得她在有些地方不同了，细小地细节处，可又形容不出来。
到底是哪里呢。
「沙树……」
他叫着她的名字，声音却有些抖。
纪田正臣经历的这一个月，要说过得很好，跟以前比起看来是的，但这一月，如果说是出了逐渐淡化的他对折原临也的恨意的话，剩下的便全是对三岛沙树的愧疚。
纪田正臣认为可以与她获得不敢奢求的幸福，但是期间却在不断不断逃避着，明明哭泣跟逃跑一样毫无用处。
「正臣这段时间一直在池袋吧，过得还好吗。」
「……嗯，还行。」
他竭力回报一个笑容给这个女孩，可是做不到。有些发苦的东西在口腔里弥散开来，涩涩地，只有发苦的微笑。他回答着日常一样简单的对白，语气却难以察觉地一点点沉了下去。事到如今，再装出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已经不可能了，更何况他已经对她说出了那样的话。
「呐，正臣。知道吗？我只要看到正臣获得幸福就已经足够快乐了哦」
「嗯…」
「呐，我们…只能够分开了吗？」
「诶…？」
你在……说什么…？
纪田正臣睁大了眼睛，如同当初不可挽救地沉溺在那双嗜血的暗红色眸子里一样， 心沉下去了，越陷越深。

他第一次看到她这这样的表情。纪田正臣见过三岛沙树的种种表情，不乏痛苦的快乐的，但现在的表情，是在快乐的表面里有着隐忍着什么的，不仔细看的话，都察觉不到现在笑容里阵阵悲伤。他看着她坐在那个背光的位置，身后的景物变换着，阳光普照着，但天空还是那般灰霾。女孩倒射出的影子浅浅的，和衣着的那件浅白色的连衣裙一样，他沉默着，无言。
「正臣是想摆脱过去才搬到池袋那个新租的公寓里去的吧？我知道正臣不是不跟我联系，是没有时间呢。正臣爱上别人也没有关系哦，即使是临也先生，因为……」
「够了！沙树…已经够了，不要说下去……」
「我知道哦正臣。所以我也一直都没有联系你。但如果正臣真的不需要我的话，我们还是…分开好了吧……」
不对，不对啊…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啊，回答我啊，为什么？！纪田正臣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引起不小的振动。但是现在在他眼中已经顾不上那些了，也不可能再去管辖这些小事。
——「我们还是分开吧……」
突然，纪田正臣想起来了，全部想起来了。为什么要搬去那里，为什么要断去联系，为什么要删去一切记录的号码，为什么还是要继续逃避着过去。
那明明是误会，只是一时的气话，非出自真心，更是不准备实行的。
落地窗外，还是许多条繁华的马路。人头攒动地底，蜿蜒着延伸向目光所及不到的地方。人声，鸣笛声，摩擦声，叫骂声，全部存在着，变迁着，改变着，消逝着。
自以为世界不会再变了，自以为世界也不可能再变了。
——折原临也曾吻着他，唇覆上唇，在三岛沙树面前。
他说着，全身战栗着快要哭出来。沉沉地，包含了太多太多。
——「沙树，我们……分手吧」
他已经不知道用着怎样的心情去说出这句话了。但是这便是一个月来最想忘却的现实，此时已经成为了逃不掉的他的过去。
三岛沙树，折原临也，一个终将成为纪田正臣过去的束缚，一个终将束缚他的未来。
重物压在胸口，那是无法呼吸的感觉。

4、
「不用去追喔」
「但是正臣他……」
折原临也叫住三岛沙树，帷幄地在所坐沙发上微微地转身，移动一些角度，仅用一句话阻止了正要起身飞速追赶上那个身影的女孩，将方才所说的话，再一次重复。
「不用去追喔，我不是都对你说过了嘛～」
「——只要按照我说的去做就好了哦，沙树」
「临也先生？」
三岛沙树回过头，眼里便是闪烁的难以言喻的东西。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住止了要追赶前去的脚步，抿起了嘴唇，忍耐着再次起步的冲动。
「可是正臣他……我说了…」
「啊啊我知道，但是沙树，先背叛你的人呢——到底是谁呢？先提出分手的人，是正臣吧。」
转过一定角度之后，折原临也终于可以正对上三岛沙树，黯淡的红色眸子里充满了可成为玩味的神色。三岛沙树偏过头后，不自觉地将目光移到能对上那双瞳的下方，现在她的想法必定在心里矛盾着，一边是纪田正臣，一旁是折原临也。
「所以……只要看着事态自然而然地——发展下去就好了。」
折原临也笑着，同样的弧度，面对三岛沙树也同样。但是这次这个女孩却没有以往一般，在不安心或莫名的焦躁时，感到安心。她所能感觉到的，他所能感受到的，便是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撞击着的频率。
纪田正臣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去看一眼折原临也，就飞奔出了那里。
不过没有看到也知道，那个人正在是用怎样的笑容在看着好戏呢——一切对于他来说只是一场把戏吧，玩弄人心也包含在内。
这里不属于他，也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天空是混杂了灰与浅蓝的共和体，雨开始下，没有人知道为何阴地发黑的天际会突然承受不住云层的压力而释放。细细的，薄薄的，一条一条密集的丝线，随着微风迁徙着，降落到这个世界上，一次，又一次，不停滞地。
他到现在才明白，原来到现在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人想看罢了。一切，一切，又一切，都是真实的谎言。它们降落了，落在了这个一开始就是笨蛋的人身上。
她问他，是爱着他的吧。
他说他不爱他。
一遍一遍地。
可曾经一遍一遍地说着爱的又是谁。
……她说，我们分开吧。
他甚至没来得及去想象那个人现在正在以什么姿态观赏着自己设下的棋子走上怎样的道路，再怎样对她说，没有关系的。
他甚至都没有给出一个明明了了的回答。那是多么的难，又是多么简单。
他与他到底有什么关系呢？当初想维系这段不需要的关系的人又是谁呢。
他想不通。

雨点更沉重的打在他身上，扩张着溅湿的范围。大气里氤氲着说不出的气味，清新过的空气闷闷地。 变大的更是打在地上，溅出一个个水涡，将它们填满，再绘画着一个被阴雨晕染的世界。水是冰凉的，从天上下来，印湿新换的衬衫，顺着纤维漫延而下，打湿衣摆后是便利的七分裤，水是毫不留情地将一切洗刷的。
发丝末端被淋透了，一滴，一滴，再次从空中挥洒开的雨。
一拳打在那些坚硬的精心粉刷过的水泥墙上，反作用力致使了一阵从骨节传到指尖的疼痛。
这不是跟以前，什么都没变吗。
他想不通，他想不通啊。
折原临也，会束缚他一辈子么？自己作为一个弃子仍然被不断玩弄，甚至失去了沙树，这么做， 他到底、到底是因为什么，又为了什么啊！？
「——所以……沙树只要看着就好了呀。」
反复地，不停止地，无情下去。不但是对那个人，也是对自己。
三岛沙树僵硬在原地，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终于能体会到来自于折原临也的话却对自己产生的恐惧了。每每无论折原临也说什么，要求什么，建议什么，安心感便油然而生，因为那一定是最最正确的，就不由自主地去跟着去做了。
但这次不一样。
她敬佩折原临也，他便是她的神，所以会不加思考地照做。她如果还是像以前那样，安心于他的每一个笑容，变化着音高的语气，那么这次不一样。 恐惧，悲伤。这是她面对折原临也时从未感受到过的。
——但这次不一样。
「我觉得…临也先生非常厉害呢，因为临也先生说的总是最对的……」
她笑着，像纪田正臣初感到的那样的笑容， 是在快乐的表面里有着隐忍着什么的，不仔细看就发觉不了的笑容里流露出的阵阵悲伤，甜地发苦，苦地发涩。
「但是这次…我不能听从临也先生了……对不起。」
三岛沙树再次抬起了刚刚才停住的脚步，经过折原临也所坐的沙发，甚至一瞬间还瞥到了那张一成不变的面孔一如既往的笑容，朝着纪田正臣离开的方向，飞速地冲出了门。
对不起……但无论如何。